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东宫夫妇
王亲卫肃着脸, 理都没理会他,缰绳一拉,马儿扬起蹄子就要往前奔。
呼啦啦。死士们冲了过来,瞬间围住了马上的亲卫们。
“滚下来!”
“爬远点!”
“奴颜婢膝, 下来!”
“狗仗人势, 让开!”
一时间, 场面极其热闹, 其中穿插刀剑声、马叫声、怒骂声。即使长孙蛮再心头惴惴, 无暇管顾, 也不得不感慨好一出大戏。
但她好歹记得清这场追杀的来由。小姑娘左右看了看, 瞅准被砍得不成样子的马车,艰难万分爬上去,吸了口长气,高声朝两方头头呼喊道:“两位, 你们吵完了吗?”
势均力敌正吵在兴头上的两人异口同声道:“没有!”
长孙蛮一时语塞:……那我走?
幸好两人拥有专业的素养。扭回头再吵吵两句,终于反应过来刚是自家小主子在唤人。
王野扬起手,何错振了振剑,两边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殴打的站起身,比划剑的收起剑, 扯头发的……缠成死结一时半会儿解不开。
“郡主。”两位头子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路旁密林霎时飞出一串惊雀。
长孙蛮举起小短手, 扶额叹息:“你们一向不对付,我能理解。不过使脾气也要分分场合地点,好吗?”
小姑娘脆生生地叹口长气,活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学究。
她点了点王野, 道:“王叔, 不是我说你, 我爹都亲自过去了,你还跑上去凑什么热闹啊。我知道你担心阿娘,可我也担心哪。俗话说关心则乱,我们刚经历了一场追杀,都还不知道后面会不会再有追兵,你倒好,现场表演了一出精武行。你一向谨慎,不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王野愧疚地垂低了头,他的确冲动了。殿下被贼人掳走当然可恨,但独留体弱的小郡主,更是不该。
他沉声道:“郡主,属下立刻命人撤离此地。”
何错抱剑倚在一旁看笑话,眼里是浓郁的嘲讽。
长孙蛮一扭头,就看个正着。她站在车辙上,按住王野肩膀,悬空倾着身,贴过去使劲拍了拍何错的剑。
这一举措把两人吓得不轻。
何错赶忙站直身:“郡主小心!”
王野也伸出手,把长孙蛮抱在怀里,“郡主!不可如此胡闹!”
长孙蛮招手让何错过来,皱起小眉毛,严肃道:“何叔,我爹让你保护我,没让你跟人茬架。你在这儿打过瘾了,待会儿来追兵了怎么办?要是再来个追兵,一不小心把我掳走了……”
何错立时冷下脸,再也不见吊儿郎当的神色,“郡主,属下知错。属下立刻准备转移。”
长孙蛮松口气,一手拍拍何错的肩,一手又拍拍王野的臂膀,满怀欣慰道:“孺子可教也。”
何错:……?
王野:……?
完全没意识到不对的长孙蛮又指挥起来,“那个,该收拾的都收拾了,咱们一会儿就进林子去。留两个人在外面盯着动静,以防我爹他们回来后找不到人。”
人小言轻,众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各自朝自家领头看去。却见两位大统领立在那儿,没有半点反对的意思。
何大统领脾气不好,还拔剑低喝道:“谁的耳朵不好使,我来给你治治。”
死士们如鸟兽散,亲卫们默默收起兵器。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在清扫痕迹这点上,花样百出。不一会儿,余下两个暗哨后,一行人竞相遁入密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
大概是伤兵太多,再加上已经完成了任务,骑兵们心思松懈,并没有走太远。
他们停在一处密林中。
骑兵头子左右环视一圈,吩咐人下去安营。他动了动胳膊,散乱如云的鬓发滑落,粗砺大掌一撩,露出了美人沉沉昏睡的芙蓉面。
校尉跟在身旁,不自觉看愣了神。他吞咽两声,忍不住赞叹道:“罗将军,这就是长安那位嫡长公主?果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被唤将军的罗猛冷哼一声,眼里却流露出贪婪的欲望。他不断抚摸着手心秀发,只感觉像握着一匹绵软冰凉的上好绸缎。
渐渐地,罗猛呼吸急促起来。他猛一抬头,厉声喝向校尉:“让安营的人动作快点!”
