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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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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拉开,灯火续上光明,几人从万里桥离开,袁真人深谙养生之道,便回了客舍打算歇下,余下几人便去到开启的夜市。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通宵酒客行。此时的行人竟比白日更加密集,擦肩接踵,叫卖阵阵,一眼望不到尽头,这个西南地区最大的城池也由此焕发别样的生机。

    路边有着“倒糖人儿”的手艺师傅,只见他手执小铜勺,将糖水滴在案板上,在这过程中或提、或顿、或放,动作潇洒自如,就像大画家在泼墨作画一样,不一会儿,就可以画出栩栩如生的动物或者花鸟的形状,再放上一根竹签,糖人便做好了。常遇看着新奇,也买了一个,放在嘴中又脆又甜,融入心间。

    还有即食的撒子,悬挂的花灯,摆放的蜜饯,让人目不暇接,行累了还可以于桥头买上一碗酸梅汤,一碗下肚,疲惫渐消。

    再往前,便是夜晚的花市,也是独属于这个季节的特色,白日的各色鲜妍已然隐去,伴随着柔和的灯光,神秘且新奇。晓看云湿处,花重锦官城,这锦官城便是成都府,花季到来,漫山遍野,入眼即是芳菲。

    几人游玩结束,常遇与王蔚之先行一步,回到客舍便爬上屋顶,于此处可将偌大的益州城尽数收入眼底,看到在后缓缓走来的苏若林和李绩时,两人齐齐趴下,只露出两颗脑袋。

    街道已经无人,空空荡荡,愈发显得两人间气氛的寥落。

    “其实我来益州是为了你。”

    “我知道。”

    “我一直很想你。”

    “我知道。”

    她知道,两人的心意从未变过,只是,那又如何。听到这样的回答,李绩便将眼前人揽入怀中,一滴泪珠不经意的从眼角滴落。

    “对不起,对不起。”李绩一直重复着,在他最灰暗的时刻,林书阑是他生命中的光亮,可是等到他足够强大之时,那抹光亮已悄然消失。苏若林回手抱住,感受到颈间之人在啜泣,安慰道,“承远,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两人就那么静静的抱着,将所有的酸楚承载其中,也将对方的模样刻在心底,他们深知此次一别,便是永别。

    乌云散去,风雨落幕,岁月无声,流向迟暮,可是他们却要去往不同的远方。

    远处晚钟响起,两人依依惜别,晚风吹动发丝,仿若昭示着他们不安的内心,苏若林忍者心头的酸涩,笑着看向李绩,“承远,自始至终你没有对不起谁,更没有对不起我,你无需有歉意。”

    苏若林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况且,那件案子我叔父本就做错了,我那般行事理所应当,关于这个选择我从不后悔。你也看到了,如今的生活正是我想要的,没有内宅妇人的挑唆,没有高门大院的轻视,我只是我自己,对于叔父一家,你也已经尽你所能。对我也好,对叔父也好,对所有百姓也好,你都没有什么可自责的。”

    李绩自嘲了笑了,似是无奈,似是释然,“我想过不顾一切,我想过的。”如果成长的代价是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从心底剜去,那他宁肯永远是那个落魄的皇子。

    “但是我们谁都做不到,我做不到安守内宅苦苦蹉跎,你也做不到真的舍下一切。”

    李绩可以将她绑在自己身边,可是他不忍心看到她从明亮变得灰败,他深知宫廷的黑暗与光鲜背后的凄惨,每一个高位都是血淋淋的尸体换来的,或许他现在可以轻许诺言,可是他也不知道皇权会将他变成什么样,所以,他不敢也不可,不敢说不可说,不敢念不可念。

    “是啊,但我又多么想,我们还是曾经的我们。”他仿佛看到了当初的林书阑言笑晏晏的使唤他研磨药材,还要故意挑出他的错处,仿佛看到了当初自己默默跟随,默许着她的一切顽皮,可是如今,却连期待都成了惘然,身居高位的同时也失去了那个陪伴在他身旁的人,失去了能够随时倾听他荒诞不经言语的人。

    “如今我是苏若林,你是太子殿下,回不去的。”他们都明白,可是只要想着心中便会钝钝的撕扯,痛不欲生。

    “书阑,此去一路平安,好生照顾自己。”

    “你也是。”

    终究还是要分别,两人都只能忍下心头的不舍,看着下面的场景,常遇心中亦是不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王蔚之转头一看,她竟是落下了一行清泪。

    李绩就站在那里看着苏若林离开,在她即将跨进大门时,突然转过身,再一次拥住李绩,在他耳畔轻声说着,

    “承远,记得要多看看,多看看每一个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看他们的耕耘与辛劳,汗水与收获。”

    我们曾一起抬头观星空,俯身弄琴音,曾于城外山间寻觅药草,听风赏雨。可如今,我每日见的最多的是那些忙忙碌碌的普通人,你也恰好关怀着他们,我便只敢同你说着他们。

    “我希望江河安澜,国泰民安,这片土地上的人都能看到未来。”

    你的志向也是我的理想,我希望它能实现,此后踏遍山河万里,走过群山无数,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有你治理过的痕迹,都是朝廷文书可到达的远方,这便够了。

