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 63 章
月光明朗, 照出那人脚下的影子来。
黎恪站在原地,待晕眩过后,睁开眼, 就见自己似乎置身于某间农家小院中。
夜深了,能听见院外窸窸窣窣不知名小虫儿发出的叫声。屋内亮着灯, 坐了不少人,听见声响,一个大汉过来把门打开了,站在门边警惕地盯着自己。
“你是何人?”
黎恪摘下遮面,露出下半张还算白净的脸, 又将帕子叠了一半, 擦去上半张脸脏污的部分。黎恪拱手行礼,嗓音嘶哑:“在下姓黎。”
他往房内一扫, 屋里至少有五六人, 还有女子, 疑心这些人同为入镜者,直接试探问:“可有镜子?”
那大汉狐疑地扫他几眼,屋内传来另一道年轻许多的声音。
“我们都有,你可有镜子?”
随着说话声, 一个少年来到门边,那张脸在黑夜中也叫人眼前一亮。
黎恪笑了笑:“我自然也是有的。”
他心知自己刚收完鬼就入镜有些古怪,但他绝不会把这事说出来。
姜遗光微微露出个笑,好似一尊木雕活了过来:“既是同行人,还请进来一叙。”
姜遗光本对其他人不感兴趣, 但……他闻到了对方身上夹杂着汗水的大火烧过后焦糊的气味,才特地同他说话。
黎恪累得不想再开口,一拱手, 随他们进屋。
屋里坐了六人,算上黎恪,一共七人。一进屋,他身上的味道便引得几人都皱了皱鼻子,但没人开口问,黎恪只能先当做不知。
圆桌上坐了一圈人,几人按着来时顺序坐的,大汉往旁边移了移,空出一个位置,让黎恪能坐在姜遗光身侧。
他先开口:“我来得最早,约巳时到的,我姓陈,家中行五,字长青,你可叫我陈五,叫其他的也行。”
他看上去很是豪爽,黎恪便称对方一声陈五兄,起身向众人笑道:“在下姓黎,名恪,字慎之。”
他一说,那位身量娇小的妇人便惊了惊:“是你?”
黎恪不解,妇人才笑道:“我姓杨,小名怀贞,唤我贞娘便可,我曾凑巧看过你的卷宗,佩服极了。”
贞娘面容姣好,一笑格外动人,黎恪自觉移开眼,一一同其他人互通姓名。
贞娘第四个来的。排她前头的两位,第二个来的看上去是位白面书生,可她却自称是位女子,时常以男儿相示人。她男装扮相的确毫无破绽,声音压低些,再无人能看出来,她只道自己姓宋,对外称字川淮。
第三位男子个头不高,目光锐利,掌心粗糙虎口有茧,看上去是个猎户,自称姓梁名顺,家中行四,字天冬。
第五个人皮肤黝黑,手掌粗大,穿短打,背微弓,看起来做惯了农活,瞧着也格外憨厚,笑着说自己姓陈,单字一个启。
轮到第六人,也就是那个瞧着漂亮到有些古怪的少年。
姜遗光说:“我姓姜,未加冠,没有字,小名善多。”
黎恪心下一震。
姜善多,也就是姜遗光,他就是收了兰庭寺恶鬼的那人?
不,不会错,年龄也对得上。
黎恪自以为隐晦地打量少年两眼,姜遗光把空杯子推给他,又将茶壶提过来,直接放在黎恪面前。黎恪也不客气,直接连倒几杯茶水,全都下肚后,才感觉好了些。
贞娘笑着问:“黎慎之,你这是去做什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黎恪苦笑一声:“见笑了,我本在家中温书,不料邻家生火时点着了房子,害得我家也跟着走水,这才……”
“竟是这样么?”贞娘讶然,“实在可恶。”
陈五也跟着说:“想必你今天累狠了,我们本要排人守夜,你这样累,就先歇息。”
姜遗光扫一眼桌下他鞋边的泥,没有拆穿。
这样的红土,只在京城南边的山里有。
黎恪身上黏的灰,也大都是植株烧尽后的草木灰,绝不是普通走水能造成的。
他去过被焚烧后的兰庭寺,并在那里做了什么。
他为何不说?又是去那里做了什么?
