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第二百三十六章
葬礼之后十日, 是太子淮登记大典。
典礼之后,太子淮正式继承王位,成为新一任天下共主。他的妻妾也将移居王宫, 成为各殿新的主人。
在移居前三日, 太子淮特地派人前往西原侯大营,以姻亲名义邀郅玄过府。
来人肩负使命, 见到郅玄后态度十分恭敬, 话说得滴水不漏, 半点不见太子心腹的趾高气扬。
见他如此表现,郅玄猜出太子用意。原本有意过府,此时也打消念头。短暂思量之后, 婉拒太子邀请, 派出车辆前往太子府, 接原桃来大营见面。
郅玄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侍人措手不及, 以为自己哪里做错,很是惶恐不安。
郅玄无意多言, 命其回去后实话实说, 无需遮掩也无需找借口, 直言是他不欲登门,和旁人无关。
“诺。”
侍人脸色发白,不敢继续纠缠, 战战兢兢退出大帐,身上冒出一层冷汗。
任务没完成, 回府必遭问责。
侍人满嘴苦涩, 奈何说不动西原侯, 只能垂头丧气离开大营, 乘车返回太子府,向太子淮禀明此事。
另有一辆牛车与他同行,车身装饰华美,由甲士护卫,专为接原桃过营。
距登基典礼愈近,太子府众人已收拾停当,只等移居之日到来,随稷夫人入宫。
因要设宴款待西原侯,太子淮下令整肃府内,各处很快安静下来,变得井然有序,未如前几天一般乱糟糟,人声嘈杂。
一切安排妥当,只等郅玄抵达。
不料侍人独自归来,见到太子淮,立即双膝发软,脸色苍白如纸。
“西原侯拒宴?”太子淮既惊且怒。
侍人伏身在地,不敢有丝毫隐瞒,将见面经过和盘托出,未遗漏任何细节。
听完侍人转述,太子淮如戳破的气球,情绪瞬间消散,陷入长久沉默。
反复思量郅玄之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
邀请西原国会面,本应正大光明,不该以原桃为借口。西原侯爱护原桃天下共知,他的举动无疑是利用原桃,很没有担当。
“罢,下去吧。”
太子淮挥退侍人,疲惫地捏了捏额角。
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妥,行事太急,以至于乱了手脚。郅玄摆明态度不会登门,请求无益,甚至可能激怒对方。倒不如顺其意,送原桃前往大营,或许能缓和彼此之间的关系。
“难啊。”太子淮苦笑。
虽已认清现实,明白自身处境,真正事到临头,还是会感到憋闷。
不甘又如何?
事已至此,无论是何种未来,他都要一力承受。
原桃见到来人,得知郅玄要接她过营,不由得有些惊讶。知晓时间有限,她没有拖延,命人召来陪嫁媵妾,让几人随她一同出府。
“兄长接我前去,尔等亲人也在营内,不如同行。”
媵妾们大喜过望,无不对原桃感激涕零。
事情迅速定下,几人没有耽搁,仅带上心腹婢女和侍人,同稷夫人说明情况,匆匆离府登上牛车。
想到能同亲人相会,原桃和几名媵妾都难抑喜悦,激动万分。
在日前的祭祀上,原桃和郅玄在祭台下相见,距离明明很近,却始终没机会说话。
若在太子府内设宴,碍于规矩和旁人目光,原桃不得不有所顾忌。如今被接到西原国大营,处于郅玄的保护下,无疑能抛开束缚。
她有太多话想和郅玄说,只是心情激动,不知该从何说起。
牛车停在营门前,经过一番盘查,太子府侍人和护卫被拦下,在营内另行安排。原桃几人换乘车辆,继续被带往营盘深处。
闻听原桃携媵妾出府,郅玄当即明白她的用意,召来几人父兄,命其在大帐旁等候,马上就能和亲人相会。
车辆停在大帐前,五名婢女最先跳下,取脚踏垫在车旁。
其后车门推开,媵妾踩着脚踏下车。见到在车旁等候的亲人,心情激越,不由得热泪盈眶。
原桃最后下车,望见从大帐中走出的郅玄,不由得加快脚步,眼眶隐隐发红。纵有万般言语,她仍咬住下唇,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没有失礼人前。
“见过兄长。”原桃福身行礼。
郅玄托住原桃的手臂,笑道:“长高了,人瘦了。是膳食不合胃口?该给你几名厨。”
说话间,兄妹俩一同走进大帐。
媵妾同家人相聚,去往提前安排好的帐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思念。
若非原桃眷顾,她们今生未必能同亲人再会,对郅玄和原桃自是感激不尽。
大帐内,郅玄和原桃对面落座。
