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洪叶生(一)
八月即将过去时,城内散了一个消息。行人走动间偶尔窃窃私语。
金絮在茶摊打听了一下,原来是圣上下令严打贪腐之事,京官已经被查了一批,据说裁撤了许多平常百姓都能说出名字的大官,查腐已经查到了京城以外的其他郡县。京官有缺,各郡太守此时都巴望着自己能不能调到京城去。
“但是啊,也就那些个清官可能愿意升,不清不白的官啊都不愿意跑京城去的,京城里眼线太多。”
“是啊,在这小地方贪点银子可比在京城要容易得多。”
“更何况只要当了官,能贪的就一定不少。只是不知,咱这太南的柳大人会不会迁京。”
茶摊人多口杂,年纪大的人说起话来既刻意压低音量又生怕别人听不见。
金絮若有所思,丽姬指出她所思,“咱温柔馆也是被贪的吧,要是在京城再待几天,说不定银子还能要回来。”
金絮没说话,想起那天天亮时梁风一个劲问她的话,心底并不觉得能把银子要回来是件好事。
反倒是这几天徐礼频频不着家,似乎在各处走动,她有点好奇,便挑了个空闲问了问柔竹。
“阿礼想谋个小官做,最近不是官员流动大了起来嘛,他就想试试能不能托人买个官。”
“哦。”金絮面色不改,“徐礼想做官啊。”
“是啊。”柔竹笑了笑,“去年祈福塔塌了,还是他出银子重新修筑了一座新的,阿礼他”柔竹面露得意,“有了一点点名望呢。”
“原来如此。”金絮道:“既然这样,那要不我也给他点银子吧,他找件事做也好。”
“不用了,阿絮姐,我平时会帮他编卖些竹篮的,阿礼暂时不缺银子。”
金絮笑了一笑,不再说话,至少他们二人已经会过日子了。若徐礼真能买个官,等他仕途稳定,搬出去另立一个家,就可以正式上门提亲了。
她做老鸨的五年里,从未自人牙子手里买过孤儿,只收留过无家可归主动找来卖身的女子,唯有柔竹和丽姬两人是她自己捡回来的,柔竹能有好归宿,她也颇感欣慰。
日子闲适散漫地到了九月中旬。
中秋这天,金絮在院子里午睡,悠悠转醒。银桂的花开始谢了,她身上盖了一床桂花被子。柔竹拿着框在树下拣花瓣,做桂花蜜和桂花糕,丽姬在旁边陪着柔竹一起拣,但丽姬做不来精细的事,于是只能玩花瓣自得其乐。
金絮伸个懒腰,阳光微微刺目。丽姬凑近,在她脸上捻起一片花瓣,笑着问她:“今晚祈福街有个中秋庙会,要不要去玩玩?”
金絮抚掉脸颊残留花粒,道:“好啊。”
“我也要去。”柔竹道。
最近一段时间和丽姬柔竹游玩太南,几乎逛遍了新建成的各处花园胡泊、寺庙等景地,丽姬胖了不少,金絮也大概对太南城内银子流通路线有了把握。
祈福街虽名祈福,但街中并无寺庙,反而布满商户,是全城银子流通最大的一条街。有余钱的富商经常会趁庙会大搞噱头,张灯结彩热闹至极,太南的宵禁时辰和京城相同,一年中也只有这为数不多的几天可以取消宵禁,肆意畅玩。
金絮穿梭在华灯溢彩的灯笼下,想起前几年在京城过的中秋庙会,比太南更奢侈盛大,白衣书生们作诗搏名气,几家大青楼争先推出人气最高的女伶,唱那些书生的诗作,每年都能有几个才子走红京都。
每到这类节日,温柔馆常常是青楼中心、达官贵人聚集处,看他们往来唱作、应答奉承,金絮却更希望能以游人的视角玩乐赏灯。
只是玩了这么多天,金絮都有些累了,丽姬兴致仍旧十分高,她倒也不拦着,丽姬看上什么就买什么,只是瞅那逐渐圆润的腰身,心里替丽姬担忧起来。
“你是不是也该节制些?快别吃那么多了,我在温柔馆里真的有饿着你么?”
