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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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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漫长的黑暗中不知沉浮了多久,周身突然一轻,纪云舒缓缓睁开眼,眼前有微弱的光,还有许多模糊的影子在她周围晃来晃去,身体也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她有些疑惑,只觉得胸口发闷,便张嘴吸气,不料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身侧响起一个惊喜的声音,“夫人,是个漂亮的小姐。”

    “是个女儿吗?”不远处传来虚弱的女声,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失望,很快厉声道:“记住,这是你们的公子,定国公府唯一的公子!”

    “是。”周围的人还在说什么,纪云舒却是听不到了,她被抱到另一边清洗穿衣,被摆弄着,很快睡了过去。

    睡梦里也不平静。

    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纪云舒,另一种过得不太好又短命的人生。

    她的父亲是越国镇北大将军纪朗,皇帝封的定国公,她尚未出生纪朗便战死,做为他唯一的血脉,她出生便有了爵位,定国侯。如果她真是个男子,这确实不错。可惜了,她不是。

    她从小女扮男装,天不亮就起床练功,然后跟随夫子学习四书五经,策论兵法,文武双全,京城同代子弟少有人及。十四那年北蛮卷土重来,她便做参将去了山海关,三年大大小小的战事打的北蛮俯首称臣,向越国递交降书,愿意年年上贡归附越国。

    皇帝封她为威远将军,将最为疼爱的同胞妹妹阜平公主嫁去北蛮和亲,这样山海关算是太平了几年。然而,为了防止身份泄露,纪母多次来信叮嘱她不要轻易回京。又是三年,她不回京,皇帝却来了北边,因为阜平公主死在了北蛮,他要为妹妹复仇。

    自古无情帝王家,纪云舒是不信他这话的,只是为人臣子,却管不了那么多,她挥师北上踏平了北蛮,却见皇帝整日里和一女子你侬我侬,那人她见过,公主前去北蛮和亲时她是近身伺候的宫女。再后来,那女子天真地问皇帝越国女子也可以做大将军吗。皇帝震怒,好在纪云舒长得不错,皇帝又想着纳她进宫,那女子却又说如此人才不当折辱。最后,皇帝赐下毒酒,对外称北蛮余孽潜伏毒杀了将军,全了纪老将军和纪小将军的颜面。

    纪云舒心里堵得慌,另一个‘她’并非没有办法脱身,只是厌倦这些年必须压抑自己,必须如何如何,反正北蛮被灭,她心中已无牵挂,不过借此离去罢了。

    她在梦里生气难过,耳边突然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苍老平和,问道:“痴儿,你可愿替她替你自己再活一次?”

    纪云舒想到了自己的一生,想到‘她’的一生,很快便郑重答道:“我愿意。”

    她还再问些什么,突然感受身体被搬动,双眼一睁醒了过来。

    “夫人,小……小公子醒了。”纪云舒还记得,她来到这个世界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便是身边这个人的。虽说灵魂不是小孩子了,但身体却是实打实的婴孩,她连看清这个世界都做不到,嘴里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

    “小公子真乖。”抱着她的婆子似乎对她颇为喜欢,把她往另一边递了过去,“夫人要抱一抱小公子吗?”

    接过去的人应该是纪母了,纪云舒睁大眼睛去看她,只能看出模模糊糊的轮廓,纪母抱着她轻轻晃了晃,语气温柔而怀念:“马嬷嬷,你看他长得是不是很像阿朗?”

    纪云舒不太知道母爱是什么样,不过这一刻她觉得,纪母是有一点爱她的。

    只是,这份爱大概敌不过她对纪大将军的爱,其他人为母则刚,她却是为人妇,寡妇的妇,变得十分刚,尤其是对自己的女儿。

    在她还小的前几年里,纪母常常抱着她,看着她的脸对另一个人说话。

    “阿朗,你开春的来信说,如果女儿就叫婉君,儿子就叫云舒,你在天上看看咱们云舒,和你是不是越来越像了?”

    “阿朗,今年的螃蟹特别肥,你要是在一定很喜欢。”

    “阿朗,今年的粮草棉衣,哥哥已经让人送去边关了,只是我不能去了……”

    “阿朗,我会把我们的孩子抚养长大,做一个像你一般的人……”

    “阿朗,今天纪家那两个又来了,不过我称病没见,你会不会怪我?”