校尉也是男人,自然明白将军想干什么。可更重要的,还有刺史王岳压在头上的铁令。
“将军,刺史大人交代了,务必要把人尽快带回冀州。而且,刺史似乎不想为难……”
“费那么多话干什么!老子让你去你就去,再多说一句话,老子废了你!”
罗猛凶神恶煞地说完一通,抱着人下马。
营帐才刚扎了一半,他已经等不急了。罗猛粗着声音,命人原地休整,一刻也不肯多待就扬长而去。
左右围观的士兵们拥上来,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互相劝解校尉。等一番畅谈终了,年长者拍拍校尉的肩,叹道:“唉,咱们将军就是好这口,您也别上纲上线了。刺史大人又如何?在军营里,还是咱们将军说了算!”
校尉忍下胸口那阵郁气,愤愤朝树林望了那一眼。
真是可惜了!
好好一个美人,居然被罗猛那样的大老粗给……
“嘭——!”校尉的神思猛被打断。
士兵们迅速警戒起来,当即四散拿起兵器,校尉也连忙奔向战马。他们是骑兵,只有在马背上才能发挥出最大优势。
只可惜晚了一步。
突袭而来的长刀斩落马头,校尉摔在地上,尘土飞扬,兜头蒙了一脸。他仓皇失措地抬起头,看见高扬的马蹄从鼻尖蹭过,紧接着,狠狠砸进他脸旁的泥土里。
黄昏交际,炽烈的冬阳从天幕滚落,带来一片金灿灿的光芒。
男人坐在马背上,颔尖雪白,薄唇艳艳。他手中窄长的乌金刀顿在半空,刃尖滴血,像黑暗中的狼,死死地咬住了猎物。
“人在哪里?”
在死亡面前,校尉终于认出了男人。之前经历的一场大战还历历在目,恐惧从心底爬起,他颤抖着手,指了指那方幽深的树林。
“将……将军,去那儿……长公。”最后一字,淹没在校尉被割裂的咽喉里。
“咕噜咕噜”几声,血水剧烈喷射,眨眼间染红了男人胯"下骏马。
他低眼,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头颅。
“清扫此地,一个不留。”
“是!”
跟随而来的三十名死士领了命令,手下功夫更加狠辣。
猛然间,散过一道浓重血味儿的风,得闲的死士凝眼望去,只看到君侯的背影消失在林间。
……
林间茂密,只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径。荆棘交错分布,罗猛顾着怀中美人,走得很是小心。可他到底是个粗人,没走几步路,手臂上垂着的乌发就挂住了杂枝。
头皮扯动的疼痛感,终于将萧望舒从昏迷中惊醒过来。
罗猛粗中有细,不然也当不上一营之长。萧望舒醒来的那一时刻,他就发现了异动。
周围杂草虽多,但也灌木林立,是个天为被地为席的好地方。罗猛忍住濒于崩溃的欲望,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美人放在草堆上。
“长公主……美人儿,老子,我乃冀州守军骑兵营的罗猛将军。你不要担心,我这人虽然看起来粗鲁,但向来怜香惜玉,只要你……”
萧望舒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自然明白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厌恶至极地别过脸,冷淡的神色不复存在。
