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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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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波秋风秋雨席卷了中江大地,越往湖夏更南的城市,冷暖空气遭遇之后,雨下得越大。

    大雨幕天席地,笼罩着离湖夏三百余公里的一个名叫裕业的小县城,从城市到乡村,下午三四点钟开始,大雨就像瓢泼一样地降临,阻住了城里人下班回家的步伐,却也搅散了乡村里晚饭后扎堆乘凉打牌的人们。

    八点多钟,雨还没停,在县里工作,却住在裕业县城郊富华村的村民夏明华终于回到了家。

    夏明华的媳妇马翠莲心神不宁地看着电视,听见院子里的动静,立即关了电视打开堂屋的大门,看见丈夫头发湿淋淋地脱掉雨衣,就知道这必然是浑身湿透了。

    “你也真是,让你干脆晚点再回来,你偏不听,看看这湿的,这时候都是秋雨了,感冒了可难受。”马翠莲话里透着埋怨,但关切之情也是实实在在的。

    夏明华摆了摆还在淌水的头发,笑嘻嘻道:“没事,我去冲个热水澡就行了。”

    “嗯,你快去吧,我去给你煮碗姜汤,饭还热着呢。”马翠莲一边说,一边沿着走廊进了旁边的厨房。

    忙碌了一会儿,两口子终于坐到了堂屋里的小饭桌边,夏明华看了眼在屋里写作业的女儿,笑得很是满足。

    马翠莲看着丈夫先喝了姜汤,又开始吃饭,抿了抿嘴唇,轻声道:“我刚看电视,好像看到了你堂弟的媳妇,就是前年领回来那个,叫郑芬的,但是电视上面不叫那个名字。”

    夏明华一脸不解看向自己媳妇,只见她一脸的凝重,便问道:“那是长得像还是怎么回事,我看你这表情不像好事啊,你这说得怎么好像看见了通缉犯一样的?”

    马翠莲摇了摇头:“虽然不是通缉犯,但是也好不了多少,说是几句话把一个老太太骂死了,然后就跑了,法院判她要赔人家家属十几万死亡赔偿金,一直找不到人,不过电视里名字叫王怡芳。”

    夏明华一边听妻子絮叨,一边继续吃饭,闻言便道:“那应该就是长得像,这世上长得像的人不是多的是吗?”

    马翠莲是附近小学的语文老师,对自己认人的能力很是自信:“我就是觉得,那两个人那对三角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当初明辉办酒的时候,郑芬娘家没有一个人来的,你说人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哪就一个亲朋好友都没有?”

    “你看你,疑神疑鬼的,这话你唠叨了多少回了,哎,明辉讨个媳妇过日子不容易,我叔婶又过得早,只要他俩好好过日子,你就别总是挑刺了。结婚这两年,郑芬虽然话少些,但是总算是诚心诚意跟明辉过日子,掉胎都掉了两三回了,也不容易。”

    马翠莲知道自己丈夫的性格,从小对叔婶的感情深,对那个个子矮小的兄弟总带着顾惜之情,但这只能说明丈夫还是重情重义的,便也叹了口气:“你看这话说的,我哪里不想明辉把日子过好,但是这要真是个来路不明的,总不能蒙在鼓里吧,我只怕到时候对明辉打击更大。”

    夏明华没说话,只是默然吃完饭,自己站起来收拾碗筷,又对妻子道:“你去看看芸芸作业做完了没有。”

    马翠莲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看见丈夫已经不想再说话,便也知道再说多就惹人嫌了,不禁暗自感慨,自家妈妈说的话可真对,夫家的事,尽量不要去多,好坏都不讨好,把自己小日子过好就行了……

    屋外的雨好像又下大了,马翠莲摇了摇头,走进了女儿的房间。

    雨水被黑夜吞噬,只余下声音清晰地留在天地之间,与这雨声同样嘈杂的,还有凌晨印刷厂机器的轰鸣,中江都市报全省印刷点一如既往地忙碌,只为能确保清晨时分,崭新的报纸能出现在各处报刊点上、订阅户的信报箱里、单位的传达室里……