黎恪谢过陈五,松口气。
兰庭寺山崩大火在京中几乎无人不知,不管他们有没有看出来,自己都绝不能提。
倒是这个姜遗光……要提醒他吗?
黎恪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温和道:“我也不知怎么来晚了,对这儿一无所知,可否与我说说?”
陈五看着是个热心人,把它们方才商议的事都说了。
这个村子名叫石头村,因为村子里有一块大石头。村里人大多姓李,也有姓王姓赵姓张的。
但他们无从得知这村子究竟在何处,也不知幻境又是何年代。村里人平日里顶多去镇上买东西卖农货,依照着老天干农活儿。
对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来说,现在龙椅上坐着的是哪个皇帝,还没地里的苗苗重要。
整个村子里,能认字的人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石头村里的方言他们也都听不大明白。他们问了半天,几乎一无所获,只能知道现在镜中和外面一样是早春,地里刚栽了麦苗。
“里正也问不出来吗?”黎恪问。
陈五摆摆手,有些发愁:“里正只给我们收拾了间屋子,再多的也问不出来了。”
黎恪若有所思:“不如我们也去镇上?”
贞娘叹气:“要有这么简单就好了,这村子去镇上,中间得有小几十里路。中间没有村落,还得绕不少山路。”
陈五说:“总之,今日天晚了,反正人应该也齐了,不如先歇息,明日早起大家再商议个对策。”
黎恪心里有些焦急。
其他人都能等,可他不行。
他才收了个厉鬼就入了镜中,谁知这死劫会不会和那厉鬼有关?即便这死劫应当是姜善多收的那厉鬼怨念所化,但他不认为这是巧合。
红绣鞋为何偏偏要跑到兰庭寺上去?自己来得最晚,会不会正是因为他收了那鬼,才要入这幻境?
毕竟……距离上一次死劫,还不到一个月,按常理来说,他应当还有大半个月的时候。
黎恪心里很有些不安,他疑心这幻境和以往会很不一样。
若真是如此,他恐怕也要受针对。
那姜善多呢?
厉鬼会先杀自己,还是先杀他?
姜遗光一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来之后便很少话,其他人也不以为意。但等陈五说今晚休息明日再查时,他却开口了。
“对恶鬼来说,白日还是夜里没有区别。迟则生变,还是今晚解决。”
黎恪讶然地投来一个眼神,发现他整个人犹如一张绷紧的弓。
其余人同样惊讶。梁天冬开口道:“善多,夜里行事总有风险,白日出门,总看得更清楚些。”
姜遗光沉默片刻,还是道:“迟则生变。”
说罢,他默默地环视一圈周围人。
黎恪能看出来他似乎是想要暗示什么,只是不好开口,姜遗光时不时往对面某个方向看去,他也顺着往那个方向看。
一条通往第二层的木梯,墙上钉了几枚钉子,挂着两三条老丝瓜瓤,桌上油灯把几个人影子投在墙上,微微摇晃。
明明什么也没有,他在看什么?
不,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黎恪终于发现了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就在此时,姜遗光突兀地猛站起身,飞快往外跑。
“走!”
他闪身离开桌边的瞬间喊出了这句话。
在场从生死关头活下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人精,同样拔腿就跑,姜遗光第一个冲出房门后,其余人也跟着从那间屋里逃出来,一行人拔足狂奔。
就连身形最娇小的贞娘,跑起来也丝毫不慢。
屋内,桌上油灯发出温暖的光。
不一会儿,油灯被吹灭了。
最后一个跑出木屋的人顺手把门砸上,此刻,那扇小门吱呀一声,再度被轻轻打开。
好像有人推门出来似的。
姜遗光略放慢了速度,让他们几人追上来。陈五跑在最前面,黎恪本第二个出来,可惜他一天劳累下来,实在体力不济,反而落在了最后,但也不慢。
陈五问道:“善多,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步伐不停,改奔跑为快走,时刻往周围看去,以便鬼追来时能立刻逃走,他回答道:“墙上的影子。”
“影子?”
“对,影子。”姜遗光说,“黎兄进来时,墙上的影子依旧只有六个。后来,在我眼前变成了七个。”
这话让所有人都冒出一身冷汗。
所以,在他们商议的时候,恶鬼就已经潜进了屋子里,它甚至还装成墙上的人影,光明正大地在屋里听他们说话。
要是他们真的在那间屋子里休息……
陈五头皮一麻,立刻回头看去,点清人数,数了几遍,都是七个,这才放下心来。
“那间屋子不能住,现在天又晚了,我们该去哪里?”陈启问。
该去哪儿?
