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80年江芜市的罐头厂，车间还不像后世启用全自动流程，从处理水果到灌装密封都是老款的半自动机器，少不了人工操作，最贵的大概就属早些年进口的，食品成分质量检测仪器。
单子接得稍微大点，各个车间就忙得脚不沾地。
程甜熟门熟路地走进她妈所在的车间，打眼儿就瞧见了冯初夏乌红色的头花。
跟厂里其他同年龄的婶子不同，她妈年轻的时候爱俏是出了名的，即便穿着工厂统一的灰蓝色工作服，也能在头发上折腾出花样。
别人都绑双麻花辫垂在胸前，她偏不扎两个，一头乌黑的长发从头顶一缕一缕地往下编，先松后紧一直编到发尾，显得利落又精巧。即便现在上了年纪，也依旧这么梳头，就是末了再用带头花的发网将辫子兜住，固定在后脑勺。
这爱俏的基因不仅遗传给了闺女，就连大儿子程时也不遑多让。
程甜颊边亮出一个小梨涡，刚要走到跟前打招呼，就听见她妈的大嗓门滔滔不绝起来，说到激动处手里还比划两下。
“可不嘛！有国家支持还有假？年轻人干个体前途可大着咧！别看我家小顾跟那些洋人打交道，往年那些洋鬼子在咱们这抢过去多少钱财？可不得使劲挣回来！这觉悟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就是比我家老程那也不差！还一心一意地待我家甜甜，这么好的姑爷，我敢说咱们厂都难找出第二个！”
程甜：
一番话不仅吹了顾岩中，拐着弯儿还拍了她爸的马屁。程甜翘起得嘴角瞬间尴尬在脸上，左右好男人都是她程家的人呗，她妈是没瞧见周围婶子的眼神还是咋地。
她现在走还来得及嘛。
“这不是甜甜嘛！你妈正跟我们说起你呢。”坐在冯初夏斜对面的婶子，正好面对车间门口，一抬头就瞧见了程甜，吊着嗓子迫不及待地朝她打招呼。
得，走不了了，忍着脚趾扣地的冲动，程甜笑眯眯地上前。
冯初夏瞧见自家闺女也是一脸欣喜。
“你今儿咋来了？佳艺走了嘛？”
原来丁佳艺是来找她妈的？程甜暗自嘀咕，那就说得通了。
“我到的时候她刚走，来咱家是有什么事不？”
“没啥事，我就让你小姨打听打听，她那边有没有老房子卖。”
冯初夏停下了踩着封罐手板机的脚踏板，拿起工位上的茶缸子，一边示意程甜往外走一边说。
“咱家要搬出罐头厂？”
以她妈一分钱掰三份花的劲儿，从她嘴里听到买房子的话，对程甜来说不亚于太阳打西边出来。
两人穿过车间走到开水房，冯初夏打开搪瓷缸盖子接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开口：
“就是先打听打听，也没说现在搬，不过岩中说得也有道理，现在时代风向一天一个变化，谁知道往后公家房会不会收回去呢？咱家也是有备无患。”
又是顾岩中。
自打她结婚，只要回娘家，就免不了听她妈左一个顾岩中右一个顾岩中。
冯初夏将闺女的沉默看在眼里，见她难得没顶嘴，以为是终于知道顾岩中的好了，笑眯眯地端着刚灌满水的茶缸子吹了两口，转过身意有所指地小声说。
“到时候妈就专挑些大一点的房子看，给你跟岩中也留两间房出来”
听到这儿，程甜心情好了点，没想到她妈还挺理解她。
虽然没明说，但以前也和她妈暗示过，婚后跟顾岩中一直分房睡，没成想她妈都记在心里。刹那间，程甜心头涌上了几丝暖意，她妈不就是喜欢在厂里婶子面前吹牛嘛！这爱好绿色无污染的！多好！
至于两间房就不必了，反正他俩早晚得离婚。
程甜挽上了冯初夏的胳膊，笑眯眯地刚准备说离婚的事儿。哪知她妈下一番畅想未来的话，直接迎头一棒，将程甜砸的闭口不言。
“一间给你俩住，一间给我外孙，孩子的房间要大一点，到时候生了二胎隔开来也不挤，你哥那样我也不指望了，就指望你明年给我抱个外孙。”
程甜：？？？
还二胎，一胎这辈子都没可能。
等她跟顾岩中生娃，还不如等人类早日实现无性繁殖来得靠谱。
中午留在厂大院儿吃了顿饭，程甜就骑上了回顾家的自行车。
跟来时方桂琴的架势差不多，她妈也给她挂了一堆东西在车头，压得车头龙都直打摆子。
最后程甜就留了两袋村里收上来的野山菌跟竹笋，其他的全放回了单元楼门口，趁她妈冲上来之前，一脚将自行车蹬出老远。
