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姑食性,尚未谙
马车驶入耀州城门,清回与傅子皋将车帘子掀开,双双拿眼往外望去。
“这便是柳公权的故里么。”清回感慨言道。平日里总临摹他的《金刚经》,今日竟就到了他的故乡了。也不知百年前,此地又是何种风貌。
傅子皋点点头,也颇有感慨:“此地距前朝都城不过七八十里,想来……也曾十分富庶繁华过。”
想到前朝的万国来朝、与百年前的风云乱世,两人都半晌未言语。天下承平日久,与生在乱世中的先人相比,他们是何等幸运。
“过些日子,咱们也去京兆府逛一逛吧。”清回倏忽想到。
“好。”傅子皋短暂地收回目光,看了自家娘子一眼,又将目光移回了窗外。清回看着他笑,知他此时心情,就如去年除夕那夜的自己一般。
马车已驶到城中心,处处都有瓷器铺子,雕花的青瓷器摆在街边摊上,花样繁多,各有千秋。
身边人讲话了:“这耀州城的窑器,不仅遍布国朝,引领风尚,就连宫中御用的许多瓷器都是耀窑所出。”
清回被这话勾出了兴致,“那等会儿拜见过父亲母亲,我们便出来逛一逛瓷器铺子可好?”
傅子皋笑着回望她,“娘子不觉累了?”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清回又记起身上的疲累了。还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一路上虽常常在邸店停宿,但连日的马车坐下来,也叫身体吃不消。
如此,清回将手放在颈部揉了揉,“那还是歇几日再去吧。”
傅子皋笑意更甚,也转回身子,帮清回捏肩膀。口中说着:“娘子这般体质,以后可如何随我远道为官?”
清回飞他一眼,“好在国朝定律惯是三年一任,也无需我常常奔波。”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清回意识到就要到官舍,不禁提起些精神来。初见傅子皋家中人,心中着实紧张。
一路上,她已不知向傅子皋问过多少次家中人喜好性情,为得就是今日给婆家人留下个好印象。
心跳有些发快,清回拽了拽傅子皋袖角,示意他别再给自己揉肩了。
傅子皋停下动作,见自家娘子有些认真的神色,便知她所想为何。却也不讲话,只无奈一笑,手转而握住她的。实在是这一程他已宽慰了娘子许多次,却还是免不去她的惴惴不安。此间事,还是得让她亲历过去了,才算完全。
清回用闲着的那只手理了理鬓发,又看了眼自己衣裳,“我今日还算端重吗?”
傅子皋翘着嘴角,从上往下打量她。怪不得娘子今日梳了个如此规矩的发髻,也并未簪平日里喜爱的珠花,原来是为给双亲留下个稳重的印象。这便是新嫁人的新娘子了,傅子皋感念地想。
忍不住伸出手去,趁着她还未反应过来,轻轻在她发上揉了揉。
清回惊地睁大了眼,狠狠地盯着他。
傅子皋轻笑出声:“娘子这般好,父亲母亲都会喜欢你的。”
这话说得好听,清回终于不再瞪他,收回眼来,又开始细数:
“给二弟弟的砚台、三妹妹的珍珠花钗,都在后辆马车中,桂儿身旁带着。母亲喜爱饮茶,父亲喜爱……”
马车轮子在耀州官舍侧门口处缓缓停下。
傅子皋掀开帘子,下了马车,又回身将清回扶下。
耀州气候比之汴京,有些干燥,又赶上中秋时节,天也渐凉。若不是一路上已渐适应,清回这个只在汴京城与应天府待过的,恐要生出许多不适。
手被人捏了捏,随即松开。清回半仰着头,看了身旁人一眼。傅子皋也笑着看她,一副心情十足好的模样。
临澄是从小跟着傅子皋的人,马车一停,请示过二人,便自然地入官舍禀告傅母去了。清回往身后一看,只见桂儿已将自己先前备好的礼拿在手中,笑朝自己点头。
“走吧,娘子。”身旁人说。
迈过侧门,入目是一古朴的砖雕影壁。从一侧绕过,一不大不小的园子便映入眼中。不远处,一老一少两个女子正往这边儿款步而行。清回心知,这便是自己的婆婆与小姑了。
傅子皋带着清回停住步子,端正行礼:“母亲,孩儿不孝,终于来看您了。”
“快快起来。”傅母两只手分别将二人虚扶起,仔仔细细看了看傅子皋,又将目光转到清回身上。
清回甜甜地笑着,口中说着:“见过母亲。”
傅母笑着点头,上上下下对清回看了看,又扶住她的手,轻拍了拍。
脆生生的一声“大哥哥”传入耳中,清回往傅母身后看去。只见三妹妹傅茗俊眼修眉,灵动讨喜,容貌与傅子皋三分相似,一双眼带些探寻地看着自己。福着身子,口中继续:“嫂嫂。”礼数端方。
“三妹妹。”清回开怀地笑,回身从桂儿手中接过见面礼,亲递到了傅茗手中。
“多谢嫂嫂。”傅茗又是一礼。眼中惊喜,笑意真挚,却丝毫不见乱了礼数。想来傅母平日里对她要求甚严。
