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如果不是蓝天白云,青河绿地,如果爱过的人不曾有秘密,不是很可惜的吗?——蓝天蓝】
那天来临的黄昏落日比以往都要稍早一些,老蓝和田慧珍提前一个小时收了地瓜摊,正打算去学校接我放学。很快,一阵凛冽的狂风朝他们袭去,老蓝推着那辆腐旧的三轮车,回身望着西方的天边,看来快变天了,他连忙将车上剩下的地瓜用塑料布帘盖好,对田慧珍说:“珍妹,你去接孩子放学,待会儿这雨肯定不能小,我直接回家,这半车地瓜要是挨了浇,可得心疼死我。”
田慧珍从三轮车上跳下去,急慌慌地说着:“你快走!赶在雨前回家!我去接孩子。”
老蓝猜得没错,那晚的大雨越下越疯狂,我趴在窗前向外看去,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崩塌下来,雨珠子从天空密密麻麻地倾盆而下,房屋上和地面上像是腾起一层一层燃烧后的烟雾,外面的花草树木好像都不得安宁,摇摇摆摆,惊慌失措。
可我不觉得害怕,我只盼着这样的暴雨能持续三天三夜,那样我就可以不用上学了。
一阵幻想的窃喜被田慧珍的尖叫声打破,她气急败坏地吼:“老蓝!咱家厨房的屋顶又漏水了!我就说上次下完雨的时候让你修一修,这破破烂烂的房子我是住够了!”
田慧珍说的没错,我们三口之家的这间小平房只有30平米,如今确实已经不堪一击。而我就是在这间又小又黑的房子里出生的,我已经十二岁,这几年小平房更加破旧,冬天墙壁透风,夏天下大雨屋顶漏水,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我躲在门框后面,探出半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蓝的反应,每次田慧珍对他发火,他都笑呵呵从不顶嘴,我果真没猜错,他始终闷不吭声地收拾小屋地窖里的地瓜,田慧珍见他不搭茬,便不再发脾气,她嘴上痛快了几句,就去跟老蓝一起收拾。
窗外大雨依旧,没多久我隐约地听见老蓝和田慧珍的笑声。
田慧珍嫁给老蓝的时候,两个人就做起了小买卖,早些年在县城里菜市场卖水果,后来租了摊位卖地瓜,从我记事起,每天早晨他们都会骑着那辆几乎快要散架的三轮车挣钱去,听说三轮车的岁数比我还大两岁,虽然这十几年里吃了不少苦,但他们从没让我少吃少穿。在学校里,其他同学有什么只要我喜欢老蓝都会买给我,他宠我快要宠上了天。
老蓝常对我说,女孩子要富养。
周末放假,星期六的一整天我哪里也不去,只是在家里埋头写作业,因为这样,星期天我就可以跟着老蓝和田慧珍一起去菜市场卖地瓜。我五六岁的时候,常骑在老蓝脖子上,替他吆喝,这比跟小朋友在一起做游戏有意思得多。
当然,这周末还是如此。
秋天是卖地瓜的好季节,经过连续几日的秋雨,天空惊奇的蓝,我坐在三轮车后面,田慧珍抱着我,老蓝是车夫,载着一小车地瓜忙赶路。
县城里有两个菜市场,分别在最东与最西,西市场人多最热闹,所以老蓝和田慧珍每天要从城北骑车去西市场摆摊,那条街巷从头到尾都摆满水果蔬菜,各种各样的小商小贩不停地叫卖,人人脸上都被季节吹过的风沙毫不留情地划着,双手粗糙,皮肤黝黑。当然,老蓝和田慧珍他们也是那样。我看久了,渐渐习惯,甚至觉得很美很可爱。就连夏日里,街边流淌腥臭的鱼汤,垃圾箱外堆成山,我还是愿意往这个又脏又臭又乱的菜市场里乱跑,老蓝和田慧珍的吆喝声一阵一阵若隐若现传入我的耳朵里,这样的日子,除了幸福,我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
这就是我的童年,没有同伴,没有白色纱裙,不喜欢洋娃娃,但我如此幸福,甚至愿此生能够永远闻着地瓜香,被老蓝宠爱,听田慧珍唠叨。
可我如今已经十二岁,虽然还是喜欢假日里待在老蓝他们身边,但我失去了我的勇气,比如,我再也不敢大声地对着行人吆喝我家的大地瓜多么香甜,我也不敢每次在老蓝卖了钱就吵着买冰淇淋。所以现在,我只是坐在老蓝身后大大的遮阳伞下,怀里抱着田慧珍的皮包,那里面有两瓶水和一小袋瓜果。常听老蓝说秋天的日子不好过,秋老虎热起来要人命,晌午太阳最强烈的时候,老蓝一口气就能喝下一瓶水,我馋冰淇淋时只好吃伸着脖子看一眼老蓝和田慧珍身前那些还没卖完的地瓜,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西红柿,用袖子擦了擦,使劲儿地咬上一口。
下午我开始昏昏欲睡,田慧珍见我没多少精神,从她腰包里拿出一块钱,塞进我的手心里,说:“闺女,快去买根冰淇淋吃,下回放假你可别跑来跟着遭罪,听见没?”