姜遗光也不知道,他不过寻个借口。
人来齐后,自己定会被恶鬼第一个盯上。但一整个下午平安无事,他就知道,应当还有一个人没到。
果然,黎恪进来后,那恶鬼就开始了行动。
容楚岚的告诫还在他脑海里。
他看了一眼黎恪。
黎恪建议:“既已出来,不如,我们就去里正家中?”
陈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都这么晚了,他老早就睡了?我们这样跑去……”
话没说完,梁天冬打断他:“命重要,黎兄说得有道理,我们还是去里正或其他村民家里借宿一晚。”
就算厉鬼幻境里的“活人”都是假象,但在他们意识到自己是假象前,和活人无异,没有危险。
陈启憨笑一声,改口:“我这不是没想过来吗?都听你们的,大伙儿一起。”
陈五也道:“我们最好聚在一起,千万别走散。”
荒郊野外的,一旦走散,后果难料。
姜遗光来得晚,没见过里正,有陈五带路,一行人努力辨别方位,往里正家走去。
他看一眼黎恪,对方面上难掩疲惫,依旧强打起精神和自己并肩同行,似乎有话要说。
姜遗光暗忖,这座村庄为什么会和兰庭寺鬼魂有关?
容楚岚曾告诉他,兰庭寺出名和一个名叫慧净的法师有关。或许是慧净出家前在这村里生活么?
既一直在石头村中,慧净又为什么会出家?
同为春季,新种麦苗时节,这儿比京城要暖和些,应当靠近南方。慧净为何会去到那么远的京城?
陈五再次回头点了点人。
夜幕中没有火把,大家凑得近些,今夜倒还好,星光明亮,能看清前方的路。陈五数了数,有七个数,放心回过头去。
他们分到的小木屋靠近村后大山,村民们多住在村头东边,一头一尾中间隔了一大片农田,里正也住在村民当中。
陈五白天问过,他们若想去对面,要么绕过这片农田,贴着山走山脚下的路,要么从农田中过。
贴着山走,陈五是万万不敢的,谁知道山里头有没有大虫或黑瞎子?
农田中的小道不过半尺宽,陈五低声问:“咱们一队排好了,小心些从田里过,怎样?”
梁天冬道:“快走,万一再追上来,可怎么好?”
贞娘搓搓手臂,同样小声道:“那田里的草扎人也要小心些,夜里瞧着怪可怕的。我们真要过去吗?”
的确可怕,远远看去,像极了人影。
姜遗光再次感受到了那股窥视的目光。
无处不在,不知从何而来。
满是恶意的,狰狞怨毒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着他。
他们一行人都在麦田边,远处是稻草人的影子。姜遗光扫一眼,将稻草人的方位都记下。
那些稻草人安安分分待在田里,一动不动。
他没有找到目光来源,依旧觉得浑身冰冷。
“不过,即便厉鬼第一个盯上你,只要你不触犯禁忌,在你之前又有其他人犯禁,厉鬼还是会先杀死犯禁者。”容楚岚叮嘱他,“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善多,在不明白忌讳前,宁可什么都别做。”
黎恪说:“依我看,暂时还是先不过去为好。它即便要捉我们,在这片地方活动也足够大了。我方才不知去里正家中要走这块地。”
姜遗光同样开口:“若是不慎踩了麦苗,恐犯忌讳。”
对农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地里庄稼更重要,要是损坏了,恐怕那群村民会赶他们走。
陈五略有些焦躁,一股烦闷的情绪冲上心头。他本不该这样焦虑的,正要发火,忽然反应过来,紧接着就是背后一凉。
他刚才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想过这片麦田?以至于这群人不过去他就要发怒?
陈五连忙改口:“也好,我们不如先往回走些,待那东西真追来,也好逃走。”
全聚在麦田边,介时无路可退。
姜遗光浑身冰冷,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一边随众人离开,一边不断往四周看去。
是什么东西在看他?
麦田里,夜色朦胧下,一个又一个稻草人齐齐转头,静静地注视着几人离去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四月的勤奋,靠打赌输了换来(悲伤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