京畿大权被夺,依丹阳的性子,恐怕早已传递风声给了司隶部边防。王野人手不够,根本无法脱身去搬救兵。再者说,就算搬来了救兵,这会儿功夫也是来不及的。
萧望舒闭紧眼,深深吸口气,胸口的钝痛感逐渐加剧,像足尖下踩着的利刃,痛楚几乎将她全身的力气抽走。她只能蜷缩起手,用指甲掐入掌心,以图最后那份清醒。
事已至此,似乎除了一死,再也没有其他办法能免受这场横灾。但她不能死。萧望舒想,在很久以前,她就不单单是为自己活着了。
她得活下去,她还有许多的事没有做,她不能就这样死去。
窸窸窣窣的衣带拂过枝桠,盔甲沉沉坠在地上,静谧林间,那阵粗重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
萧望舒猛然睁开眼,死死盯着罗猛,趁他取下最后一件护甲时,她拼尽全身的力气,把人推开,挣扎着往后爬去。
罗猛勃然大怒,他伸手欲抓住她的头发:“跑,你还敢跟我跑!信不信老子把你——”声音戛然而止。
林间回荡着“嗬嗬”粗声,不一会儿就逐渐归于静谧。
“锵。”长刀回鞘。
有人蹲下身,大片大片的织金白缎落在草间,眼见着惹上尘埃,却无人在意。他只伸出修长如玉的手,轻轻地、缓慢地抬起她的下巴。
乌发散乱的美人伏在地上,她仍然剧缩着瞳孔,惨白的脸上一片死寂。
长孙无妄静静看着她,眼底翻滚着汹涌暗潮。玉肌温凉,他重重摩挲着,良久,蓦然一声冷笑。
如嗜血的狼。
雨丝垂暮,景致冷淡晦暗,纤阿台里寂寂无声。婢女领着一行人悄声前行,陡然哭声刺耳,惊得长孙蛮移开眼,瞥见廊下靠近的彩衣伶人。她再回过身,不耐烦地看了眼何错。他刚押人进来,毕兰因还啼啼哭哭“时郎”。
何错非常尴尬,他实在没想到,一路上安静如鸡的女人会在这时候猛然发作。
彩衣伶人们悉数渐近,待瞧见这副景象时,也都装聋作哑埋低了头,不敢多看一眼。除了胡姬楼氏。她讶异地看了眼毕兰因,而后又看了眼暖阁。长孙蛮恰好站在身边,看清了楼氏的神态。她皱起眉,吩咐婢女把毕兰因的嘴给堵上。
耳根子一清净,长孙蛮问着婢女:“这些是什么人?”
“教坊司里请来的伶人。原先按日子,是该今日到府上排戏,夜里说与郡主高兴。”婢女又指了两人,道:“前不久殿下特意吩咐过,从南市寻来的胡人。”
长孙蛮鼻头一酸,她扭过脸不再看了,“我不想看杂耍了。你让他们都回去吧。”
婢女为难:“这……”
忽然一声响动,不远处暖阁打起帘子,里面侍奉的婢女焦急道:“快!将那个女人带过来!殿下召见!”
长孙蛮冒雨小跑过去,拉住婢女。她急声问:“阿娘可醒了?太医说什么了吗?我要进去看看!”
婢女却拦住她:“殿下吩咐,您不能进去。”毕兰因被亲卫押着进去了。
企图浑水摸鱼跟进去的长孙蛮被亲卫拦下。她瞪大了眼,没承想亲卫更为熟练地低下头,当自己暂时性眼瞎耳聋脖子弯。
好家伙,长孙蛮直呼好家伙。
看来不憋大招是不行了。她撸起袖子,开启恶魔低语:“不让开没关系,不就是一个门吗。今晚谁都别想好好休息……”
混世小魔王不是浪得虚名。亲卫们一个激灵站直了身,阁门大敞。
……
太医令章守义收拢金针,一边嘱咐婢女熬制药汤,一边隔着屏风打量虚影。等萧望舒命人退下时,满心好奇的他不免扼腕长叹。长公主与燕侯的事,长安多少人等着看稀奇热闹。好不容易碰上一出,现下又没着落了。
屏风一侧,铺着雪白厚实的裘毯,窗旁坐着一人。他撑着下巴,鸦睫垂羽,修长的手指搭在唇侧,那柄折扇在指尖灵活翻转。