丽姬一手烧饼一手糖葫芦,“是因为在温柔馆吃胖了客人就不会点我了,你不是说为妓时的习惯要改改吗?我这不就在改?”
金絮被堵得没话讲了,柔竹在一个小摊前问:“丽姬姐这个想吃吗?”
丽姬凑去一瞧,“这是什么?”
“太南特产,水晶糕,味道相当不错的。”
“买。”
金絮看着手里替丽姬兜着的糖炒栗子、栗米糕和另一种口味的烧饼,无奈叹气。
渐渐走至街心,金絮突然一晃而过被人盯着的感觉,她警惕地望望四周,周围偶尔有几个青年男子往她们这处看,见她转头又立刻把眼神躲开,但这些人不是能让她警惕的眼神,她有点疑惑,等了一会儿没发现异常。
应该是错觉吧,她收回目光,继续陪丽姬吃吃喝喝。
再往前走一段,果然不再出现被人盯着的感觉了,她松口气,仍保持警惕。
丽姬则丝毫不觉,和柔竹在一堆人群的外围垫脚朝人堆里瞧,还挥手让金絮过去,“你来看看这个,算命的。”
算命有什么好看的。金絮无甚聊赖地抬脚走过去,正在这时,余光注意到一对夫妇从她后方越过她向前走,那对夫妇的另一侧擦肩而过一个穿着黑衣、带着白色面具的男人,她愣了愣,扭头看过去,已不见那男人。
她怔在原地,回想那男人的模样,面具遮着半张脸,又是余光一撇,完全没看清。
她眨了眨眼,正欲回身,耳旁响起一道男子的声音:
“姑、姑娘”
她转头看去,是名陌生男子,与她相距一步左右,一身青衣,二十出头,面容俊秀,此刻微微红着脸低头不敢看她。
是刚才在周围打量她的人,金絮拉开一点距离,道:“公子有何事吗?”
那人挠挠头,似乎蛮不好意思地道:“姑、姑娘,呃,不知姑娘是哪户人家?在下是长柳街魏家”
他眼神闪躲,深吸一口气后提高了音量道:“姑娘常来逛庙会吧,我遇见你好多次了,不知在下能否与姑娘你一起走走?我”
他还没说完,丽姬咬着烧饼走过来,“在干嘛?”说着,上下打量一眼那男人。
金絮还没说话,那男人却突然满脸通红地落荒而逃,她一阵莫名其妙,丽姬不屑道:“这些个男人,与姑娘说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丽姬吃完了糖葫芦,拿过她手里的栗米糕,金絮问:“那算命摊子是算什么的?”
“姻缘、钱财、官途、流年,不然还能算什么?”
“没什么意思。柔竹呢?”
“她帮我买炸豆腐去了。”
“别走散了。”金絮找到柔竹,“再买点吃的给徐礼带回去吧。”
“已经买好啦。”柔竹晃晃手里的油纸袋,“这都是丽姬姐吃完觉得好吃的。”
金絮一看有五六袋,赶紧止住柔竹欲买炸豆腐的手,“吃得差不多了,咱们去放花灯吧。丽姬你也去消消食。”
“这个味道不错,尝尝。”丽姬把咬剩的半个栗米糕塞到金絮嘴里,金絮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嘴,嚼了嚼确实挺香的。
祈福街紧挨着贯城而过的一段长泽,是一众少男少女放灯许愿的好去处,越靠河人流越密集,金絮这还是回太南后第一次放灯,心情不免跟着河面上缓慢浮开的各色花灯一块荡漾起来。
“小娘子买个花灯吧?”