    纪云舒从这些话里零零碎碎知道了许多梦里不曾出现过的细节。比如纪母和纪大将军的家里,也就是户部尚书家的关系并不好,那家人想要过继孩子过来继承爵位,纪母不愿,所以她必须是个儿子。

    纪母说的最多的还是他们在边关相处的往事,甚至不过是一起吃顿饭的小事,她说起都一脸幸福十分怀念。纪云舒听着就当睡前故事了,但她从中得知一件可怕的事,纪母想把她培养成和死去的便宜爹一样出色的人,文可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一个威风堂堂的大将军。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了欧阳琴,那个她上辈子的母亲,不过她是为了自己所谓的骄傲,而这个母亲却是为了所谓的爱情吧……

    纪云舒不明白,明明她害怕女儿身份暴露,明明她也觉得边关危险,为了那份对亡夫的爱便真值得如此吗?

    ……

    从纪云舒能开口说话,家里上下都称她为小侯爷,这是她刚一岁时纪母给她请封的,估计是为了断纪家念想,皇帝约莫知道两家龃龉,怜惜她是纪大将军唯一血脉,竟也准了。

    纪小侯爷刚过了三岁生辰,纪母把她安排到了正院边上的松涛苑,仆妇杂役正从府库里搬东西去她的新院子,纪母就带她在小花园里的亭子里玩,隐约能看见来来往往的人很是匆忙。

    纪母拿了块红豆糕掰了小块喂她,平静地宣布她的安排:“云舒,你已经到了启蒙的年纪,我给你请了先生,从今以后……你便要自己住一个院子,然后每日定时去东院上课。”

    说到后面纪母倒是多了几分不舍,把她从一边搂到了自己怀里,“要是你缺了什么就来找母亲,院子挨得近,叫你身边的婆子抱你过来便是。”

    纪云舒上辈子没怎么体会过母爱,这辈子便分外珍惜纪母给她的母爱,虽说早知道会有这一出,眼下也生出些不舍,眼眶红了起来,咽下红豆糕,抓着纪母的衣襟哽咽问道:“母亲,我想和你住在一起……”

    同样红了眼眶的纪母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把女儿抱的更紧,颤声道:“母亲是舍不得你的,也想和你住在一起,但却不能耽误你。”

    娘俩抱在一起好好哭了一场。

    这就是没的商量了,府上的仆役动作很快,天还没黑,纪云舒就被打包送去了松涛苑,临别之际和纪母吃了顿晚饭,然后被告知以后一日三餐都要自己吃,甚至几天她看见仆役把两个院子之间开的小门也堵了起来。她只能揣测纪母大概怕自己见多了孩子心软,得亏壳子里住的也不是个真小孩,不然真能为此哭上好几回。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大亮,院里的两个婆子给眼都睁不开的纪云舒穿好衣服,净了脸,又摆了早饭,等她吃的七分饱,刚有了点精神,就被送去了东院。

    东院里有个藏书阁,府上便把一旁的空房间收拾了一个出来做学堂,纪云舒到的时候,请的先生已经在里面坐下了。

    据说这位先生姓李,原本在江南文豪辈出的任家族学任教,不知怎的得罪任家人待不下去了,正好纪母在寻找有些本事的夫子,郑家便把人重金给女儿请了来。

    李夫子学识非比寻常,但为人严肃,让纪云舒在矮桌后坐好,把两个婆子都赶了出去。桌上摆着三本不厚的书,《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纪云舒翻开大概瞄了几眼,虽说是繁体字,但大概都认识,内容也和她上辈子差不多,见夫子转身回来,又把书摆好规规矩矩坐着。

    李夫子脸色稍好,叫她收起另外两本,从三字经开始给她讲起,见她一点就通,举一反三,一上午过去之后,两个婆子来接她下学,这位夫子脸上竟带了几分笑意,两个婆子大为奇怪,她们可听说了,这夫子脾气不怎么好,进府这几日没露过几回笑脸,不过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恭恭敬敬帮小侯爷收拾桌子。

    纪云舒还在李夫子跟前背书。

    “……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香九龄,能温习……先生,后面我不记得了。”纪云舒惭愧地垂下头,心里却是有些忐忑,她不敢表现的太过聪慧怕被人看出异常,只是不知该如何把握藏拙的尺度,不知道今天的表现会不会让夫子觉得自己太笨。

    李夫子摸了摸胡子,脸上笑意更深,“可以了,回去再温习下今日所学,还有那几篇大字也拿回去写了,明日我一并检查。”

    纪云舒松了口气,拱手向夫子行礼:“夫子再见。”

    李夫子笑着点头,本觉着来教一个三岁孩童实在有些不愿,想着托辞请去,但学生这般聪慧有礼却让他心生喜爱,暂时打消了离去的念头。

    李夫子安排的课业对于三岁稚童来说相当繁重,但纪云舒上一辈子从有记忆开始都在努力学习,虽说不算什么热爱的毕生事业,但做起来已经和吃饭喝水一般娴熟,何况这些内容也不算艰深。那不苟言笑的先生每天夸她几句已经成了习惯。