毕兰因被堵住了嘴巴,只能“呜呜”不停。她泪如断珠,挣扎着想从婢女手下逃脱,一个劲儿朝长孙无妄摇头哭声。奈何他眉眼静谧,未有所动。毕兰因没了力气,后知后觉地绝望涌上来,她的眼泪掉得愈多。
直至这时,软厚轻密的罗帐终被婢女挽起。
萧望舒倚枕而坐,面色雪白。她冷静说道:“把她嘴里的布取了。”
这是一道迟来的赦令。毕兰因顿时哭叫道:“时郎!时郎!救我……救救我,时郎!”窗旁笑意慵懒的男人停下折扇。
萧望舒接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继续吩咐道:“来人,掌嘴。”
毕兰因被人死死按住,她惊慌失措地喊道:“时郎!时——”一巴掌狠狠地呼在了她脸上。毕兰因痛苦倒地,她一张嘴,一滩血就涌了出来。无人喊停,婢女抓住她的衣襟,继续施刑。很快,她脸上就青紫一片,痛得再没力气哭叫,要不是被人拉扯住,只怕下一秒就要扑倒在地。
长孙蛮躲在屏风后,呼吸一滞。实话实说,她从没见过萧望舒怒极的模样。就连紫宸殿生变、何错半路截杀,萧望舒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得宛如一滩死水。似乎无事能比这更生气了。
这会儿,萧望舒擦完了手。她命人停下,淡淡说着:“长安城不是并州,毕显来不及做的事,孤来教。长安虽距幽州万里,但孤尚未写过放夫书,侯夫人此位,仍是天子诏令,十三州共证。再者,孤不要的东西,烂在了地底也是归宿。旁人侥幸得了,仔细当个哑巴,孤也许还能容。”
乍然响声,长孙蛮惊得回神。
她爹拊掌一笑:“长公主的威风,依旧不减当年。”
长孙蛮凝神,生怕一不小心错过重点。磕磕绊绊折腾了这么久,似乎终于要达成所愿……哀哀痛喘的室内,陡闻萧望舒一声冷笑:“燕侯改道洛阳,为的不就是这个威风?”
洛阳?她爹刚从那儿过来的,怎么又在说改道。
长孙蛮打算再听壁角,却听见她爹让何错进来拖人,她手忙脚乱地缩在置物架下,凭借纱帘完美遮掩。好歹是等所有人退出去了,门扉掩住,室内终于只剩下她爹娘二人。
透过纱帘,她窥见长孙无妄站起身,折扇轻轻点着下巴,懒懒笑道:“公主府的斥候遍布长安,京都人人自危,无不闻风丧胆。传言宫闱之深的风声,也能片刻间传入长公主的耳朵里。”
这句话是事实没错。但萧望舒知道他意不在此,“比不得燕侯声东击西。一封哄小孩儿的书信,能伏击孤数十人马,实乃……”她移开眼,平平吐出两字:“卑劣。”
长孙蛮心头咯噔。
紧接着,她娘一声闷哼。纱帘外光影暗淡,长孙蛮只瞧见她爹屈下身,钳制住了她娘的手。两张靠得极尽的脸,尽数被昏暗淹没。
光线似有似无,长孙蛮视线昏花。只听到她爹又沉又缓的声音:“卑劣?萧望舒,若论卑劣,你比我更胜一筹。这天下谁不知道,萧氏女,堪为卑劣之徒。”
室内阒然无声,浓重的呼吸被无限放大。长孙蛮紧张得攥紧了袖角,听得她娘再度开口,声音极哑:“孤再卑劣,也不会让我的女儿舍身入局。”
长孙蛮实在是没想到,这壁角还能听到自己身上。
她目光有些呆,望见她爹松开了手,又变成了那副从容带笑的模样。天光倾露,罗帐紊乱,萧望舒阖上眼,道:“幽州到长安的路,一为并州,一为冀州。为免朝廷猜忌,你从不涉足兵力强横的并州。可谁能想到,并州刺史毕显,早就与你暗通款曲。”
长孙无妄摇头轻笑,“看来并州之内,也有公主府的爪牙。那封从河东郡发出的书信,长公主想必早就看了吧?”