长方形的桌案上依次排开数个食盒。盒盖打开,内部共分三层,每层都装着精致的糕点,有咸有甜,花样繁多,诱人无比。
搭配糕点的是茶饮。
赵颢在南幽国找到茶树,特地带给郅玄。
郅玄命厨炒制茶叶,几番尝试获得清茶。
熟悉的清香令郅玄喜爱非常,却不符合当世人的味蕾。比起冲泡的清茶,他们更喜欢将茶叶碾碎,搭配各种调料,制成重口味的茶汤。
苦要苦得尽兴,甜要甜到齁嗓。
郅玄很不理解这种习惯,却也不能强迫他人,只能看着添加葱姜盐和蜂蜜的茶饮问世,试着尝过一口,这辈子都不想再尝第二回。
与他相反,氏族们极喜这种茶饮,味道越重越是过瘾。北安侯和东梁侯尝过,同样交口称赞。
唯独赵颢和郅玄口味一致,比起茶饮更喜清茶,也算是一种安慰。
原桃过营,郅玄特地命人准备清茶和茶饮。
果不其然,原桃对清茶平平,对茶饮甚是惊艳,搭配糕点更觉美味,吃得眉开眼笑,现出少见的活泼,同在太子府时截然不同。
用过糕点,侍人撤去食盒,重新送上热汤,行礼后退出大帐。
原桃捧起热汤,情绪愈发放松,在郅玄温和的注视下侃侃而谈。原本不想说的话也陆续出口,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倾诉给郅玄。
“兄长,王后和太子想我有子。”话到最后,原桃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这件事埋藏在她心中许久,一直未对人言,连稷夫人都没有。
郅玄放下汤盏,道:“他们逼迫你?”
声调没有太大起伏,字里行间却充满煞气。
他明白王后和太子淮的目的,也清楚原桃有子必为太子。但他不容许任何人逼迫自己的妹妹。
谁敢这么做,他必会令其付出代价!
“没有。”原桃摇摇头,故作轻松道,“有兄长在,无人敢欺我。”
郅玄认真看着她,想从原桃的表情中看出她的真实想法。
原桃有些局促,内心掀起波澜。手指慢慢收紧,牢牢攥住袖摆,用力到掌心出汗,将布料浸成深色。
“你如何想?”郅玄问道。他相信原桃足够聪敏,明白这件事背后代表着什么,也清楚利害关系。
“兄长,我不想。”原桃道。
“不想有子?”郅玄问得直白。
“不想。”原桃的语气愈发坚定,抬头迎上郅玄目光,正色道,“兄长,羊氏家主曾与我书信,言及公子鸣,暗指兄长膝下无子。我为原氏,有兄长在,我生子必为太子。然我母出身羊氏,太子立则羊氏壮大,恐生僭越之心,尾大不掉。”
如果没有羊皓的这封书信,原桃未必下定决心。
读过这封信,她认识到羊皓的真实意图。虽字字亲情,实则一笔一划充斥野心。
原桃还记得羊皓曾为公子鸣造势,也牢记羊夫人评价羊氏野心。
她知道羊琦比羊皓理智,可面对家族利益,面对唾手可得的权柄,羊琦当真能一直保持清醒,半点也不动心?
原桃不敢赌。
尤其是见识过中都城的权力倾轧,了解王权争夺的血腥,她愈发坚定决心,不能给羊氏这个机会。
她不想兄长在国事外操劳,也不想羊氏走上岔路,落得全族不存的下场。索性切断源头。
原桃在郅玄面前娓娓诉说,道尽心中担忧。
郅玄没有中途打断,直至原桃尾音落下,才叹息一声,掌心抚过她的发顶,道:“难为你了。”
“不为难。”原桃笑着仰起头,主动蹭了蹭郅玄的手,如未嫁时一般,“兄长待我好,我能做的实在太少。”
“桃,可想离开中都城?”郅玄突然开口。他是临时起意,态度却无比认真。
原桃愣住,定定地看向郅玄。
“想吗?”郅玄又问。只要原桃点头,他必会让她如愿。
“兄长……”原桃哽咽一声,双眸泛起水光。当场扑到郅玄怀中,用力抱住他,用力到指关节发白。
自嫁给太子淮,她一直在隐藏情绪,如今终于破防。在兄长怀中,她可以尽情流泪,无需压抑哭声,也无需顾忌任何人。
郅玄抱着原桃,一下下抚过她的发顶,没有再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哭泣声终于停止。原桃稳定下情绪,主动离开郅玄,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少女眼角泛红,如涂抹胭脂。未尽的泪珠滑过脸颊,恰似梨花带雨。
大哭一场,压在心底的阴霾全部扫清。
原桃正身而坐,眸光湛然,如雨后晴空。
“兄长爱护,桃喜甚。然桃为原氏女,职责所在,不能任性。”原桃双手交叠托于额前,其后伏身,三拜之后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唯愿兄长掌九鼎,握天下大权,立四海八荒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