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20章离别依依（1）

    那厢“苏府”饭厅内，棕色大漆红腊梅彩绘曲角圆桌上摆着八大四小十二副银碗筷。精致的凤游台主菜边上围满了大大小小十六道副菜，有鸡有鸭，有鱼有肉，种类琳琅、荤素搭配、摆盘精细、颜色得宜，再加上飘荡在屋里久散不去的香味，怎么看都是一桌好菜。

    屋侧漏壶接近戌时时，苏道安、苏赞父子姗姗来迟。毛氏脸上挂上温和的笑意，招呼夫婿、儿子入座，似乎并没有受苏赏离开的影响。因苏桂是上宾，所以跟毛氏一起坐在苏道安的左右。正春坐在苏桂身侧，小毛氏、苏赞、桂氏依次坐在毛氏另一侧。本来按照辈分，苏梅当坐在桂氏旁边，可苏梅却在入座时径直坐到正春旁边的秀墩上。毛氏见夫婿没什么反应，心知他默许了，便挥手让下人把如艾、成衍、成德、如蔚带到圆桌边。

    宴请以苏道安的一杯果酒开始，先敬了天地祖宗。第二杯酒，苏道安敬了苏桂，一来是为感谢此前苏桂正春母子的深夜帮助，顺便关心了一番正春的伤势；二来是为感激苏桂跟白家三年来对如蔚的照顾，苏赞说得极是，没有苏桂跟白家的庇护，如蔚不可能健健康康活到现在；三来……苏道安没有说出口，但在座的都知道，苏道安是想感谢苏桂对苏梅的照顾。

    苏梅佯装没看到苏道安看她的眼神，默默偏开头去。耳边传来酒杯相碰的声音，响声清脆，撩拨心弦。

    不知过了多久，苏梅听到苏道安颤着声调道：“这第三杯酒，我想敬阿梅！”

    毛氏吃了一惊，筷子险些没拿稳。

    同样惊讶的小毛氏想劝公爹把酒杯收回来，可想到擅自开口的后果又忍住了。夫婿不在，姑姑毛氏虽然偏袒她可也绝不敢跟公爹对着干，没人给她撑腰的情况下，还是谨言慎行为妙。更何况，如芯还跪在祠堂里受罚。她还是要多顺着公爹些，希望回府时能把那丫头一起带回去。

    苏赞有些紧张的看向苏梅，忍不住捏紧筷子。

    桂氏悄悄抬眼看苏桂，发现堂姑姐和夫婿一样紧张。

    被“点名”的苏梅缓缓转动眼珠子，将目光聚焦到苏道安脸上，继而又落到那颤抖的酒杯上。在所有人的诧异中，苏梅拿起自己跟前的茶杯，道：“今夜我不喝酒，但这杯茶，该我敬你。今天在伯府，你帮了我。谢谢！”说罢，不待苏道安说什么，她便扬头一饮而尽，末了还学走江湖的那一套，把茶杯调转过来，证明杯里无残留，方放下茶杯。

    苏道安苦笑一下，缓缓点了点头，将杯中果酒一饮而尽。

    一巡敬酒毕，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尴尬。

    正当周遭空气逐步向窘态发展时，成德忽然爆出一声吼叫，及时缓解了大人们的异样。

    小毛氏清了清嗓门，轻斥道：“德儿，食不言寝不语。休得在饭桌上大吼大叫。”

    成德扁了扁嘴，委屈道：“母亲，不是我，是大哥，他老是叫我和他换位置。”虽然不高兴自己挨骂，但小家伙还是很听话地放低了声调。

    成衍看小毛氏往他这儿看过来，连忙道：“我……我只是想跟如蔚坐一起而已。我跟成德换完位置，可以和姑姑一起照顾如蔚。父亲总是说要我们姐弟相亲相爱。我是如蔚的哥哥，哥哥照顾妹妹不是很正常嘛？成德，你也是哥哥，为什么就那么小气？不肯跟我换位置？”

