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车轮转动,战车缓缓驶出军列。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荒原,两国甲士齐声高喝,为致礼的两位公子呐喊助威。
郅玄站在车上,单手握牢剑柄,掌心开始出汗。
他的佩剑不及王赐剑,但也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刃。
此剑出自东梁国,由梁夫人带入西原国。剑身长三尺,是由天落陨石锻造,迥异于当世惯用的青铜武器,是一把不折不扣的铁剑。
西原侯见到此剑也颇为心动,但梁夫人诞下公子玄,立即将此剑给了自己的儿子,西原侯也只能打消心思。
郅玄赴郊地会猎,府令特地将此剑呈上,佩其嫡公子身份。
战车持续向前,始终维持匀速。
驾车者十分有经验,熟练地控制战马,使战车维持直线前行,并在两车之间留出间隔,确保不会发生意外碰撞。
距离从百步拉近到五十步、二十步、十步!
郅玄的心近乎跳到嗓子眼,双手握牢长剑,耳畔嗡嗡做响。
他上辈子从未学过剑术,所幸公子玄身为西原侯嫡子,再是不学无术,该掌握的本领不能少,其中就包括剑技。
发现这一点,郅玄索性将一切交给身体的记忆。
记忆中,他也曾手持长剑,一次又一次劈砍,累得手腕发酸依旧坚持。
当时,梁夫人带来的媵妾尚在,她们拖着病体,尽一切可能保护他,让他避开窥伺的视线,学习一国公子需要掌握的知识和本领。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梁国媵妾一个接一个病逝,于公子玄而言,如一颗树苗尚未长成就被砍去周围的防护,国君府内再无人能够放心地亲近。
吃过数次亏,他开始学会伪装,放下曾学习的知识,让自己变得不学无术,变得让国君不喜,变得不具备任何威胁,足以让公子康日渐骄狂,甚至在私底下笑他是废物。
数年时间过去,公子玄已经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还在伪装。
记忆突然涌上,复杂的情感堆积在胸口,郅玄没有刻意压制这份情感,他任由自己被这一切吞噬,双手握剑横在身侧,无惧迎向对面加速的战车,目光凝视车上的身影,牢牢锁定对方手中的长剑。
多年的憋闷,愤怒,委屈,憎恶,都在这一刻爆发。
他明明是嫡公子!
他明明可以光明正大拥有这一切!
凭什么?
这一切都是凭什么?!
复杂的情感如潮水汹涌,刹那之间,郅玄同原身彻底合二为一,神魂融合,再无一丝缝隙。
战车近在咫尺,刀锋擦过,声音无比刺耳,如同尖锥凿击耳鼓。
郅玄咬紧牙关,强抵住剑上惊人的力量。被压得双臂颤抖仍死死握住剑柄,未使长剑脱手。
两辆战车交错而过,驾车者拽住缰绳,强拉住奔驰的战马,驭使车辆调头。
公子颢略显惊讶地看向郅玄,仅是一剑,他便能探出郅玄剑技生疏。应该是学过,却像是许久没有练习。
然而生疏归生疏,战斗意志却是极强。
公子颢多临战阵,追杀狄戎不论,也同其他诸侯国军队交过手,从未尝过败迹。
在他剑下死伤的对手不知凡几,如郅玄这般毫无战斗经验却能带给他一定压力的,委实是少之又少。
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成为不可小觑之敌。
相比赵颢的轻松,郅玄的内袍已被汗水浸透。他明知道对方不会取自己性命,可真正交锋那一刻,还是被赵颢身上的煞气惊到。直面一个沙场宿将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哪怕对方看起来十分年青,相貌俊雅到无法同杀气联系到一起。
驾车者再次挥动缰绳,两辆战车第二次擦身而过。
赵颢已经收剑,在车上向郅玄颔首。
他对郅玄的印象不错。
这并不涉及外表性格好恶,而是对郅玄能力的认可。
同为国君之子,年龄相当,无论将来继续为盟还是爆发战争,双方有资格成为彼此的盟友或是对手。
郅玄垂下衣袖,借以遮挡颤抖的双手。见赵颢颔首,当即有礼回应。他十分庆幸方才只是一场致礼,如果在战场上遇到,他不会是对方一合之敌。
战车归列,喝彩声又起。
西原侯十分欣慰地看向郅玄,正准备开口褒奖,郅玄突然咳嗽起来,脸色一阵阵发白,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得几乎要喘不上气。
见他这副样子,西原侯摇摇头,眼底溢出失望之情。
密武和羊皓也暗中摇头,惋惜的确有几分,更多则是庆幸和乐见其成。
郅玄实在咳得不成样子,西原侯命人去唤桑医。后者匆匆赶来,取出药丸喂给郅玄,总算让他缓和下来。
“我儿的身体……”话说到一半,西原侯再次摇头。
郅玄适时表现出愧色和不甘,目光转向密武和羊皓,任谁都能看到他的委屈和愤恨。
密武本还有几分暗喜,遇到郅玄这般表现,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表情僵在脸上,不由得暗骂一声:竖子!
