第13章 第十三章
高瞻醒来,憋着一口气迅速下床,进了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剧烈咳嗽起来。
五脏六腑火烧似的疼。
在梦里的结尾,他一个人躺在寝室发着烧。
高瞻捂住嘴咳了许久,几乎要以为自己咳出血来了终于勉强缓过气,他怔怔看着塑料桶流溢出来的水,漫上他的脚,如同梦境的难过哀痛漫上心头,
他声音嘶哑,自喃自语着:“怎么,总是欺负我啊……”
孩子似的委屈。
扶着墙,迟缓的迈着步子洗去漱后,高瞻换衣服时扯动各处根本不存在的伤口,疼得他太阳穴边青筋直冒,竟在十七八度的天气里出了一身汗。
他油然钦佩梦中的自己,在他人面前强忍着不露出丝毫异样。
待疼痛感稍降,他拿着书本下楼。
今日天气清肃。
严旬安穿着件浅黄色的高领薄毛衣,与熹微的初阳一同为她的笑容添了几分暖意,“睡过头了?”
高瞻点头。
严旬安与他并肩走着,感觉到他的速度明显比往常要慢上一些,问:“不舒服吗?”
高瞻摇头。
到了饭堂,严旬安见他打了白粥,又问:“今天没胃口?”
高瞻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还好。”
严旬安蹙眉,探手覆上他的额又收回手,温度并不高,她忧心忡忡,“去医院看看?”
“不用。”
扁桃体发炎应是肿得很厉害了,他说话都十分吃力,像干咽下粗糙的沙砾,将他喉咙割出血,“吃药了。”
严旬安微微蹙眉,并不赞同他的做法,只是见他神情恹恹不好再逼他,也没有再说引得他开口难受,低头给医生发消息让他开几副润喉药拿过来再顺便给高瞻检查下身体。
回到教室,朱肖喜竟比之前还要来得早,依然活波乱跳的精神高亢模样,笑嘻嘻要跟高瞻勾肩搭背,一下子压得他身子直挺不起来。
数声闷哼漏出来。
朱肖喜发现了他的异样,立即弹开,“瞻哥,我弄伤了你了?你哪里不舒服?”
高瞻方才用手撑住身体,贴合着桌面的掌心似乎被挤压到不存在的伤口了,突兀的痛楚令他皱起眉。
“没,我只是,有些累。”高瞻说。
“你嗓子咋回事?”
“我隔空给你传染感冒了?”
朱肖喜去掏口袋的金嗓子,倒了好几颗在手心,凑到他嘴边,“瞻哥赶紧吃几颗润润喉。”
高瞻微微喘气,摇头。
“吃几颗吧,”朱肖喜耐心劝着,像哄一个抗拒吃药的小孩,“生病了哪有不吃药的道理。”
高瞻瞥了他一眼,闷声说:“吃过了。”
“你买的药指定没我的好,吃我的,吃了就不疼了。”朱肖喜手往前送了送。
高瞻犹豫了会,捻两颗含在嘴里,剩下的被朱肖喜仰头全倒进自己嘴里“咔咔咔”嚼得作响。
“怎样?有没有好些?”
高瞻低头。
不好也得好。
直到第三节体育课,高瞻的精神依然有些颓靡,似乎后劲上来了,轻微动弹都难受得无法忍耐,只得让朱肖喜帮忙向体育老师请了假,他待在教室里休息。
深秋的阳光甚是暖和,清风在枝梢按着树木点头。
高瞻同父亲通话确认母亲病情没有加重后,在模糊的疼痛中麻木得昏昏欲睡。
昨夜的梦境在他脑海中恶意重播。
他睡得很不安稳。
倏然,一个突兀的声音横亘在痛苦的回忆中。
“高瞻,高瞻。”
高瞻抬起沉重的眼帘,撑起身子,“秦老师。”
秦老师担任他们班数学老师。
“感冒了?”