    成德一听傻了眼，哥哥的意思是，他错了？可他也没觉得换了位置哥哥就能多照顾如蔚呀。说到底，哥哥就是想跟如蔚一起坐罢了。说不定还不死心，想游说如蔚留在“苏府”。想到这儿，成德就有些生气，随即赌气道：“是啊，你都说了，我也是哥哥。我为什么不能坐在如蔚身边？我也能照顾如蔚不是吗？”

    小毛氏看这兄弟两架势似乎又要吵嘴，怕惹公爹不喜，赶忙道：“德儿，你年纪还小，自己都顾不来自己，怎么照顾如蔚？听母亲的，跟你哥哥换个位置，让你哥哥坐到如蔚身边去。黄妈妈，给他两换换位置。”既然是左还是右的选择，那她选一个就是了，否则这兄弟两又没完没了。

    可年幼的成德并不能理解母亲的做法。母亲说的这番话在成德看来就是偏袒哥哥。既然都不疼他，那他还留在这里干嘛？

    胡思乱想了一通的成德，生气的扔下筷子，跳下秀墩，转身就跑出饭厅去。黄妈妈愣了一下，赶忙追了出去。

    小毛氏向来对被宠坏了的小儿子毫无办法。再加上公爹在这里宴客，她作为媳妇的也不能追着儿子去哄。更何况，不委屈次子，长子就得闹，这也是个魔星，素来脾气大得很。既是如此，顺下长子的意，换换位置而已，没什么不可以。哪个孩子当着公爹和客人的面瞎闹腾都不光彩。她以为成德顶多委屈而已，不会做出过激行为。可没想到，成德先被哥哥的诡辩论给击打到，再有母亲的“偏袒”，脾气便上来了。小豆丁这一走，倒显得小毛氏这个做母亲的处事极其不当。

    当着一桌子人的面，小毛氏红了红脸，有些里外不是人。

    素来贴心的如艾偏头想了想，轻启贝齿道：“母亲，二弟还小，不太懂事，您别和他计较。我去瞧瞧二弟。二弟一直都是贴心懂事的好孩子，他会愿意听我说的。”

    小毛氏仿佛松了口气般，连连点头道：“也好，如艾，你是姐姐，去哄哄你弟弟。若他不愿意回来吃饭，你便找个屋陪他玩会儿，我让人把饭菜给你们送过去。”

    如艾站起身，规规矩矩的向小毛氏行了个福礼以示应承，又分别向苏道安、毛氏、苏桂、苏赞、苏梅、桂氏敛裙行礼，行止得体的退了下去。

    成衍见成德走了，乐得不行，立刻往右侧挪了个位置，坐到如蔚左边去。隔壁的小姑娘脸蛋圆圆、粉红扑扑，可爱极了，成衍觉得甚是喜欢，立刻殷勤的给如蔚当美食点评家，指着桌上的每一道菜说哪些好吃哪些不好吃。

    如蔚皱着眉头看着蹦跶得十分欢脱的堂兄，有些不相信他的“点评”。

    成衍接收到如蔚怀疑的小眼神，自尊心立刻受到重创，连忙挥手让伺候他的丫鬟给如蔚布菜，专挑成衍觉得好吃的菜下手。

    云妈妈将如蔚菜碟里的糖醋肉剪成小块，给如蔚喂了一口。没想到小肉块刚喂到小丫头嘴里，如蔚就立刻吐了出来。

    如蔚扁着嘴道：“不好吃，我不要吃这个。”

    成衍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怎么会不好吃？我可喜欢吃糖醋肉了。祖父府上的郝妈妈做得很好，可以比味那‘天香楼’的。”

    如蔚摇了摇头，坚定地看着成衍道：“酸的，不好吃，我不要吃这个。”

    “瞎说，怎么可能？我尝尝……”

    成衍的筷子还没伸到如蔚碗里，就听到苏梅道：“蔚儿从小长在关外。关外人饮食比较燥热，偏重口味。酸甜的糖醋肉不适合如蔚。来，蔚儿，吃姑姑碗里的。”说着，苏梅用筷子夹起小半个肉丸子喂给如蔚。

    如蔚立刻喜笑颜开，冲苏梅谄媚道：“梅姑姑对蔚儿最好了。”