途中还特地去了趟理发店。
将一头弯成钢丝球的爆炸头统统拉直，再烫成好打理的大波浪，简单又大方，不管在哪个年代都不显得过时。
等程甜从理发店出来，太阳都快下山了，斜斜地挂在高矮不一的建筑物楼顶，将浅蓝色的天空映成一片橙红。
“程甜？真的是你啊！”
正弯腰开自行车的锁，身侧突兀地传来一道略带惊喜的男声。
程甜收起钥匙抬头去瞧，打扮倒挺斯文，看起来跟她年纪相仿，不过程甜没什么印象，估计是学校的同学，只礼貌性地笑了一下以示回应。
因为抬头起身的动作，程甜刚烫的长发顺滑地从肩头滑至后背，卷曲的发尾在空中轻轻划出一个弧度，与原先爆炸头似的造型，几乎天差地别。乌发在夕阳下也泛起黑珍珠似的光泽，精致到发梢都没有一丝毛躁。
见程甜一段时间未见，竟出落地越来越漂亮，来人竟莫名显得有些激动，上前就伸出手要重新做自我介绍，对于程甜没认出自己毫不在意。
“我叫董楠，是江大77届的，跟你表妹丁佳艺一个专业，不过不同班，嘿嘿，对了我也是攀岩社的成员！原先在学校咱们其实见过几次，不过你可能没什么印象。”
伸到面前的手白净整洁，掌心跟虎口处几乎看不到茧子，别说攀岩了，就是农活恐怕都没干过。
“你好。”
程甜抬起手与对方一触即分，并没有跟对方站在街头谈话的打算。将挂在车龙头上的东西固定好，作势就要将车推到路边。
可对方是个没有眼力介的，竟拦在车前，傻笑着抓抓后脑勺，继续自话自说：“月底咱们社团在乌谭山有一场野外攀岩活动，程甜你要参加吗？”
在刚步入改革开放不久，大伙儿还没实现猪肉自由的年代，能有闲情逸致组织这些活动的，只有眼前这种家境优越闲出屁的公子哥儿了。
月底的乌谭山攀岩，正好是要了程甜命的那次。
粉身碎骨的疼痛好像还历历在目。
程甜不由打了个冷摆子，心头莫名涌上一丝烦闷。
“不去，我已经毕业了，麻烦请让让。”
直白拒绝的话落，见他还不走，程甜顿时没了好脸色，不客气地拧了两下自行车铃，清亮锐利的铃声瞬间划破两人四周的空气。
“别急着走呀程学姐，这又没什么，我今年夏天也毕业了！你不要不好意思，而且据说这次电视台还会来采访，也是给学校争光的时候，身为江大的学子，咱们都有义务积极参加活动，你说是不是程甜学姐？”
面对程甜言辞的催促，不仅没有逼退不依不饶的董楠，对方反倒玩起道德绑架。两条白斩鸡似的胳膊，还一把握住了程甜的自行车龙头，大有不答应就不让她走的架势。
好家伙，属狗皮膏药的啊。
电视台来又怎样，难不成要直播她当场摔下山崖？
程甜眯了眯眼，面色不善地扫了眼握住自己车龙头的手，暗自活动了两下脚腕，这可是要逼她动武了哈，虽然她也不想在大街上揍人，但是奈何有些人实在太欠揍。
左脚刚抬起，还没蓄力踹出去呢，就被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打断。
“现在不回家吗？”
伴随话音而至的，是两道落在董楠身上的锐利视线。
顾岩中？
怎么这么不凑巧，现在揍人的话，会不会掉离婚时的财富值？
穿着板正衬衫长裤的顾岩中，更显得肩宽腿长。与眉间的匪气相反的是，即便天气再热，他衬衫的扣子，永远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方。正好压在喉结下一寸的位置，一呼一吸间，带动笔挺的领口起伏。
西装裤脚也没有一条多余的褶皱，一言一行古板规矩到，就像拿直尺丈量过一样。
“这位是？”
董楠被顾岩中的视线盯得不自在，松开手指后退了两步，反应过来后，发觉这举动显得有点窝囊，心底生出几分警惕，却只将自己的反应归咎于对方长得太高大，这才带来了压迫感。
被打断施暴的程甜，眼珠转了转，决定换一种解决方式。
毕竟顾岩中可比眼前的狗皮膏药重要多了，这可是她往后的财富密码呀！
随即伸出手，无比亲昵地挽上了顾岩中的胳膊。
“这是我丈夫。”
说话的时候还一脸幸福地歪头朝顾岩中的方向靠了靠，手下却明显地感觉到男人的手臂瞬间僵硬。
仿佛在被她持枪挟持。
得，看来对方比她还不愿意肌肤接触。
那她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