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机房
上午的机房,因为新闻部同事都在外面跑采访还没回来,他们那边的后期主要的工作也都在下午,所以编辑机房里人员寥寥,显得格外地空旷,就连岳长虹骂人的声音都自带回响。
“你这个稿子,我都跟你说了两遍了,那个受害人都死了,我就想问你,她怎么想的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是托梦给你了还是你去地底下问了?你有这点钻空子的小心思,怎么就不能放到好好写稿子上呢?”
……
后期沈忱一脸黑线,挨骂的编导是个新来的小姑娘,一脸茫然地看着岳长虹,脸涨得通红,仿佛就要滴下血来,两个大眼睛里,泪水打着转儿,眼看着就要滴下来了。
路北岑站在旁边尴尬得想用脚趾抠地,本来想着最后一个稿子,早点请制片人审了,今天好把辞职报告交上去,结果她把岳长虹请来了,岳长虹却说要先把今天播的稿子再审一遍,昨天审片发现一堆问题,也不知道解决没有。
关键是岳长虹还不让她走,叫她一起看看,路北岑最不愿沾惹这些闲事,一个不好,这破事说不定就会甩她手上,让她帮忙改稿子,她也不是第一回被迫干这种事了。
虽然说能分一般的任务和稿费,可这对新同事来说就是惩罚性的,他们本来线索就不多,一个月能完成任务就是胜利,一个稿子分半个出去,基本上就没有可能再完成任务了,去掉了半个就意味着要再多做一期节目才能补上,岳长虹在任务划分这件事情上是绝对严格的,不可能允许编导之间互相拆借。
路北岑被动地跟着看完了这期节目,即使可以对岳长虹的训斥充耳不闻,这片子她看得也实在很想捂脸。好不好看是一回事,硬伤是绝对不允许有的,这稿子硬伤其实还不止这一个地方,只是这种类似灵异事件的低智商错误,最叫岳长虹愤怒。
路北岑知道岳长虹所说的钻空子是怎么回事,就是这姑娘第一稿是给制片人岳长虹审的,岳长虹大概率给她打回来要改,也不知道她是没听明白还是没记全修改意见,反正改完的稿子她又发给了刚好出差回来的主编王伟看,估摸着还给王伟说岳长虹已经审过了,有几处改动,请他再审。
然后过没过的王伟也不在这里,路北岑猜不到,但是大概率是这姑娘排片的时间到了,她就自作主张配音剪辑了,后期做完包装,没想到又撞到了岳长虹审片,关键是岳长虹之前说的硬伤她就还没改过来。
岳长虹最不爱惯人毛病,一脸寒霜盯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的女孩子:“说你你就哭,这是工作单位,又不是幼儿园,你说你哭什么,我哪句话骂你骂错了?”
本来这个时候,一般人都是低着头不吭声,或者表态自己会改过来,这事儿大概率也就平息了,岳长虹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事情过去了,稿子改好了,该咋的咋的,她不会特意给人为难的。
哪知道,突然之间,一个带着抽泣,细若蚊蝇的声音传了出来:“那不是,不是还有上帝视角吗?”
岳长虹也不知道是太过惊讶还是真没听清她说什么,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那姑娘昂了昂脑袋,好像在和恶势力做斗争一样,还提高了声音:“我说这是上帝视角!”
沈忱的眼眶不自觉地缩放再瞪大,用上帝视角来说,心里估计想的就是:“卧槽,你牛逼!”
路北岑是真的想捂脸,真不知道这姑娘哪儿来的勇气和底气。
岳长虹直接被气笑了:“你当你写的是小说啊,还上帝视角,你知道上帝视角是怎么回事吗?咱们这是电视台,是做电视,不是你自娱自乐的地方,你所写的每一个字都得有采访来印证,每一个当事人心里怎么想,都只能由她自己来说,不能有猜测,凭空捏造……”
说到这里,岳长虹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摆了摆手,又冲路北岑道:“算了,小路你来!”
