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水风清,晚霞明
已是深夜,晏府的灯火渐次关闭,最后唯余浣花园书房中一盏。
习习晚风穿堂而来,拂乱地上的朵朵落红,拂过窗边女子的如瀑发丝,又拂动了那女子纤指下压着的纸页子。
女子仍一动不动的端坐着,思量着……
如果说从前她说喜欢,是洛阳才子的名气让她心生仰慕、见到样貌后的感觉近乎她的憧憬。那她现在的喜欢,似乎更切实一点了——
如此一个属文高雅、抱负远大的才子,担得上她的春闺梦里人。
而且,以傅皋之才,若是被父亲发现,定然也会青眼有加……
晏清回在窗边坐着,眸光清澈,带了丝从前未曾有过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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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娘,”这日清回正搬了桌子,坐在园子里一棵古树下下棋,没一会儿就听见桂儿叫自己。
只见她手里拿了两只新折的桂花枝,一脸兴奋道,“姑娘,咱们园子去大公子园子的那条路上,桂花都开啦。”
清回一听,蓦地一站起来,也不下棋了。
“我也要去。”她惊喜地说道。
清回性喜桂花。据说她儿时的抓周宴上,摆了满满一桌子文墨纸笔、金银器物,最后小手上却只抓了朵飘来的桂花。
说起来,桂儿这个名字还是因为清回喜欢桂花,才被晏父给起的呢。
桂树下,路两旁,风吹落遍地金黄。
清回一路小跑过去,俯下身,捧起一捧桂花瓣,放到面前用力地嗅了嗅,满袖芬芳。
“桂儿,咱们收一些新落的桂花回去,做桂花糕、酿桂花酒吧。”
“好呀,姑娘。”桂儿应了一声,自去取小簸箕了。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清回透过层层桂枝,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这首诗。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突然,她灵机一动,凑到一棵桂树下。微微垫脚,摘下了一小条桂花枝。
那上面一簇簇小花兼绿叶,好不漂亮。最适合制成花签,送情郎。
*
转眼就到了清回生辰这日。
一大早,清回收到父亲的礼物,是一块据说是从唐宫中传出来的玉佩。
“姑娘,主君对你可真好。”桂儿道,“每次生辰的礼物都是精挑细选,比给大公子的还上心呢。”
清回开心地笑笑,复又看了眼身后,“嘘”了一声,促狭地眨眨眼,“小心被轻棪听到,恼了你。”
到了酒楼用午膳时,又收到了三个好友送的礼。韦月凝送的是一方砚台,余亦婉送的是一根金簪子,清回都欢欢喜喜地收了。
到了曹灵忆这儿,却是四四方方用彩纸给包裹住了,分量极重。还神神秘秘地告诉清回,要回家才能拆开看,弄得另外三人好奇了许久。
*
日头刚西斜时分,一辆马车驶到了应天府书院附近一偏僻街角。随后下来二人,一前一后,走入了书院。
其中一人个子高些,衣着打扮像大户人家的侍卫;另一人个子不高,手中捧着书,落在高个子后面埋首走路,像是个小厮。
高个子走到门房处,想来是和门房很熟了,交谈几句,就点点头,领着矮个子进去了。
“门房儿说这会儿是午饭时辰,傅公子此刻应就在斋舍午休。如若不在,稍等一等也就回来了。”善元道,“门房说他也泛乏了,就不带咱们进去了。”
那扮成小厮模样的自然就是生辰宴刚散的清回姑娘了。
只见她倒出一只手来理了理帽子,问善元:“你都能找到他的斋舍了吗?”
善元点头,“上次来的时候,傅公子带着我走过。今日门房预先知道傅公子所在,倒也省了他一来一回的折腾了。”
一路说着,不多时,二人就来到了一门前。
善元上前敲敲门,不一会儿就有人过来。门一开,露出了傅公子的脸。
见是善元,傅公子点点头,正要随他一同去藏书阁。冷不防留意到今日善元身后竟跟了个小厮。
然后那小厮一抬头,露出了白玉无瑕的一张小脸。
“清、清回姑娘,”傅皋愣了愣,“你怎的过来了?”
话毕,递上个请的手势,示意二人进来。此时这附近都是一走一过的男子,三人一道杵在门边容易暴露。
闻言,清回从善如流地进了去,善元却一动未动,待清回进去后,还在外面贴心地合上了门。
眼睁睁地看着善元合上了门,屋内的清回和傅皋怔了又怔。
“额,这,善元,”清回绞尽脑汁想为善元如此行为找个解释,“想必他是怕我女子身份暴露吧。”
看到傅皋点了点头,清回心中松了口气,立马又讲话了,“你我二人虽只见过寥寥几面,却也能算得上神交久矣。前次我还送了你一枚我好容易才制成的桂枝花书签,是吧?”