    “我希望你能利剑破长空,不负少年时,重现大唐昔日荣光。”

    我知道曾有一个少年,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可现在,他的心中有了太多牵挂,那里是这片国土之上的每个人,他耀眼如星辰,落进了我的眼睛,所以无论身处何方,都会在我心里。

    “最后,记得要多看,一定不要忘了。”

    承远,我希望你不要太快忘了我。

    说着说着,苏若林眼眶湿润,任凭泪水滴落下来,之后不再看李绩,转身走进客舍。李绩看着眼前消失的人影,伸手想去抓,许多想说的话哽于咽喉,只剩酸楚,说出口的只剩下了一个“好”字。

    他所有的脆弱只在此刻,也只在书阑面前,他想说他会记着她说过的所有话语,他也希望他在意的小娘子能按着自己想法好好生活,他还想拂去她眼角的泪珠,可是一切都没能说出口,做出来,就像曾经在京城一样。只是待他转身离开,便又是那个凌厉的高位者,美好易得,美满难有,有舍才有得,也只能如此,他只有越走越高,才能实现心中那无法言明的理想。

    当往事散场,他们告别了这段美好与遗憾各参半的过往,此后的路上依旧风景绽放,豪情万丈,莺飞草长,只是几经春秋,寒来暑往,故事念念不忘,停留在此刻。

    屋顶的二人看完了全程,待人影全无,王蔚之才说,“遗憾啊,真是遗憾。”

    “遗憾?何为遗憾?”常遇带着求知的目光看向王蔚之。

    “生不逢时,缘分散尽,遗失所爱,无法挽回,不尽完美皆是遗憾。”

    听着这样的解答,常遇想着或许是的吧,李绩坐稳了太子之位,却再也找不回当年在他身旁的林书阑了。随即说道,“只是有无相生,难易相成,这些遗憾必然会有,走好前方的路才是最要紧的。”

    王蔚之亦是赞同这番话,我们生于婆娑世界,婆娑即是遗憾,随后说道,“不说他们了,我还有东西要给你。”便从袖中掏出两个物件。

    “来。”便将它们放在常遇手中。

    看着手中突然出现的东西,常遇心头纳闷,“这是何物?”

    王蔚之指着其中一个说,“这个呢,名叫过所,不知道你们昆仑讲不讲究这个,但在咱们这里,这个是必须的,否则你进不了城门便会被拦下。”随后指着另一个说道,“至于这个,你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这是王家的信物,况且人间有许多繁琐的事情,你会用的上的。”

    这信物她能理解,可是这过所…“我们进益州城之时并未有这个,也还是进来了,这是为何?”

    “咱们是随着太子殿下的人马进来的,何人敢拦你。”说罢便是一阵偷笑。

    常遇并未理会王蔚之的偷笑,自顾自的问道,“想来这过所不易得吧?”

    “那是自然。”语气甚为自豪。

    “所以昨夜你去找那太子殿下便是为了此物?”常遇眼神定定的看着王蔚之,知道他又要辩解,心中已有答案,露出揶揄的神情。

    看着她促狭的笑意,便也不管她从何得知,点头直道,“是的是的。”

    见他如此回应,常遇便飞身跳下屋顶,待王蔚之回过神来已是到了窗口,只见常遇摇了摇过所和信物,朝王蔚之展示,偏头一笑,“我收下了,多谢。”

    随后便从窗户跳进房中,王蔚之苦笑不得的喃道,“又是不走寻常路。”

    “咚咚——”这边,常遇始终不放心,便敲响了旁边苏若林的房门。

    “苏娘子,是我,阿遇。”门被拉开,常遇仔细的盯着苏若林瞧了瞧,却见她神色如常,什么也没瞧出来,反倒是苏若林先来询问她,

    “阿遇,这么晚了,可有什么事?”

    “呶,这个给你。”说罢便拿出藏在身后的一根树枝状的东西。

    “树枝?这是何意?”

    常遇心想,今日还真是赶巧,自己与王蔚之都来赠与东西,便也解释道,“此物名唤帝屋,生于讲山,可以御凶,我将其送于你,今后它便替我保护你。”

    苏若林知她是修道之人,只是此物竟还可以御凶,便不敢轻瞧了去,心中便想着必然是门中不传世的至宝,树枝状怕只是掩护,就这般赠与她,她愧不敢当。若是让她知晓这是常遇幼时嬉戏间随意折断之物,不知作何感想。

    “阿遇,这般贵重之物,你还是自己好生收着吧。”说完还谨慎的回握住常遇的手,示意她赶紧收好。

    “这样的东西我还有许多,真的,你放心拿着就是。”又是一场拉锯,最终,苏若林还是收下了这帝屋,还小心的放置在盒中。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天,常遇即将离开之时突然唤了一声“阿姊”,苏若林的眼眶瞬间湿润,她察觉到了常遇的担忧,也是此时,她卸下了所有的冷静与淡然,她分明是不舍的,可是她也明白这样已是最好的结局。

    常遇没有安慰,而苏若林也无需安慰,她只需要一个倾泄口,她会因情感而迷茫,但不会因此而被束缚。她依旧是那个仁心仁术,眼中只有患者的医女。

    经此一事,常遇明白了,天地不仁,毫无偏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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