路北岑心头一跳,果然这是要摊派到自己头上,她连忙打岔道:“长虹姐,要不您先把我那两期片子审一下,主要是一个案子做成了两期节目,写的时候还好,编的时候就觉得差点意思,我心里没底,要是您觉得不好看,我就赶紧改改,压缩成一期。”
“啊,不会吧,稿子我看了,觉得还不错啊,那也行,先看看你的片子,”岳长虹说完这句,又把视线扫到那个仍旧在情绪激荡中的小姑娘脸上:“你也别走,学习一下路老师的片子,自己找找差距……”
说着岳长虹一边示意沈忱把路北岑的片子调出来,一边继续絮叨:“真是一茬儿不如一茬儿,小路你们这茬儿编导还真没让我费什么心,要是小冉和韦烨还在,就这样的稿子,怎么的也得再学习半年才能上岗……”
在路北岑尴尬地快要社死之前,沈忱很是配合地把片子调了出来,岳长虹才终于再次进入审片状态,两期节目一个来小时,全程没有说话,因为节奏紧张,该悬疑的时候悬疑,该煽情的时候煽情,看完让人就是酣畅淋漓意犹未尽,却又充满唏嘘。
“哎,这姑娘是真的让人可怜又让人无语,不过站在她的角度,确实很难不犯魔怔。片子挺好啊,没什么问题,那个,沈忱,最后那个女孩子的照片出来的画面,多留两帧,把配乐调一下,那里气氛烘托不太够。”
沈忱连忙点头,在小本儿上记了一笔。
岳长虹想了想又道:“你现在就改吧,小王这个片子今天肯定改不好,你改完我看看,今天明天就把这两期节目顶上去,小王那个片子,小王你能不能改好?”
路北岑见岳长虹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暴怒,暗自松了口气,沈忱见岳长虹没注意,悄没声给路北岑伸了个大拇指。
那姑娘连忙点头,好像也学乖了:“能,我能改好。”
岳长虹见她服了软,倒也没有揪着不放,至于趁机批评教育,那是必须的。
“那行,你这节目就推到后天播吧,这是有人给你填空,哎,算了,刚看了路老师的片子,学到了没有?双线叙事,还能把故事讲得精彩紧凑,整个片子没有一句说那受害人怎么想的,但是却能让你清楚明白地感受到她的悲剧,这就是功力,你要好好学一下,回头让路老师把她的稿子发给你,仔细揣摩一下……”
大概是终究看了两期精彩的节目,让岳长虹的心情好了起来,等沈忱改完片子,审过之后,又絮叨了几句就离开了编辑机房。
见岳长虹走远了,沈忱长吁了一口气,冲路北岑道:“牛掰,你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我马上把片子送去播出机房,等我回来请你喝可乐。”
小王姑娘脱离了岳长虹的阴影,整个人又活泛了过来:“那个,沈老师,对不起,要不我请你们喝可乐吧,路老师,我把邮箱发你微信上,你把稿子发我看看。”
路北岑眨了眨眼,这姑娘顺杆爬就算了,至少稍微客气点吧,不过她也懒得计较,至少摇了摇头:“谢谢,我这两天肠胃不好,不敢喝凉的,稿子我等会儿会发你。”
“那谢谢了,路老师,我那稿子,你看怎么改才能合岳主任的意啊?”小姑娘一脸委屈。
路北岑真是要呵呵了,这姑娘究竟是真不会说话还是心里就这么想的,合着不是她的稿子没写好,而是没有合岳长虹的意,也就是说她心里只怕觉得,岳长虹为什么夸她路北岑的稿子,就因为她路北岑会揣摩领导的心思,是按照领导的心思来写的稿子,所以才会这么顺利地过关。
路北岑舔了舔嘴唇,却发现沈忱扭头冲她轻轻摇头,很干脆地拒绝:“啊,不好意思,我对你那个稿子也不了解,毕竟采访过程中才能真正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小姑娘还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看着她:“哦,那好吧,还得是我自己来改,那我先走了……”
沈忱在盯着机器下载,路北岑不想跟那姑娘一路走,就在旁边看着。
沈忱见小姑娘消失了,才轻声道:“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塞进来的,这片子是老胡跟她出去拍的,回来说这姑娘就是有公主病,觉得全世界都欠她的,全世界就她一个大明白。”
“人家那边接受采访的办案单位好心好意请他们吃饭,席上让她喝杯啤酒,她就开始哭,说这工作怎么怎么不合适她干,说她家里怎么怎么宠她,还说她知道劝酒的都是什么意思……”
“老胡和司机当场就被她给整懵了,他们都觉得人家就是恰当的热情,没有任何别的意思,更没有勉强她的意思,就她自己,把自己当个天仙样的。”
“后来我又听袁姐说,长虹姐让她带那个天仙出差,那天仙全程神游天外,还对袁姐呼来喝去的,回来还去告状,说袁姐怎么支使她,怎么把她当苦力用,袁姐气得要吐血,长虹姐才干脆让她自己找选题自己出去拍。”
“就她这片子,我昨晚问了王主编审稿的事儿,王主编说他看她实在听不懂,但是节目排播时间已经很近了,就给她改了一稿,我把她这稿子发给王主编看了,他说这就是她原来那稿子,估摸着早上被拎去开会,还没来得及跟长虹姐说,要是被长虹姐知道了,啧啧……”
沈忱一边说一边摇头,也难怪他有那么多陈年老槽要吐,一个片子翻来覆去改,最浪费时间和精力的,其实就是后期,更何况,这个错,还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路北岑也很无语,只能安慰沈忱道:“行了,知道你堵得慌,等会儿我请你喝可乐还不行吗?”