萧望舒不置可否:“燕侯若想故意为之,谁能看破真假。你早就知道这封信送不到逢燮手上。”
折扇轻轻拍在他掌心,长孙无妄的声音很轻:“是啊。逢燮拿不拿得到信,又有什么区别呢?一句忠孝仁义,就能抹去萧氏裙下臣的痕迹……逢燮是个聪明人,他没有这么傻。可若是长公主拿到了,那就不一样了。”他停手,眼一抬,“诛杀结党营私的叛臣,这是你最容易拿捏住的幽州把柄。你肯定不会放过。”
萧望舒平静睁开眼,“所以你用第二封信,告诉我你的位置在洛阳。可有了逢燮之信,我很容易猜出洛阳官驿停留的人马并不是你,你仍在河东。而这一点,正是你所想要的。”
“没错,我停留河东数日,正是为了恭迎长公主派出的精锐。南崤道一役,想必公主府损失惨重。”
萧望舒眉眼冷淡,她别过脸,似是不想再看见那人,“若不损失惨重,燕侯的步步为营岂不是付诸东流了。你明知毕兰因嫉妒成性,却仍要带走阿蛮。南崤道埋伏王野的上百人马,到了长安连一个孩子都搜寻不出……你不过是想借孤的手,把毕显推入幽州,彻底收服。”
她稍顿,而后淡淡说道:“一个阿蛮,换来对孤恨之入骨的毕显。两封信,查探出我在并州的暗棋;重伤王野,公主府势力折损,我自然也无法破坏你的计划。当然,孤乃长公主,即使再怎么走投无路,只要孤想要兵,总会有办法的。燕侯这一手算盘打得极为漂亮,孤自叹不如。”
长孙蛮从来没有考虑过,有一天她爹也会把棋局布在她身上。她眨了眨眼,尽力说服自己,这或许都只是她娘的臆测。但很快,没有否认的长孙无妄,又做出了惊人的举动——
他俯下身,捏住萧望舒的下巴,笑道:“所以呢,你这次又许给孟河什么好处?权利,地位,还是长公主这张诸臣酣眠的床榻……”
“啪!”
一声脆响,长孙蛮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这巴掌大约是她娘最后的气力。萧望舒喘着气,吐出一字:“滚。”
她爹愣在原地,过了半晌,才冷冷勾唇,道:“一碗落胎药,长孙氏七年不犯长安。长公主孤高自许,又与我击掌盟誓,一定明白’期满人还’这个道理。萧望舒,你为了帝位不折手段,从来都不期待她的降世,如今虚情假意,做给谁看?”
长孙蛮被这一席话震在原地。纱帘卷动,她呆愣愣的缩在架子下,袖角不知何时松开了,变成皱巴巴的一团。
窗扉半开,雨停后天色转明。她伏在案上,小指头戳着毛绒绒的笔尖。越过窗沿,不远处的春娘正站在廊下,指挥婢女们扫雪。
日子懒散闲适,似乎与平日没有什么区别。长孙蛮慢吞吞想着,除了她听到了这场秘密交谈。她爹利用了她,但也为她立下七年之约;她娘曾经想杀她,可现在对她的疼爱全然真真切切。
人心都是肉长的。长孙蛮无法否认,萧望舒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至少在这七年里,她和其他小萝卜头们没有区别,一样拥有天真快乐的童年。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传召。也不知道殿下的身子好些没有。”春娘在碎碎叨念。长孙蛮停下思绪,扬起脖子往外唤道:“春娘,出了什么事?”
春娘走过来,应道:“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大好,请殿下去一趟。这会儿前院正在安置车辇,准备进宫呢。”
长孙蛮皱起眉。她娘刚在众目睽睽下晕倒了,宫里就传了旨意,怎么看都来者不善。她不容多想,飞奔似的跑回内室,喊道:“春娘,快来帮我更衣!我要跟娘一起进宫!”
