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
南都城上空阴云笼罩。
入冬以来少见晴日, 乌云层层叠叠,雨水连绵不断。都城内外的河流沟渠接连暴涨,即使是习惯湿冷天气的国人也感到不适, 非必要很少出门。
守城的卒伍背靠城墙, 长戟搭在肩上,头低垂着,腰背伛偻, 显得无精打采。
一条大河绕城而过,水中浮现道道黑纹, 是潜伏在河底的鳄鱼。每条身长超过两米, 全身包裹硬甲,能轻易撕碎一头耕牛。
远处有队伍行来, 眨眼抵达河边。
来人身披蓑衣, 头罩斗笠。帽沿装饰灰色羽毛,打扮十分独特,象征他们的身份。
队伍开始过河。
因河上无桥, 一行人将长长的竹竿投入水中,手中长杆用力一撑,双脚踩上去, 似踏水而行, 轻松穿过鳄鱼出没的水域,平安来到对岸。
“开门!”
为首之人摘下斗笠, 现出一张黝黑的面庞。
南幽国的服饰极具特色, 男女都不喜穿长袍。女子布裙过膝, 露出装饰环镯的脚踝。男子一年四季身着短袍, 战斗时披藤甲。藤甲经过炮制, 坚硬不亚于皮甲, 双层叠加还更胜一筹。
南幽女子梳盘发,发上佩戴彩羽和长簪。簪身坚硬,两端锋利,取下可为利刃。
男子不梳发髻,在额上勒一条皮绳,绳上插各色鸟羽。勇士会在腰间佩戴兽尾,颈上环绕兽牙,象征他们的勇武。
城下一行人从边境归来,带回北安国大军的消息。
守城卒伍不敢怠慢,一扫之前的懈怠,迅速抖擞精神,急匆匆跑下城头,合力打开城门。
伴随着吱嘎声,厚重的城门开启,现出幽深漆黑的城门洞。
南都城的布局十分有特色,城深三阙,城墙既高又深,城门洞却格外狭窄,仅容一辆战车通行。
外城驻军,这点和东都城类似。
内城分成大小数百座坊,国君府和氏族坊位于中心,国人坊和庶人坊环绕排布,不如别处泾渭分明,显得十分杂乱。
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南幽侯不上朝也不住在国君府,而是丢下娇妻美妾独居兽园,轻易不出园门。
朝中卿大夫上言,南幽侯会搬回府内几日。等卿大夫们的注意力转移,他则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连续几月不在朝堂露面。
对于这样的国君,氏族们表面劝谏,实则大感省心。
虽说风言风语不少,却影响不到氏族分毫。只要南幽侯安心做一个傀儡,不随意搅浑水,氏族们乐意继续纵容他,算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份纵容引来麻烦。
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南幽侯,不闹则已,一闹就闹出天大的乱子。
手下有商队不要紧,敛财抓捕珍禽异兽也没关系,竟然抓捕别国庶人为奴,还被苦主逮个正着,这是要和中都城的律令正面叫板?抓捕庶人也就罢了,还命人屠杀氏族,失心疯了不成?
最要命的是,遭到挑衅的是北安国!
乍一听这件事,南幽氏族如遭雷劈,完全不敢相信。直至北安侯派人找上门,行人当面怒骂,他们才真正意识到国君闯了大祸。
事情已经发生,能怎么办?
承认绝对不行,打死不能认罪。做这两件事是南幽侯,无权也是国君,代表国家颜面,一旦认了就是公然违背中都城法令,和天下氏族为敌。
唯一的选择就是当鸵鸟,头扎入土里,想方设法逃避。
南幽氏族知道自己理亏,可理亏也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拖延,拖到对方没脾气或是遇到大事,说不定就能蒙混过关,简单赔钱了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幽氏族坚持“拖”字诀,将扯皮无赖进行到底。
北安国行人火冒三丈,却拿这群厚脸皮毫无办法。
期间,西原国举兵攻打东梁国,选在秋季动手,仅仅三月取得大胜,一战震惊天下。年轻的西原侯闻名诸国,言是一战成名也不为过。
同为四大诸侯国,南幽国也时刻关注这场战事。
两强相争,朝中上下都以为战况会陷入焦灼,哪里想到东梁国不堪一击,被郅玄打得落花流水,仅仅三个月就失去大片国土。
东都城破不久,又传出东梁侯暴毙的消息。很快世子霸登位,主动献土休战,进而同西原国结盟。
南幽国上下大受震撼,不少人开始担忧北安国的怒火。如果北安国不能气消,南幽是否会遭遇和东梁相同的命运。
这绝非杞人忧天。
四大诸侯国并立数百年,军威威慑四方。四国之中论起战斗力,北安国的军队长盛不衰,始终是佼佼者。
南幽国三军固然不弱,能随意碾压周边小国,打得南蛮溃不成军,和北安国相比却没有任何优势。若非仗恃地利,早在事发时就被打了过来。
针对这种担忧,朝中不乏反对之声。
“瘴气为国之屏障,北军不可破。”
坚持这一观点的氏族言之凿凿,也是朝堂上的主流风向。他们坚信北安国对瘴气毫无办法,不然岂会任由己方无赖,扯皮到今日。
再则,南北气候差异极大,加上道路险阻,北安国真要发兵也是明年的事情。
西原国在秋季出兵,耽误秋收,还可以设法弥补。北安国敢在冬季发兵,损耗会翻上数倍,北安侯一意孤行,朝中氏族也不会答应。
“冬季发兵绝不可能!”