沈忱嘿嘿笑了笑:“还是你聪明,没接她的茬儿,你听她说话,就能感觉到她脑子有病。哎,听说今年频道进的,都是这种不知道从哪个蜜罐里冒出来的二世祖,怎么会有人觉得电视台好混日子哦,真是日了狗了,再这样下去,这编辑机房就更不是人待的地方。”
路北岑很能理解沈忱的心情,编辑机房就是台里集中骂人的地方,就算骂的不是自己,天天鸡飞狗跳,听得负面情绪爆棚,肾上腺素飙升,确实让人挺不爽的。
路北岑也跟着叹了口气:“纸媒现在江河日下,销量大幅度下滑,就算没停刊,也只有裁员减薪的份,哪里还会进人。”
“所以啊,这帮孙子现在把目光都放到了电视台来了,我有个师弟,各方面素质都是真牛叉,上大学做的片子后期部分就拿了好多奖,动画三维他都会,就是家里情况一般,我们学校绝对跟电视台是对口的专业院校,今年报考我们台,居然没录他,说他不是211。”
沈忱说到这里,直接开骂:“真特么的,专业院校后期不进,进了两个新闻传媒专业的,我一打听,特么的,就那么回事,你懂的,哎,感觉真没劲……”
路北岑心里动了动,好似话赶话问道:“那你那同学现在去哪儿了?”
沈忱摇了摇头:“还能去哪儿,他老娘身体不好,就一根独苗,现在在市台当临聘。我让他去找传媒公司,他说他父母就觉得电视台好,电视台是铁饭碗,可咱这饭碗还特么是铁的吗?更何况,铁不铁的,跟他也没啥关系不是。”
“那他现在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能拿多少钱?我多少工资你不清楚?他在他们台拿的估计就是在我的基础上打个对折,只能接点私活儿,天天晚上熬夜,熬得跟个乌眼鸡似的。”
沈忱说到这里,突然转头打量了路北岑一眼:“你啥意思?有好介绍?我可听说小冉和韦烨那边儿,干得风生水起,微电影都接了好几部了。”
路北岑笑了笑:“我可听他们说了,说你嫌他们庙小,怎么的,你这台柱子改主意了?”
沈忱砸吧砸吧嘴,叹了口气:“我什么情况你们还不清楚吗?这也就是杜老师消沉,哎……
说起杜老师,两个人不约而同心里都不是滋味,沉默了片刻,沈忱才继续道:“我这不也是家里压着吗,再看看吧,迟早的,越来越觉得没意思,要不是找了女朋友,我还真想去南边儿试试。不过他们要是还要人,我那学弟倒是真可以试着聊聊。”
两人说着话,屏幕显示节目生成完成,沈忱忙忙叨叨去送带子,路北岑看着空荡荡的编辑机房,一时竟有些怔仲。
路北岑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更不会忘记第一次在这个机房编片子,加班到晚上,还有数不清的加班到深夜,以及一个人在深夜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一个其他人的时候,突然在素材里翻到让人汗毛倒竖的现场画面……
六年过去了,路北岑对这个机房已经熟悉至极,熟悉到哪台上载机器的按键有点失灵,哪台编辑机比较流畅,哪个耳麦比较清晰,谁比较喜欢用哪台机器,都深深印进了心里,不知道这些,会不会一直藏在记忆深处?
只是也许,这个机房,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