……
婢女领人进来时,萧望舒刚喝完最后一碗浓药。她喝了口淡茶去味,随后命人梳妆。宫内突然传召,极有可能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萧望舒睁开眼,镜子中的脸苍白羸弱,她按住婢女的手,道:“再晕点胭脂。”
收拾妥当后,萧望舒步出内室,屏风旁跪着一个丰腴美丽的女人。听到动静,她又伏低头,彩衣垂落在地上。
萧望舒不欲过多停留,简单交待道:“你随孤一起进宫。明日就是国宴了,好好准备。”
“是,殿下。”她抬起头,眉目深邃秾丽,赫然是一张异域风情的脸。
萧望舒为她扶了扶斜钗,声音轻缓:“好好把握机会,让陛下的目光为你停留。孤不希望天子口中,再念出永巷罪妇的名字。”
楼氏眼睫一颤,颈侧堆起森冷寒意。她连忙迎着寒风,跟上离去的众人。
……
长孙蛮好歹是拦住了她娘的马车。
看得出来萧望舒为了遮掩气色,废了不少功夫。长孙蛮心虚地唤了两声“阿娘”,萧望舒没赶她下车。她松了口气,老实巴交地坐在马车里,把自己当成一团空气。
结果空气·蛮还是没有如愿以偿地跟进紫宸殿。
万俟葵早就候在奉义门多时。她扶住萧望舒,边走边说:“今日上奏了份兰台文书,是御史大夫魏崇递的折子。”
跟在旁边踩蚂蚁的长孙蛮脚下趔趄。魏崇,杰克苏男主他爹。能教出魏山扶这种人间祸害,可想而知,他爹又是个怎样的究极老狐狸。
萧望舒问:“他写了什么?”
“魏崇说地方驻军势力过大,想请陛下速速裁夺青州刺史人选,以正朝纲。”说话间,紫宸殿的殿门已近在眼前。万俟葵停下来,松手去牵长孙蛮。她轻声道:“他推选了孙兴。”
御史丞孙兴,兰台属官中地位仅次于魏崇,监察百官和南北两军,是丹阳手中的好棋。
萧望舒顿步。她意味不明地看了眼万俟葵,后者轻轻点头,面带忧虑。
昨日公主府就接斥候讯报,魏夫人与丹阳同游浮露寺上香。那会儿忙着探查燕侯人马,萧望舒便放下没提。毕竟无人能考量到,丹阳能让魏家低头合作。
长安之内,门阀勋贵不计其数,但惟有两家最为瞩目。一个姓魏,满门英才军功彪炳,自雍帝时期便鼎盛不衰,至今历四朝,无人敢争其锋芒。另一个公西氏,为高祖开国时居功至伟的顶级士族,曾出’五相七后’,煊赫至极。
自古将相难和,魏家与公西氏也不例外。丹阳曾数次公然支持公西氏,关系早就心照不宣。魏崇要推举她的人赴任青州,实在是令人意外。
萧望舒一个人进去了。留下长孙蛮两人大眼瞪小眼。宣室殿政务繁忙,万俟葵走不开身,指派婢女来照顾她,自己又回去忙了。
长孙蛮决定干回老本行偷听。
她绕到紫宸殿后面,在众目睽睽下开始蹲墙根。守卫们纷纷眼瞎,权当自己是殿门口的石狮子。
……
萧望舒从紫宸殿出来后满是疲惫。
她刚在京郊衡山大动干戈,回来后又跟长孙无妄剑拔弩张,现在还马不停蹄地进宫议政。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损耗,万俟葵赶忙吩咐人去备辇。
萧望舒摇头,道:“不用备车,我今晚宿在宫中。御史丞以后会由傅誉接任,你派人去知会他一声。”
万俟葵一惊,“这……陛下同意了?”
萧望舒倦怠笑笑:“陛下如何不同意?丹阳的人赴任青州,那自然我的人要接替这个位置。不过是一物换一物罢了。只是丹阳学聪明了,还想要丞相府的代领之权。”她慢慢走下台阶,“要就要吧,高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顺带再去跟他说一声,早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