傅皋又点了点头,然后就见眼前的女子朝自己伸出了手。
“没有回礼吗?”
傅皋又愣了愣,只觉今日的头脑都不甚清明了,“这,你来的突然,我尚未准备……”
“那便下次我借书时,一道给我吧。”
傅皋点头,顺口接道:“那是自然。”
对面人笑了,如九月艳阳灿烂。
“子皋,”外间突然有人叫道,“你在斋舍内吗?”说着就要走进来。
范公?清回瞬时紧张起来,环顾屋内,找到了块屏风,刚要躲过去——
就被人捉住了手。
“去那边。”傅皋小声道,指了指床榻的方向。还不待清回反应过来,就把她给拽了进去,顺道拉住了帘。
“善元?”外头的范公见到杵在门口的善元了,“你怎么在此?”
好在善元从不是呆笨的,只见他像范公行一礼道,“我来寻傅公子,只是他还未归,我在这儿等等。”
“哦”,范公点头,“那你何不不进去等?如今虽已入秋,这个时辰日头却还烈得很。”
“不了不了,小人在外面等便好。”善元心一慌,连连摇头。
就见范公推开了门,自顾自地进去。
“我有篇文章要拿给彦国看,如今他不在,就先放案上罢。”
就在范公开门那一刻,原本在屋内立着的人也钻进了帘子。
一时间,一张不算大的榻上,挤了两个人,自是免不了呼吸相闻,衣鬓相碰……
清回还从未和外男离得这样近过,如今傅皋突然闯入,她心中紧张,下意识的轻轻向后退了退,退到了塌上一角。
傅皋有些无所适从,只能循着礼法,也尽量离清回远一点。
外头范公进来了,却没立刻就走。而是怕傅皋不明白,提笔给他留下了一行字。再将纸与文章一道压在一册书下,范公满意地拂拂衣袖,方要离去。
眼角似乎瞥到屋子另一侧的窗帘动了动。
“子皋?”范公试探地开口。
帘内二人双双屏住了呼吸,对视。
清回微微睁大双眼,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嘴,生怕呼吸声大了。傅皋亦微微拢眉,紧抿双唇。
好在范公并未走近,许是还有其他事要忙,问了一嘴就走了。
这厢的两人刚刚只顾着紧张了,这回人走了,才更感受到处境艰难——
孤男寡女不仅仅是共处一室,如今已经共处一塌了。
意识到大大的不妥,傅皋立马拂开帘子,离开了床榻。
“善、善元说我不在屋内,所以我……”
清回看着已离自己五丈远的正人君子,点点头,表示她懂。
“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去屏风后啊?”清回复又问道。
傅皋指了指屏风后的窗,正有光斜斜地倾泄进来,“能透出影子。”
“哦。”
清回不讲话了,气氛突然又有些尴尬。傅皋清咳一声,没话找话道:“你特意过来,就是为了找我要回礼吗?”
“也不是,”清回也离开床榻,向外走了走,“就是终于出来一回,来书院看看。”
窗外正是好天色,晚霞明丽,映衬着书院的亭台楼阁。
“我走了,”清回向着傅皋行了个万福,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什么?”回府马车上,桂儿一惊一乍道,“姑娘和傅公子共处一室了?”
清回心情颇好地点点头。
“那傅公子有没有什么不同以往表现啊?”桂儿一脸激动地问。
“什么啊?”清回仔细回想,“没有吧。”
“就是有没有脸红,或者耳朵红了之类的?”
“没有吧,我没注意。”清回一脸无辜。
“欸呀,”桂儿遗憾地看着自家姑娘,“姑娘都不仔细观察观察吗?”
“那我总盯着人家看不是于理不合嘛。”
“……”
“对了,”桂儿又想起来一处,“姑娘刚才说傅公子问你此行是特意来找他吗,你最后怎么只说的是来看看书院啊。”
“他说的明明是——是不是特意来找他要回礼好嘛。”
“这不是重点,姑娘不该隐晦含蓄又不失高雅地稍稍透露一点自己的情感吗?”桂儿循循善诱地问。
“你懂什么,”清回摇摇头,然后目光深远地看向桂儿,“女追男嘛,要的就是让他似懂非懂,最终目的是让他觉得是自己先喜欢上的你。”
这话倒是没错,桂儿在心中欣慰地想。
然后就见清回一脸骄傲地继续,“这可不是我自己说的啊,是我看话本子总结的。”
此话毕,桂儿皱着眉头抿着唇,看向了马车一角。
那儿摆放着几个姑娘送给自家姑娘的生辰礼。灵忆姑娘送的四四方方那个,自家姑娘一上马车就给拆开来,还万分兴奋地说了一句,“灵忆果真懂我。”
那可是厚厚的一摞子的话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