    成衍被这“小没良心”气到，直接扔了筷子闹脾气，却得到母亲一个警告的眼神，无奈只能弯下腰，不情不愿的拿起筷子继续吃菜。

    苏道安看着苏梅对如蔚轻柔说话、耐心喂食，眼神禁不住温柔起来。

    毛氏见苏道安把关注点放到苏梅身上，也不开口和客人说话，怕苏桂母子不适，便清了清嗓门，对着苏桂微笑道：“桂丫头和正春可别客气。把这里当自己家就是了。厨房的几位妈妈为了这顿饭，也是使了全力的，就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

    苏桂笑得十分老道，轻声调侃道：“在五叔五婶这里，侄女自然不会客气。侄女常年在外跑生意，一年到头也没过几顿热乎的团圆饭。这次托了五叔五婶的福，能吃到地道正宗的毓京菜，侄女高兴都来不及。五婶放心，侄女一定努力吃，用心吃，好好吃。”

    毛氏被苏桂逗乐了，正想顺着苏桂的话尾说几句场面话，不想却瞧见夫婿就近把传菜的下人叫过来，隐约听到夫婿说什么“素菜”。毛氏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苏桂母子吃素？可看着不像呀。苏桂和正春碗里不都放着肉菜吗在？

    想法很快得到证实。

    苏梅跟前的两道荤菜突然被撤走，换成了四道可口的素菜——瓜丝炒红片、彩色蔬菜丁、汇群菇和南瓜薏米粥。

    毛氏愣住了。

    小毛氏、桂氏妯娌也愣住了。

    苏赞眼眶里微微带了点湿意——血始终浓于水，姐姐过去再多言行不端，父女终归是父女。在父亲心里，依然还是疼惜姐姐的。

    苏桂看到这一幕，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感动。她柔声道：“五叔真是有心。阿梅，可别辜负了五叔的一番心血。”她不知道素菜为何能这么快就送上来，但是五叔能看到苏梅不沾荤腥，已经证明了五叔心里是记挂这个女儿的。

    苏道安努力稳住话语里的颤抖，对苏梅笑了笑，道：“为父知道你不近荤腥。这些，都是今日特意让厨子给你做的素菜，半分油腻都没加。你尝尝味道。”苏赞曾屡次提起苏梅在青城已改吃素，浅酒少饮，荤腥不近。所以今天晚宴前，他特意让毛氏吩咐厨子多做几个素菜。方才上桌时，他都没有注意到毛氏布的这桌子菜荤腥尤甚，少有的三两盘素菜都摆在离苏梅较远的地方且加了油焖炒过，似也不适合苏梅吃。苏梅喂如蔚时苏道安就注意到，苏梅碗碟里只有正春夹给她的几根过水青菜，甚至于连配搭的蚝油沾汁都没加。苏道安这才发现，毛氏布置的这桌菜是有多不适合苏梅吃。他早前吩咐的素菜并没有上桌，于是他询问一番传菜下人，厨房是否有准备其他素菜。知道准备了只是没上桌，便让人热一番再传上来，撤掉苏梅跟前的荤菜。

    苏梅看着摆在跟前的几道素菜，捏紧了筷子。她默默听完苏道安关怀的话，没有任何回应。然而，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内心颤了又颤，骤然而生的一点暖意自内心深处升起，渐渐扩大，逐步向四肢大脑扩散去，温暖了冰冷的身子，惊得苏梅几乎要拿不动筷子。花了很大毅力，苏梅才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发抖，不抬头。她把唇瓣咬得死死的，不让自己承认那份久违了的感动。

    苏桂知道苏梅此刻内心一定在剧烈挣扎。换做往常，她大概会开口疏导一番，让苏梅更快想明白。但这一次，她不想开口。她希望苏梅能自己想清楚。当然，出门在外，都讲究情面。不管私下怎样，苏桂都不希望场面上闹得太僵。若苏道安特意为苏梅传素菜而苏梅半筷子不动，这样传出去可不好。饭厅里下人这么多，人多嘴杂的，谁知道哪个有异心。想了想，苏桂便对身旁的儿子道：“大春，还愣着干嘛？快给你梅姨母添些素菜。等会儿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苏桂很懂得人情世故，也知道此刻应该呼唤哪个人帮忙才不会让苏道安、苏梅父女都失了脸面。白正春是她的长子，苏梅的姨甥。让正春给苏梅夹菜，苏梅就算看在她的面上，也不会驳了正春。

