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3
我再也没有见过陆河。准确地说,是这段童年尾巴的短暂时光里,我们没有再相见。听说,陆河小学毕业后就去省城自费读重点初中,偶尔老蓝还是会邀请陆伯来家里吃饭,聊起陆河在省城的学习生活,除了抽烟逃课,就是聚众打架,每次陆伯都气的破口大骂。当然,即使陆河什么都不如我,陆伯的钱也能使他一步登天。
而我顺利考入县重点初中,老蓝和田慧珍依旧做着卖地瓜的生意,我们依旧挤在三十平米的小平房里。可我三年的初中生活转瞬即逝,看起来就像一壶晾凉的白开水,平淡无味,暴晒在阳光之下悄然无声地挥发散尽。
初三的春天,大地被如期唤醒,世间万物都充满生机。而我在月考作文上这样写:假如我拥有五百万,我必须要做三件事,第一,我要卖掉家里所有的地瓜;第二,我要买一间漂亮的大房子;第三,我要买一台时光机,快进到我的老年生活。
语文老师点名批评我说:“蓝天蓝,作为班级前十名的学生,还有两个多月就中考了,你这次作文写的太不负责了!”
我起身说:“老师,这就是我真实想法啊。”
语文老师无奈地说:“你为什么只想着老年人的生活呢?成长的过程不是更重要吗?”
我解释:“因为我现在活得没滋味,不如快点享受老年人的自在。”
班上一半的同学笑到喷口水。
语文老师难以置信,继续说教:“你才十六岁,小小年纪哪来的歪理?你现在正值青春大好时光就应该做当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全力以赴备战中考,还有,生活是需要不断迎接新鲜事物的,你们必须要有这个勇气面对,都听到了吗同学们?”
她开始拿我的作文当作反面教材,此时正在哇啦哇啦纠正我的错误观点。
我懒得解释。
其实,我的成长已按时来到让人头疼的青春期,但我再也不愿意每天早晨一碗地瓜粥,一整个夏天只穿一双球鞋,菜市场的脏乱喧闹仿佛蒙上了我向往美好的眼睛。尽管小时候我是无条件的热爱那些属于我的生活,尽管我此时毫无能力改变一切。当然,老蓝和田慧珍不会发现我步入青春期一点一滴的小变化。他们每日早出晚归,岁月与现实通通无情,田慧珍穿着简单朴素,脸上不涂不化,她只有三十八岁,书上说女人三十几岁是人生黄金时光,可她看起来却像四十多岁的乡下妇女。
周五晚上,老蓝和田慧珍提早收摊回家,田慧珍买了排骨肉和猪蹄肉,晚饭时,老蓝和田慧珍时不时的互相暗示,而我只顾着低头吃香滋滋的糖醋排骨,直到老蓝说:“小蓝啊,你最近是不是有啥不满意的事?”
我抬眼看了看老蓝,又看了看田慧珍,说:“没有啊,这一桌子好菜,我有什么不满意的。”
田慧珍接着问:“那学校里呢?”
奇了怪,我放下碗筷,说:“你俩别卖关子了。”
老蓝表情认真,“你要是遇着了不痛快的事,千万别一个人憋着,跟我和你妈说。”
我想了想,摇头说:“真的没有啊。”
老蓝笑说:“那就最好啦!”
晚饭结束后,老蓝在院里给李子树喷洒农药,听他说这颗李子树是生我那年他亲手种的,我小时候常常与李子树比个头,每年夏天都会结满金黄色的小李子。
我坐在摇椅上消化食,他转身赶我说:“小蓝,别在这坐着,农药有毒。”
“我可不怕毒,百毒不侵。”我打趣说。
老蓝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怕毒的。”
“既然有人发明了毒药,就一定有解药,要不然古代武功高强的大侠在电视剧保证活不过三集。”我撇嘴说。
老蓝笑:“你这孩子,满脑子的歪理邪说。”
“老古板。”我嘲笑他。
“小蓝,等你上了高中,咱就搬家,到时候这颗李子树就跟咱分开了,唉。”老蓝放下农药的喷壶,忽然说。
“搬家?”我坐直身体,好奇地问:“搬去哪?”
老蓝回答:“搬到楼房去,最好在你学校附近。”
“可是,这里怎么办?”
老蓝哈哈大笑,说:“你要是舍不得,你就留下,我和你妈去过好日子。”
我白他一眼,“你骗我!”
老蓝一脸认真地说:“不骗你,等你今年考上高中,咱就搬家,到时候卖了我的地瓜摊子,再搞点别的小生意,保证让你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我的老天!老蓝是不是扒开了我心里装有秘密的小房子,他为何句句说中我的心愿!