    路北岑在路上买了份最新的中江都市报,翻到第四版法制新闻栏目,赫然看到了王怡芳的身份证大头照,本来就不是很清晰,印在黑白报刊上,就更显得有点模糊了,路北岑忍不住摇了摇头。

    朱文雅和父亲朱正和同样看到了那份报纸,两个人坐在早餐桌前默然无语了很久,朱正和放下报纸,看着一小块一小块剥鸡蛋壳的女儿,不禁心中酸楚,叹了口气:“小雅,这几年,你过得很辛苦,该做的都做了,倒是爸爸没有尽到责任,现在电视也上了,报纸也登了,要是还找不到,你就放下吧,人总要往前看,你妈妈不会怪你的……”

    朱文雅看见头发已经白多过黑的父亲,眼神充满慈爱和酸楚看向自己,这是一个一辈子都脾气温和的人,他温和敦厚,从前母亲在的时候,在家里一向说一不二,他永远只是温和地笑,那时候他显得多年轻啊,五十多岁的人,依旧黑发如茵,脸上也不见什么皱纹……

    其实昨天晚上,朱文雅看过都市频道的新闻之后,一夜都没有睡好,这些年的种种过往,在她眼前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那样清晰地浮现出来,就连她已经快要忘记的前夫,面目都那么清晰。

    她曾经以为,可以和那个人白首到老,可是,在最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们轻而易举就走散了。

    母亲微笑的模样一直在她的脑海里,她曾经以为母亲会一直那样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生下可爱的孩子,幸福美满地过着小日子。

    可是,就是她上个卫生间的功夫,母亲就没了,就永远离开了。

    都说时间是治疗伤痛最好的药物,她为了对抗这种强大的药效,这几年从不停歇地煎熬着自己,何尝不是在煎熬已经年迈的父亲?

    尽力了,是真的尽力了,这一刻,朱文雅前所未有地觉得乏力,兴许,那个姓路的女记者说得对,兴许,她可以再去找那位吴教授聊一聊,昨天,她用貌似坦然的态度剖析了自己的内心,其实,吴教授已经看出来了,她温柔而坚定地给自己留了名片,她的目光仿佛洞悉一切……

    翕了翕鼻子,朱文雅沉默着点了点头,才算勉强把眼底的泪意咽了回去。

    大雨下了一夜,终于在清晨放晴。

    郑芬从毛巾被里伸出头,看着单薄窗帘缝隙间透进来的阳光,尽管气温不低,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只觉每个毛孔都散发出寒意,小腹那里传来轻微的不适感,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

    这家里只有郑芬和夏明辉两个人,自从嫁给夏明辉,两个人一致的目标就是尽快要个孩子,因此,夏明辉对郑芬非常好。

    夏明辉十三四岁的时候发过一场高烧,后来就不长个儿了,身高停留在一米五八,这个矮小瘦弱的男人一直娶不到老婆,直到媒婆把郑芬介绍给了他。

    夏明辉虽然矮小瘦弱,但是他有一门做油漆的手艺,为人诚实本分,附近在外面做装修的人接了活儿,都愿意把油漆这部分包给他做,所以他收入不低。

    介绍郑芬的媒婆,就是他在邻县装修的时候,听说他家里双亲早亡,主动提了郑芬这个女孩子。

    开始的时候,夏明辉很不解,郑芬看上去哪儿都不差,怎么会相上自己,后来还是郑芬自己做了解释,因为她从小见妈妈和奶奶干仗,妈妈被爷爷奶奶一起欺负得要死要活,她便对公婆有一种天然的恐惧,说亲的时候便是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有相中合适的。

    郑芬结婚的时候,父母亲人一个没来,郑芬只解释说他们一起去了边疆做生意,好几年没回来了,回来一趟都得大几千块钱路费,还要停了生意,舍不得,她也无所谓,只要他们日子过得好,等以后他们回来再见也一样。

    夏明辉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是电话里的大舅哥和丈母娘说的话都一样,又说了些边疆生意上的事,还让他们得空可以去边疆转转,他也就没太在意了。

    结婚之后,郑芬确实老老实实在家养身子,随时做好备孕准备,夏明辉回家有热茶饭,出门还有人嘘寒问暖,老婆虽然长得算不上漂亮,可自己这模样,能娶到这样的老婆,也算是很知足了。