卖花灯的老妇人在摊前招揽生意,金絮走过去看了看,花灯迷人眼,一时竟不知哪个才是最好看的。
“小娘子看看这个,这灯的花纹做得可精细了。”老妇人拿了一个荷花灯递给金絮,花瓣上是鱼纹,鱼的尾巴长长的,确实精细。
她看了看,嘴角一勾,“那就这个了。”
丽姬指着一个灯道:“我要这个。”
丽姬和柔竹拿着灯在一旁写下心愿,金絮想了想,觉得鱼要成对的才好,于是又买了一个别的鱼纹的。老妇摊旁有纸笔可供写愿,金絮在小纸条上写下一个不算难以实现也不算简单的愿望,再写了一个“安居乐业”的愿,便去河边放了,看灯随水远去。
丽姬吃过小食没洗手,油爪子将花灯摸了个遍,让花灯载着独特的香气起起浮浮,然后继续吃最后一包糖炒栗子。
柔竹放了灯后有些沮丧,“早知道和阿礼一起来了。”
金絮道:“那要不你现在去找他去,这庙会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结束。”
柔竹摇摇头,“还是不了,阿礼他最近应该没什么心情逛庙会。”
“怎么了?”
“他买官好像不太顺利。”柔竹小脸沮丧着,“我想帮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金絮想了想,徐礼最近好像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经常不在家。
“是这样的。”丽姬装作语重心长地道:“我在京城时听那些当官的说过,地方官位虽能卖,但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没权没势想都别想。”
柔竹更沮丧了,金絮安慰道:“尽人事听天命吧,能买到就买,买不到就算了,当官也未必就是好出路。”
“官窑子险恶啊。”丽姬啧啧道。
金絮一拍丽姬脑袋,“什么官窑子,别乱说,大庭广众呢,注意言行。”
丽姬撇撇嘴,后半夜也不再吃食了,沿河散了会儿步,赏赏月,看一对对恩恩爱爱的情人们卿卿我我,三人玩尽兴后便回家了。
—
得知徐礼买官难,金絮之后天天跑郡府附近的酒楼茶馆探听消息,看看有什么好门径可以得到大官举荐,只是近几日衙门里的人好像都不太愿意谈论这类事情,金絮听到的消息并不多。
十月初,太南郡守柳大人赴京任光禄勋大夫,原京城九卿之一的光禄勋大夫曹大人调任太南郡守一职。百姓纷纷谈论这新来的曹大人估计不会是个什么好官,还说最近几月门户要小心些了,避免某些盗贼会趁新官上任时疏于监察而夜里频频行窃。
“盗贼行窃也不全是趁机拾漏,还为的是试试这新大人的底线。”
“估计这几天家里容易闹贼,但应该不会真的丢了什么东西,那些贼人要是觉得这新大人不是个会仔细查案的,才会真的开始偷东西。”
金絮嗑着瓜子认真听着,感觉颇长见识,小偷小摸在京城就很少有了,京城一般出事的话也不会是这种小事。
丽姬贴近她,“哎你说,这曹大人会不会经手过咱温柔馆的银子啊?”
“说不准,”金絮搓掉瓜子皮,“我也得防着点贼了。”
那厢几位大爷继续谈论着:
“听说这次和曹大人一块儿从京城过来的人里还有位大人物?”
“大人物?谁啊?”
“不知道。”
“真要说,那京城里的哪个不是大人物?”
金絮没兴趣听了,结了账回家,一进门,柔竹一脸兴奋地告诉她,徐礼买到官了。
“买到了?!”金絮诧异道:“前阵子不是还买不到的吗?这突然就买到了?”
柔竹很高兴,不住地点头,“嗯嗯!也许是打通了关系吧,不过,只是个属官啦,平时抄撰点文书什么的,阿礼明日就去赴任了。”
“哎哟,不得了,以后得叫徐大人了。”丽姬闲闲道。
等柔竹离开了,金絮才和丽姬说:“我这两年寄给他俩的银子总共不超过十两,柔竹再怎么给徐礼编竹篮换钱他们都不可能有足够的银子可以去买官。你说怎么回事?”
丽姬不放在心上,“可能太南的官便宜点吧,他买的官位也不高不是吗?”
“我本想着徐礼尝试几天发现实在买不到就会放弃的。”
“你不想徐礼去做官?”
“不太想。”
“可是他想。”
金絮默然,她从来没想过真的干涉徐礼柔竹的人生,他们有他们自己的路要走,她虽然照顾过他们几年,但不至于真的以长辈自居。
丽姬道:“看开点,徐礼如果能把这官好好做,做干净了,那不是也挺好的吗?”
金絮怔怔地道:“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