秦老师从窗户中探进半个身子来。
高瞻摇头,“不是。”
这些疼痛不适与之前的梦一样,其实都是不真实的、虚拟存在着的,过几天就会随着他的适应与“淡忘”而消退。
早读时,严旬安带着医生给他检查身体给出一切正常的结果。
将他的猜测坐实了。
“换季是流感高发期,你要多注意身体。”
高瞻点头,“谢谢,秦老师关心。”
秦老师这才想起正事,笑着跟他道喜:“你之前省内的数学奥数复赛的成绩出来了,全省第一,高瞻,你可给我们市我们学校彻底争光了。”
崇源确实是z市公认第一的高中,但z市本身也是个三线城市,在省内竞争大多数是不够格。
高瞻勉强提起笑。
秦老师对他的未来有着许多憧憬与想象,“保持这状态,高二再加把劲儿冲cmo,高瞻你一定能考到一个好的名次,倒是就有重点高校报送名额了。”
秦老师话头一转,道:“现在复赛的奖状跟奖金都发回来了,就在之前带队的李老师那,我现在还有事,你要是方便的话就过去高二教学楼那边找一下他,顺便拿几套题回来看看。”
高瞻点头,“谢谢秦老师,特地过来通知我。”
“不客气,也就多走几步。”秦老师对自己的“得意门生”与有荣焉,哼着小曲离开。
高瞻坐回去歇了一会,喝了口温水,才离开教室。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到学校西侧。
他清楚知道,严旬安所在的班级在三楼左边走廊直上左侧第二间教室。
但他从未去过。
一直以来都是严旬安过来找他。
他现在欣赏着她走过的风景。
高瞻挪动得有些慢,抵达教学楼时正值下课,学生得到暂时的解放,有一些性子欢脱的男生们叫喊着闹腾着,把走廊当滑雪场蹲着让同学拖行而过,把楼梯当螺旋梯上窜下跳。
高瞻小心避开,爬上二楼。
这里氛围却截然不同,每个学生经过从楼上走下来都轻手轻脚的,脸上戚戚然,好像有一道无形的染帘矗立在其中,人走过去都被染上了一种极为麻木却又谨慎的灰色调。
高瞻正心生疑惑。
楼上猛地传来物体滚动坠落的闷重声响。
一个男生一动不动躺在楼层连接处的衣冠镜下,嫣红嫣红的血从他身下流淌出来,像有意识一样蔓延到高瞻面前。
他闻到了熟悉的铁锈味,异常浓烈。
高瞻本能快步过去,担心误触到伤口使他雪上加霜,“同,同学?”
“高瞻。”
高瞻抬头。
楼梯上的严旬安被一部分学生簇拥着,又被其余学生忌惮着,她立于众人之中,逆着光,看不大清楚她的神情,却能明显感受到她未来得及收敛的寒意,在暖阳下冻得人发颤。
高瞻看着她,又低头看这昏迷的少年,以及沾染到自己膝盖上的血,一时失神。
“你怎么过来了?”
严旬安走下来。
高瞻神情有些恍惚,问:“你把他踹下来的?”
严旬安脚步一顿,“是。”
高瞻企图将注意力放在严旬安身上,看她微不可见的无辜无措神色,一张一合解释的薄唇,想将他膝盖处的污血擦拭掉的动作,但他做不到,有一股力量揪着他的思绪。
他轻晃了晃头,开口:“先送这同学去医务室吧。”
不用严旬安示意,自有两三个同学将人抬走。
高瞻望着残余的那滩血,一言不发。
“曾经”的他也是这样,被她一脚踹出血。
他心头蓦地生出一股莫大的悲哀。
不知是为梦境中被严旬安所厌恶的自己,还是为现在轻而易举、无缘无故得到了她补偿的自己。
“为什么?”高瞻问。
为什么踹他。
严旬安蹙眉,又一次解释,“因为他——”
高瞻却仿佛知道了答案,与她声音重合——
“他碍眼。”
“他碍眼。”
因为喜欢她,所以碍眼。
高瞻替他也替自己申诉,“可他,罪不至此,不是吗?”
这与她击倒周世的性质完全不一样,当天中午,周世就恢复正常了且再无后续,方才那个少年却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了。
严旬安抿唇,“……是。”
高瞻无意中瞥见望向严旬安身后的朱云贞,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低垂着头看自己的膝盖,斑驳的血痕刺得他阖上眼帘。
他制止住严旬安的手,“不用擦了。”
擦不干净。
“回去换了?”
高瞻沉默了半晌,说:“等会。”
顿了顿,他说:“我去教师办公室。”
严旬安伸手去扶他起来,却被他不露痕迹避开,她微抿唇跟在他身后,朱云贞也欲上前来,被她瞟了一眼退回去。
学生自动退让出一条路来。
走到拐角处,严旬安抓住他的袖口,诚恳道歉,“高瞻,我往后不这样了。”
高瞻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
严旬安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但他心情不好却是实实在在的,她重复说:“高瞻,我以后不会再这样打人了。”
“我跟你保证。”
高瞻终于开口:“严同学,你不用和我保证。”
严旬安说:“用的。”
高瞻蒙受多年父母与师长敦敦教诲,所形成的人生观、是非观不允许他接受这种极端的待人方式。
玩人丧德。
他一向秉承着“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行事处世准则。因为她对他以及他人昔日的种种劣行,他至死都没有原谅她,可见他实在是无法容忍她毫无道德的行径。
严旬安深谙此时,已经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了,可旧人旧事一一重新浮现,如挣不开的梦魇,纠缠着她束缚着她,让她厌烦不耐至极,今早高瞻的又一次疏离使得她心生无力,一切都夹杂混合搅得她宣泄过多的负情绪,旧疾复发。
却偏被他撞上了。
严旬安顺着袖子握着他的手,在他轻微挣脱时握得更紧,甚至十指相握,完全贴合。
“用的。”
声音稍大稍冷。
她甚至在察觉到他再次要挣脱时,将他一把按在墙上。
“高瞻,要的。”
要跟他保证。
但保证什么?
严旬安此时尚未想到这个问题。
高瞻怔然。
严旬安第一次以这种冷硬的态度对待他。
心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嘲讽他:看吧,其实无论重来几次,她都不会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