    更何况,老婆这两年可吃了不少苦,怀了三胎都没坐住,这又怀上了,夏明辉心里虽然高兴,却又谁也不敢说,更不敢让老婆劳累,就连早晨出门做工,都不让老婆早起做饭,还会贴心地把饭做好,坐在炉子上,等老婆睡饱了起来,就能美美地吃上了。

    今天早晨夏明辉走的时候,郑芬一声也不想吭,只是弯在床上装睡,她不想说话,更不想面对疼惜她的丈夫,她怕她随时都会崩溃……

    其实郑芬一夜都没怎么睡,昨天晚上她也看了那个新闻,但是她只看了个开头,心就怦怦直跳,连忙拿遥控器换了台,然后连饭也没吃完,就装作不舒服上床睡了。

    可她怎么睡得着,她怎么能睡得着,其实这几年,她偶尔都在想,这是不是报应?

    但是她却不敢面对,这几年,她过得很不好。

    其实她那回去医院看医生,也是为了备孕的,她和她男人,对,不能叫前夫,只能叫男人,他们没有打结婚证,那时候她才多大,十八九岁,性格泼辣,为人刁钻,不顺心了就骂人,如果知道骂人能把人骂死,她打死也不会骂人,别说骂人了,就连不说话都可以。

    她被警察找到关了一天,再跑回公婆家,已经吓得没了魂,公婆和男人还一起把她狠狠地揍了一顿,揍得她现在想起来都浑身打抖。

    后来她跑回家,在父母的安排和哥哥的帮助下,叫了这个郑芬的名字,躲在母亲的远房表姐家,那是个媒婆。母亲跟她说,自己这个女儿从小给惯坏了,脾气不好,去了婆家被打得要死,跑了回来。母亲许诺,只要给她说了亲嫁了人,彩礼钱都归那个表姐,此外每个月还给八百块钱生活费,直到她嫁人为止。

    远房表姨冲着钱,什么也不问,只当这远房外甥女就是和前头男人过不好,所以现在不好嫁了,投奔了自己。

    郑芬跟了夏明辉,他想要孩子,她正好有了借口躲在家里不出门。村里人都笑话夏明辉是娶了个宝回家,把媳妇藏在家里不出门,夏明辉只是笑着说媳妇儿性格内向,怕生。

    只有郑芬知道,她的性格,从前和现在,究竟有多大的变化,变化到就连眉目之间,都发生了变化。

    这一刻,郑芬不觉得饿,只觉得小腹的不适越来越重,可是她只想那样躺着,不想去医院,也不想给夏明辉打电话,她只是觉得,如果这是老天爷对自己的惩罚,那不如来得更猛烈些,省得像现在这样,活得连大气都不敢喘,父母明明就在湖夏,也不敢去见,就连名字,连名字,都只能叫郑芬……

    郑芬对从前那个叫王怡芳的女孩儿,又是怀念又是憎恶,她有大了几岁的哥哥护着,从前在村里就是出了名的野丫头,从小到大,都活得快活无比,活得肆意妄为,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她以为没有什么是自己不敢的。

    直到看到那个人就那样嘴唇发紫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那个王怡芳才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不怕的,那时候她怕极了,那段时间,她所有的念头就是逃,就是躲起来,就像小时候把村里的小伙伴坑狠了,躲在村后面的山里一样,等着哥哥来带她回去……

    可是这一次,王怡芳回不去了,变成了郑芬,变成了一个木讷的小媳妇,变成了不断经受报应,永远坐不住胎的小妇人……

    夏明华像往常一样,走进办公室先浏览了今天的报纸,把党报都看完,再看都市报,在中江都市报的法制版,他看到了妻子昨晚吃饭时提起的那条新闻,对着那张模糊的照片,他沉吟了许久。

    中午的时候,夏明华没有在单位食堂吃饭,而是去了单位附近的一家饺子馆,点了份饺子和一个炒菜,把小店的电视调到中江都市频道的复播新闻,饺子吃得很慢,就着那道菜,直到看到十二点半左右,那个新闻终于出来,他默默看完,终于放下筷子,满脸凝重地结账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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