    正春自明白母亲的心思。他转过头来，对着苏梅和声道：“毓京气候干燥，多喝些粥水，对润喉清肺极是有益。姨母不若尝尝这道南瓜薏米粥，正春闻着极香，味道当是不错的。”礼数周到的年轻人擒着温和的笑意，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放置在梅花彩绘白瓷碟边的大调羹，为苏梅盛了半勺南瓜薏米粥。

    苏梅低着头，默默的瞧着被端到跟前的南瓜薏米粥，久久没有动弹。

    如蔚见苏梅没有任何动作，立刻一脸期待道：“大哥哥说好吃就一定好吃。梅姑姑快吃，然后告诉蔚儿好不好吃。”

    像平地一声雷，如蔚的话成功搅动了苏梅内心的“一池春水”。

    苏梅仿佛抓到救兵稻草。她轻抬起头，看向如蔚，克制住声调道：“蔚儿若喜欢，不如就吃姑姑碗里的吧？”

    苏桂有些紧张的拽住衣角，生怕如蔚不懂事真就把苏梅碗里的吃了。

    好在小丫头十分有“原则”，马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奶声奶气道：“那可不成。姑姑说了，饭桌上都要请长辈们先吃，长辈们吃完，小孩子才可以吃。梅姑姑是蔚儿的长辈，肯定要先吃。蔚儿是小孩子，要慢吃。梅姑姑，快，你快吃，然后告诉蔚儿，好不好吃。”小丫头兴奋得整个脚都抬上秀墩，看那样子苏梅不吃便要站起来。

    云妈妈一看小毛氏跟桂氏都皱了眉头，赶紧走上前来，把小丫头按坐下去，柔声道：“我的姑娘，好好坐着吃饭，不能站起来。”

    如蔚想起苏桂的教导，连忙点点头，乖乖把脚放下去，身子坐得直直的，装出一派小淑女的模样。

    苏赞见之忍俊不禁，心叹这丫头着实聪慧听话。

    在如蔚两只大眼睛的注视下，苏梅终于拿起调羹，吃了这份专门为她准备的“感动”。

    苏道安说不出此刻是一种什么感觉，像久旱逢甘霖，又似玄冰解夏暑，心头暖得厉害。他轻声道：“如果喜欢，就多吃些。”寥寥几个字，却包含了无限关心。

    那声音，抖在苏道安唇上，也抖在苏梅心里。

    夫婿和庶女这样“舐犊情深”的场景，看得一旁的毛氏十分扎眼。

    心里不是滋味的毛氏借口如艾、成德小姐弟两久去不回，要去寻他们。苏道安心中了然，也不戳破，只是点头同意。毛氏立刻领着下人逃离似得离开了。

    小毛氏、桂氏相视一下，什么也不敢说，只得低头吃菜。

    苏道安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擒着主人家周到礼数让苏桂、正春多吃点。尔后饭桌上的话题转入正春的婚事以及西北的通关通商事宜。苏赞也加入讨论行列。苏桂母子由始至终没有提及苏进安要把淑琴嫁给正春一事。苏道安虽然心知肚明，可苏桂不说不谈，他也不能随口便把兄长的打算说出来。讲到底，这是苏桂母子跟兄长爷孙的事情。这件事上，他苏道安不过是个外人，断不得越矩半分。

    苏赞谈到最近一个月来各县巡视的情况时，成衍这个“美食点评家”终于发挥作用，所推荐的菜好不容易虏获如蔚“芳心”。看着如蔚吃他推荐的咕噜鱼吃得喜滋滋的，成衍觉得份外高兴，厚着脸皮不住的向如蔚夸赞自己“慧眼识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