老蓝见我一脸怔忡,他走到我身旁,摘下手套,用手捏捏我的脸蛋,语气带着宠溺和安慰,说:“好好念书,这才是正事,其他的不是你该想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作文发表后没过几天,语文老师竟然把我的作文内容一字不差的告诉了老蓝,据老蓝说语文老师的原话是:蓝先生,您女儿很可能有厌世情绪,一个十六岁的花季女孩,不向往其他美好的事,只对老年人的生活感兴趣,希望家长重视这个问题。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在我的作文里肆意表达我的实话,我甚至警告我同桌小心语文老师那个大嘴巴。
我同桌叫李南北,成绩优异,鼻梁上夹着一副三百度的近视镜,据说他爸爸是北方人,他妈妈是南方人,他的名字就这么清楚的表达了南北文化的结合。
他壮志雄心地对我说:“我可没你那么有无聊,一转眼就想着老年生活。我还要考清华北大,为祖国争光呢!”
我争辩说:“人各有志,谁都不能阻挡我对梦想的追求。”
他说:“你的志向不该是成为老年人,你应该飞上天去瞧瞧。”
“干嘛?”
“你再写一篇作文,为了你的名字,蓝天蓝,等你看到蓝天有多蓝,我保证语文老师会当着全校师生夸你。”他说完笑地前俯后仰。
我狠狠地摔了摔我的语文书,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时,课间铃声响起,有同学喊我:“蓝天蓝!有人找。”
李南北笑说:“快去看看吧,今年神九的航天员没准要换成你了。”
我瞪他一眼,急匆匆跑出教室。眼前身穿沾满灰尘的一身迷彩装是我的妈妈田慧珍,她手里拿着一个蓝色塑料袋,叠的整整齐齐握在手里。
我走近她一步:“妈,你怎么来了?”
田慧珍说:“你爸说这天阴沉了一下午,晚上没准降温,我想着来给你送外衣。”
她说完将蓝色塑料袋打开,我那件两年前买的灰色风衣赫然出现在我眼前。我飞快地抓进怀里,对她说:“哎呀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田慧珍见我脸色涨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笑着说:“妈妈走的急,没来得及换一身干净衣服,你爸还催得紧,担心你着凉感冒,还有啊,要是下雨了,你就买一把雨伞,打车回家,别挤公交车了。”
我不说话,挤出一个笑脸。
她仰头朝我身后的教室里看了看,靠近我小声说:“小蓝,妈妈用不用去看看你的班主任,还有两个月你就中考了,我想着留点钱给她,这两个月她也好多关照你。”
身边路过的同学越来越多,我不耐烦地说:“我用不着别人关照啦。”
“好好好,那我走了,你爸一个人看摊呢,晚饭多吃点,知道了吗?”田慧珍叮嘱说。
我朝她挥挥手,急说:“知道了知道了。”
田慧珍转身快步离开我的视线,我站在窗前举起我的旧衣服,整个心忽然被眼前的灰色覆盖的严严实实。
我准备回教室时,身后忽然跳出来一个人,是我的前桌同学,她叫方园园,她像蚊子一样细小的声音传来:“蓝天蓝,那个女人是你妈妈吗?”
我点头,“哦。”
“你长得跟你妈妈真像。”她说。
“像吗?哪里像?”我一边走一边说。
她紧跟在我身后,直到回到我们的座位上,她回身继续说:“就是眼睛啊,还有鼻子,哦还有嘴。”
“你看的还挺仔细。”我说,将外衣放在书包里。
“我们做同学三年,从来没见过你妈妈,有点好奇嘛。”她说。
“有什么好奇的。”不过三年的家长会确实只有老蓝来参加。
方园园托腮一副思考的样子,说:“如果你妈妈换上干净漂亮的裙子一定很美。”
上天作证,在方园园整个句子中我只在意两个字,干净。
“你有病吧!”我恼怒的大声骂一句。
方园园一脸愕然,“你干嘛骂我?”
我懒得理她,李南北见我摆臭脸,他探身对方园园小声说:“你不知道蓝天蓝为什么生气,你可能真的有病,别自讨没趣了。”
“莫名其妙!”方园园转过身去,再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李南北低头斜眼看着我。
“看个屁!”我骂他。
他叹气,“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用不着你管。”我瞪他。
“你有心理障碍。”他继续说。
“我愿意!”
李南北稍微靠近我,低声说:“你不开心是因为你妈妈不理解你的心。”
我惊讶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笑着继续说:“她不理解你多么喜欢阴天,非要给你送一件外衣。”
女孩卑微的小心思被该死的男同学看的彻彻底底,连个渣滓也不剩下。我知道李南北也许猜到了我不开心的真正原因,但我只当他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