羊皓想起密氏手段,想到自家差一点就要被对方当成替罪羊,眼神瞬间变得不善。
范绪从容做壁上观,貌似打定主意置身事外。
西原侯不做声,郅玄挑事之后继续扮虚弱,小氏族不敢掺和进大佬之间,一时之间,西原国阵前陷入诡异的沉默,同周围的喝彩声形成天壤之别。
北安国阵中,北安侯侧头询问儿子,得知赵颢对郅玄的观感,沉思片刻,道:“我儿既如此说,想必此人不简单。待回到国内,同你大兄详细说一说。”
“诺!”
不提双方如何反应,继国君和公子之后,两国的卿也将致礼。
密武、羊皓和范绪先后出阵,郅玄留心观察,发现三人的武力值均不弱。
密武力量惊人,从挥剑的姿势来看,他更擅长使用的应该是戟一类的长兵。羊皓擅长用箭,射术卓绝,在剑技上略微逊色,却也不是郅玄能够企及。范绪实在是出人预料,他的力量比密武更大,单手持剑都差点将对手掀翻。
秉持礼仪,双方点到即止,基本都是战个平手,并未出现不该有的意外。
不过,这也仰赖彼此势均力敌。如郅玄这般实力差距太大,真被对手掀下战车也没什么可抱怨。
致礼结束后,巫再次登场,一番祝祷之后卜出乩言。
“胜,大胜!”
事实上,即使没有巫的乩言,以两国的实力,清扫几个狄人部落也是不在话下。
礼仪结束,西原国的队伍扎下营盘。
按照计划,明日两国国君登会猎台,后日就会出发清扫狄部。
郅玄在今天的表现不说多么亮眼,但也没让西原侯损伤颜面。在营盘扎下后,西原侯特地召他前往大帐,有意让他的队伍随军出战,再领一份功劳。
国君亲自开口,郅玄不好当场拒绝,只能借言身体状况不能随大部队调动,恐耽搁战机。
“扫狄而已。”国君大笑出声,似乎听到极好笑的笑话,“念我儿初到军中,此次且罢。今后不可再出此言,区区胡蛮怎配战机二字。”
西原侯并非夸口,而是有底气这么说。
帐中的密武等人虽没出言,从表情来看也是对郅玄的托词不以为然。
实在没有办法,郅玄只能领命。
等他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卸下伪装,单头托住前额,不由得连声叹气。
计划没有变化快。出发前他想得很好,做出相应布置,一路之上也算是太平。哪里想到,刚到郊地第一天就发生状况。
国君命他参与会猎,他不可能明令手下甲士出工不出力。若只有封地属民还能想想办法,奈何队伍里有国君安排的二十个甲士,他前脚下令,后脚国君就能知道。
想想事情泄露的后果,郅玄不由得脸色发青。
“难道是演戏演得太成功?”
郅玄想不明白,西原侯为什么突然对他如此之“好”,甚至白送他战功。是因为之前的父慈子孝,还是白日的表现,亦或是另有图谋?
“头疼。”
郅玄捏了捏额角。
他突然间意思到,想要扮猪吃老虎闷声发大财也不是那么容易。
他所面对的不是游戏中的npc,掌握策略就能通关。他的对手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手握大权的一方诸侯和卿大夫。想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玩手段,为自己争取发展时间,他必须更加谨慎小心,懂得随机应变。
定下的计策出现变数让他措手不及。所幸问题不是太大。
以他手下的甲士数量,除非是泼天之幸,否则的话,后日会猎不可能立下大功。索性按照西原侯的命令去战场上走个过场,对他今后治理封地未必没有好处。
思及此,郅玄长长舒了一口气,准备好生休息,为接下来养精蓄锐,迎接可能到来的任何变数和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