    很快启蒙的几本书便学完了,李夫子开始教授四书五经,甚至偶尔开始提及国策论,而纪云舒往往多思量片刻也能提出自己的见解,李夫子一改刚来时的模样,整日笑眯眯的,府里的下人暗中议论这夫子简直像换了个人。

    这天,纪云舒才吃过饭准备整理一下去东院,纪母身边的马婆婆带了个七八岁的丫头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碗黑漆漆的中药,难言的苦涩气味从中散开。马婆婆便是她出生时产房里伺候的人,是纪母从家里带出来的老人,在府里很是有几分脸面,不知道和两个婆子说了什么,这会儿人都退了出去。

    马婆婆慈爱地拉着纪云舒说道:“小侯爷,这是雪羽,以后便是她来伺候你。”

    纪云舒抬眼去看小丫头,小丫头也看着她,却不敢一直盯着看,瞄一眼便挪开视线然后又偷偷回来瞄一眼,纪云舒便觉得好笑,这小丫头她有些印象,梦里原主喝下毒酒,她在一边哭的撕心裂肺,依稀能看出几分现在的模样。

    两人打量着对方,马婆婆把雪羽手里的药拿来递给她,柔声道:“小侯爷,你身子骨弱,这是夫人特地命人熬的补药,快趁热喝了吧。”

    纪云舒想着自己不过四岁便能利落上树,平日里连感冒也每一个,心里完全不信,不过还是接过苦药,屏住了呼吸,这话皱着眉一口喝干了,又连忙灌了一口茶水,又从八珍蜜饯盒里翻出几颗蜜饯塞进嘴里才压下喉咙里翻滚的苦水。

    马婆婆看的突然红了眼,半揽着纪云舒,道:“小侯爷真是懂事。”

    纪云舒心道她若是不肯吃药,指不定你们还能编出什么话来,反正总能哄得她喝了药才会罢休,索性自己自觉点还能的些清净,而且她相信纪母不会害她。她靠在马婆婆身上,歪着头往窗边看,窗户没打开,只能透过窗纱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静静站在外面,好一会儿才离去。

    过了好一会儿,马婆婆的气息才平静下来。

    “嬷嬷,我去东院读书了,您回去替我谢过母亲。”纪云舒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拿起书包要离开,一旁的小丫头看了一眼马婆婆,马上跟了出去。

    纪母把纪云舒身边伺候的两个婆子调回了正院,松涛苑除了杂役留下的只剩雪羽,小丫头还不太会伺候人,但起的挺早,张罗着早饭,然后打了热水叫她起床。

    这小丫头好似每天也有什么功课,将她送到东院便不见了人影,等中午她下了学,又在门口等着接她回去。比起周到的婆子,纪云舒更喜欢小丫头,青春活力,也不会像婆子那样心思多,还跟纪母沆瀣一气。

    纪云舒六岁的时候,已经能面不改色一口气喝下补药,只是蜜饯耗费的快了些,纪母怕她吃坏了牙,府里买的蜜饯糖果拨给松涛苑的就少了。哪怕她每次吃完马上漱口也没能改变纪母的态度,她只得哄了雪羽让采买的婆子在外面买些夹带回来。

    过了六岁生辰,东院的课业倒是少了些,因为纪云舒多了个武术师父。就是去东院上课的日子,也须得早起练功半个时辰。

    想着以后若是改变不了上战场的命运,强大的武力就是保命的根本了,纪云舒学的很上心。不过到底是个小孩子,强度练习下,上课难免露出疲态。李夫子见状心疼,找机会跟纪母提了提,纪母回头去松涛苑,搂着纪云舒声泪俱下,左一句‘我的儿’,右一句‘可怜我的心肝’,哭的好不伤心。然后,纪云舒,晚上多了一桶药浴,顺便加了半个时辰的练功。

    纪云舒看透了纪母,上次把她安排去松涛苑也是这样难过的模样,动作倒是麻利得很,效率半点没打折扣。每日里课业满满,她倒觉得挺充实,唯一遗憾的是纪母管的严,她才出过府两次,还是年边被婆子抱着匆匆逛了一圈就回来了。

    木桶里浅褐色的药水散发着腾腾热气,散发着一股奇怪却不算难闻的味道,纪云舒懒洋洋地靠坐在木桶里只漏了一个头出来,眼神呆呆地看着前方,时不时闪过一丝亮光。她得想法子出去,得多看多听多了解这个时代,才能顺心如意过得更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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