南幽氏族信心十足,认定北安国不会轻易举兵。未料想,现实很快给了他们一个响亮的巴掌。
北安国举兵数万,由公子颢率领,浩浩荡荡挥师南下。期间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行军速度快得超出想象。
水土不服没有发生,防不胜防的毒虫也在湿冷中绝迹。
唯一能抵挡大军的瘴气也仿佛失去效用。如果不是突降大雨引得山洪暴发,大军早已经摧枯拉朽,横扫南幽境内。
派出的斥候一批批归来,带回的都是不好的消息。
得知公子颢率军在河边扎营,短时间内无法前进,南幽氏族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彻底放心。
雨总有减小的时候,山洪退去,悬在头顶的剑终究要落下。
氏族们齐聚国君府,还派人将南幽侯请来,一同商议该如何退敌。
时至今日,他们已经放弃幻想,北安国军队既然来了,国战不可避免。如果带兵的是旁人,或许还能想想办法。偏偏来的是公子颢,这位的凶名不只传遍北方,南方诸国亦有耳闻。
“驱赶南蛮过去。”
氏族们不想过早损耗兵力,打着试探大军虚实的目的,想看一看他们到底是不是真不受瘴气影响,决定驱赶一批南蛮部落,命其-冲-击-北安军大营。
“藤蛮、山蛮就在附近。”一名卿铺开地图,指向赵颢驻军的大河。
南幽国境内有不少南蛮部落,他们居无定所,依靠采集和捕猎为生。
和北方诸侯国对待狄戎不同,南幽国允许这些部落存在,偶尔还会对他们开放商坊,允许他们交易盐等必需品。
但这不意味着接纳南蛮。
遇到有部落不识趣,甚至是得寸进尺,氏族随时随地都会发兵,让生事的部落吃到教训。
卿口中的藤蛮和山蛮是两支较大的蛮部,常年在南幽国边境活动,偶尔会定居两三个月。期间为购买盐等必需品,部落会派人去往城池,或者同村落接触。偶尔闹出不愉快,也会发生冲突。
为了过冬,这两支部落正沿河迁徙,距离北安国大军的营盘越来越近。
斥候带回情报,恰好给卿大夫们提供思路。
“派林卒过去。”
林卒隶属南幽国下军,是一支擅长在密林作战的步卒。他们人数不多,擅长攀爬追踪,箭术超群。此外,还擅长辨毒用毒,在搜捕和剿灭南蛮时发挥巨大作用。
这支步卒本该属于国君,由南幽侯亲自掌控。怎奈君权不敌臣权,国君沦为傀儡,三军尽落于卿手,国君连碰都没法碰。
“速行!”
卿大夫们自顾自定下计策,自始至终没想到要请示国君意见。
南幽侯冷眼旁观,习惯了这种对待,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安于做个摆设,彻底置身事外。
忽有雷声炸响,雨水陡然增大,转瞬成瓢泼之势。
侍人进殿拨亮青铜灯,群臣这才想起国君,纷纷转过目光,装模作样向国君请命,例行公事一般。
“允。”南幽侯声音没有起伏,旒珠遮挡双眼,使人看不清他此刻表情。
北安军大营中,役夫奴隶正忙得热火朝天。
数名匠人围在一起,挑选役夫砍回的长竹,用皮绳测量长度,准备制作竹筏。
役夫扛着斧子轮换出营,按照匠人的要求运回材料。奴隶忙于编织绳索,将竹筏捆扎结实,一批批投入水中。
雨水下个不停,却不能浇灭众人的热情。
不只甲士卒伍渴望战斗,全营上下都期望能同敌人相遇。
出兵之前,赵颢当众宣布,此战论功,役夫奴隶能得赏赐。
这是他和郅玄通信时,从对方信中总结出的经验。如今活学活用,在大军中实行,已是初见成效。
大帐中,赵颢铺开舆图,提笔在图上添加两条河流。
风掀起帐帘,灯火忽明忽灭。
摇曳的火光映在赵颢脸上,更衬得肤色如玉,颇有几分不真实。
案旁置一木架,架上有铺平的木板。板上栖着两只信鸽,因许久没有送信,被养得胖嘟嘟,十分圆润讨喜。
赵颢停下笔,转头看向木架。思量片刻,取出一张绢,提笔给郅玄写信。
本想书写军情,落笔尽成思念。
恍然间回神,赵颢眸光微动,却不想改,索性继续写下去,直至写满整张素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