“哦。”我咕噜一声。
但我没有立刻跑去买我最爱吃的冰淇淋,那张绿色的一块钱就这样被我褶皱的攥在手心里,沾着我潮湿的汗和我此时卑微的难过。我不知道我在难过什么,也许我想如果我有三块钱,我就可以买三根,让老蓝和田慧珍也解馋。如果不买,我就吃不到冰淇淋。
就在我一阵心烦意乱的纠结时,听见有一个声音,他朝老蓝喊:“蓝荣光!哎呀!真是你!我差点没认出来!”
要不是听见老蓝哈哈大笑,我差点忘了老蓝的大名叫蓝荣光。
我侧过身抬眼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是一位身穿白色衬衫的叔叔认出了老蓝,英俊高大,穿着体面利落。这没什么稀奇的,老蓝在菜市场遇见熟人是常事。他们聊了几句后,就在我快要吃完西红柿的时候,老蓝回身对我说:“闺女,快过来,这位是你陆伯伯。”
我不急不慢地咬下最后一口西红柿,然后从田慧珍包里翻找纸巾,田慧珍一把将我拉起,大声说:“这孩子,你爸跟你说话呢,快去叫陆伯伯。”
我被田慧珍推到老蓝身边,老蓝的大手朝我伸过来,将我揽在他的臂弯里,我礼貌的说:“陆伯伯好。”
“你好啊,小蓝。”陆伯朝我微笑,那一刻我仿佛在他脸上看见了一丝刺眼的光,而我竟觉得一定是陆伯脚下黑亮亮的皮鞋晃的我无法睁开眼睛。
老蓝自豪无比的说:“这是我闺女小蓝,十二岁,上六年级了,还当了学习委员,这孩子脑子好使就随我。”
我垂下目光皱起眉头,呲着小牙干笑几下,心里怪老蓝多嘴,当个学习委员有什么好炫耀的,又不是全校第一名,再说我可没觉得我的智商是随他。
这时,我听见有人闷声的咳嗽,声音像蚊子一样细小,我抬起脸,目光越过面前的地瓜摊,发现对面站着一个小男孩,年纪与我相仿,他皱着整张脸,捂着鼻子,像是强忍着午后被燥热的阳光烘烤各种果菜的气味。他额头渗出细微的汗,小脑袋来来回回晃悠着,眼睛眯起一条缝隙,看样子也在嘲笑老蓝的自夸。
我心不在焉的倚在老蓝的臂弯下,心里念念不忘着我的冰淇淋。
老蓝对我说:“闺女,你陆伯的儿子比你大,你得叫哥哥。”
出于礼貌,我小声地叫他:“哥哥好。”
他却一副鄙夷的嘴脸,说:“你还是去洗洗脸吧。”
我飞快地伸出手抹掉嘴边的西红柿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他竟然回瞪过来。我哼了一声,转身逃脱老蓝的大手,坐回大伞里,又翻出一个香瓜,大口地吃了起来。
傍晚收摊后,我手里还攥着田慧珍给我的一块钱,心里依然惦记着绿豆沙冰淇淋。老蓝和田慧珍已经整理好三轮上的地瓜,可我还站在街边,迎着渐渐到来的暮光,朝不远处食杂店门外的大冰柜望去。
然后,我听见老蓝喊我:“蓝天蓝,赶快上车,回家了!”
是的,我叫蓝天蓝,不过请你记住,我的心却是粉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