傅母笑着,“她不过一个小孩子,做什么给她这么贵重的见面礼。”又拍了拍清回的手,“快进屋中说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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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父尚在不远外的衙内,二弟弟也正在书院中未归,是以屋中不过还是这几人而已。
清回接过热茶,恭恭敬敬地对婆母奉上,再接过傅母送的一双玉镯,终于算是全了礼数。
傅母饮了口茶,将如意纹青瓷杯放到桌上,对清回言道:“这对镯子还是我与你们父亲成亲时,你们祖母赠与的。如今再转赠与你,愿你对内对外,皆能担负起傅家冢妇的责任。今后好好陪伴夫君,多多开枝散叶。”
这话听得清回面上微红,一双眼却仍郑重地看着婆母,认真点头。
傅母也笑着点点头,“便快坐吧。”
清回看了眼桂儿,将一早备好的茶叶接过,亲递给了傅母。“知母亲素爱饮茶,此茶家父特让我带给您与父亲。”
傅母接过茶盒,推开一看,只见茶饼个个小巧,上压精致凤纹,一眼便认出这是与宫中珍品龙团茶齐名,很是精贵的凤团茶。她淡淡望了一眼,随即推回盒盖,收敛了嘴角的笑。
清回眼见着婆母笑意转淡,心中紧张,询问地望了傅子皋一眼。傅子皋抿着唇,回给她一个安定的眼神。
只听傅母开口了:“多谢亲家公的心意。此礼如此珍贵,我却不知回什么了。”
清回一愣,刚欲讲话,便听傅子皋道:“岳父素来清雅,我们耀州的瓷器,想来定会十分合岳父心意。”
傅母点头,“路上三旬,舟车劳顿,屋子已给你们收拾出来了,便早去歇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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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跟着婆母身边的莫嬷嬷走到屋中,清回还是沉着一颗心,细细思量着。
婆母一见凤团茶便态度转淡,还极言礼之贵重,想来必是心生不满了。可这凤团茶并不如龙团茶珍贵,之所以送它,正是考虑到婆母持家清简,不喜铺张……莫非是这凤团茶另有一番说法,并不适合当作见面礼……
傅子皋见清回仍旧一副凝思状,想去逗她开心:“今日娘子对母亲笑得如此甜,让人好生羡慕啊。”
清回不笑,反瞪了他一眼。
傅子皋上前,将她拽到塌上坐,自己揽着她腰,伴在她身侧。也将刚刚的事放在心中思虑着。
清回不开心地看他一眼,嗔道:“都怪你,之前给你看,你不是说没问题的么。”
傅子皋连连告罪,心中也甚是不解。凤团茶是茶中上佳,既不失贵重,又不与母亲秉性违背……母亲是勤俭惯了,可也应考虑到儿媳出身,不该强求清回同她自己一般。这些度人之心,母亲定是有的……可今日态度又是为何?
母亲为人宽和,从前从不见她与人冷脸。今日虽算不上下自家娘子面子,却也有意让人看出了这份礼不合她心意……
“我这便去问过母亲。”
“欸,”清回紧忙双手按住他置在自己腰间的手,不叫他走,“这是我们婆媳之间的事,你便不要掺和进来了。”
傅子皋右手顺势在她腰上抚了抚,轻声问她:“我不过问问母亲为何不喜茶叶,这是我眼中看到的,又不是你说与我的听的,为何问不得?”
清回将头靠在他怀中,抿了抿唇,道:“你先是母亲儿子,后是我夫君。你只要将此间事拿去问母亲,便是自然而然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了,难免叫母亲伤心。”
傅子皋微叹口气,双臂将她环在怀中,“你这样为母亲考虑,却又不叫母亲知晓,恐委屈了自己。”
“过些日子便好了。”清回一笑,“我初初与婆母见面,从前生活习惯、性子喜好各不相同,本也没有一见如故的道理,有磨合才是正常。”
“而且……既已见过了面,我便也再不紧张了。”今后只需做好自身便好。
傅子皋将怀中人发髻打散,手在她发间随意穿插着,“你是我的妻,是与我相伴一生之人,我会向着你的。”
清回终于“噗嗤”一笑:“你这话说的,被母亲听到一定想打你。若以后我们儿子娶了媳妇便忘了娘亲,我可定要生气的。”
傅子皋也知自己表述不当,不由笑笑,“娘子知我心意,在这个家中,你不是外人,更不是一个人。”
清回心中甜蜜,笑去看他的眼睛:“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