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14章道是安然(1)
位于东安二街正北面的“苏府”大宅,是七年前苏道安从故交手里买下来的。大和十三年,毓京府尹年满五十五致仕。按照惯例,新一任帝都府尹自进康、平泰、奈良、通霏、尚温五京府尹中选出。时任奈良京府尹的苏道安因政绩优异、履历饱满、从政经验丰富,成功被选进毓京为府尹,由此也完成了苏道安自地方官向京官的跨越。尽管那年赴任,苏道安已经四十有五,但成为京师官吏,向来是仕子们的奋斗目标。有人穷极一生也只能在地方当个小官。纵然有如苏道安先前一般成为地方最高行政长官——四京府尹,但也终究不如京官来得地位尊贵。如今,苏道安已稳占京官的一席重要之地,嫡长子苏赏得中进士后一直在毓京履职,如今已是六品户部主事。次子苏赞则是一州之地的最高行政长官。可谓是满门簪缨,官运亨通之家。
论亲朋关系,因官商有别、血缘甚远,往日里,苏道安与堂兄苏迢安走动不多,也因此和堂兄一脉的子侄交往不密。然而凡事总有例外。苏迢安家的例外,大多是由庶长女苏桂创造的。苏桂不仅能言善辩、精明能干,而且在对待一众长辈子侄上十分有心。一般人跟三代开外的亲戚都没有太多联系和走动。可苏桂非一般人。她虽然嫁到了关外,但因为做生意的关系会常年入关。每到一处有亲戚朋友的地方,总会多花上三两日去看望亲朋。逢年过节,苏桂给予亲朋的赠礼时常是精心挑选过的。亲戚朋友,但凡有个伤病的,只要苏桂知道,无论多远,她都会拜托就近的友人遣名医去探望并赠药。
以前苏道安在西部任地方官时,苏桂若入关到苏道安管辖的地方谈生意,都会顺道去探望一番。赴任京官后,苏桂几次赠节礼,都只对苏道安的身体健康表示关心,没有阿谀奉承,也不见其他过分心思和要求。以往也有许多人会给苏道安送节礼。但这些人大多是为了巴结他,而这个出了五服的堂侄女,却是对他们夫妻有真心实意的关怀。在苏道安看来,堂兄苏迢安有女如此,当是大幸。也因此,今日在东安二街,苏道安不过须臾便认出了苏桂。倘若今晚换作苏榕或者苏柳,怕没有人介绍,他们夫妻连名字都喊不出来。
苏桂的关系摆在那里,正春作为她的长子,今夜又因帮忙修车加重伤势。所以,苏道安对正春的伤十分上心。还没进大宅,就让家丁赶紧先小跑回府把消息传给管家。
“苏府”府医也一点都不敢怠慢。接到管家指令后,他便带同两个医童赶到客院,手脚麻利的为正春处理手上和背上的伤口。白然跟云妈妈被叫进明间里屋帮忙。苏道安、苏桂则被要求留在外屋,等府医医治完毕。心竹在外屋一边伺候苏桂,一边给里屋的人打下手。如蔚因为还在睡觉,苏桂便让另一个随侍丫头去看顾。因为正春伤得突然,苏桂都还来不及跟苏道安介绍如蔚的身份。
漏壶里的沙子一点一点地往下落,在寂静的明间里发出些微声响。半晌过去,府医仍不见出来。倒是中间时候丫鬟换出来一盆血水,吓得苏桂心肝颤三颤。她怎么也没想到,儿子竟然为了保护淑琴,伤得如此之重。心竹瞧苏桂站了许久不见休息,便劝她坐下来等。但苏桂此刻哪里坐得住?
焦虑的情绪直到一柱香后方有所缓和。
里屋房门洞开,白然出来相告,府医已为正春处理好伤口。
苏道安和苏桂大喜,连忙挤进屋去探望。
此时,在客院右梢间内,熟睡了大半个时辰的如蔚突然被噩梦惊醒。梦里的怪物长着丑陋的脑袋,身上有七八只脚,一直噙着沙哑恐怖的笑声追着她跑。许是梦得太真切给吓到了,以致于小家伙睁眼了好半响,除了两眼珠子转啊转、呼呼喘气之外,不见其他动作。
过了好一会儿,小如蔚突然拥着被子坐了起来,眼带茫然的看了看周遭环境——漂亮舒服的大床、柔软舒适的锦被,还有那些看上去光滑无尘的家具,一切都很好,就是非常陌生。她挪了挪身子,往床外探头看了看,轻声的喊了三声云妈妈。然而不幸的是,并没有人回应她。
小家伙扁了扁嘴,掀开被子坐到床边,原本想再坐会儿等等看云妈妈会不会进屋来给她梳洗,不料刚挪到床边就发现床下有个脚踏。虽然以她目前的小身板来说,垫上脚踏也够不到床底,但有个脚踏垫着,她要下床也容易些。
于是,小丫头把半张锦被推到床边,让锦被顺着床沿落下,锦被底部正好铺在脚踏上。顺着那垂到脚踏的半张锦被,如蔚从床上顺利滑了下来。因为腿短,下床时没踩中脚踏,两只脚全滑了出去,小屁股则歪落到脚踏上。小小的脑袋往身后扭了扭,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沿着身后的锦被往上看。眼前这“高耸”的床,瞧得她有些高兴,不一会儿就咧嘴笑了起来。顺利从床上下来没摔到,对小家伙来说可算是跨过了一个巨大难关。
床下脚踏边放着她穿去贺府的红色虎头鞋跟袜子。
如蔚把袜子拿到跟前瞧了瞧,想着平时云妈妈怎么给她穿的。想了半天,没想起来,索性就放弃了。
穿鞋子她知道。拿鞋子套到脚上就是了。这个她可以自己来,就是怎么穿着有点奇怪,好像跟今天午后穿出去时不太一样。
“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妈妈……”穿着别扭的鞋子,迈着小碎花步子,小如蔚缓缓的从卧室移步到小厅。但见周围一应俱全的扶手椅、小圆桌、茶壶茶杯、花瓶古画,对她而言都是“高不可攀”。房门就在几步开外,除了扒开房门去外头瞧瞧,她似乎也别无选择。于是,小家伙只犹豫了一下,便转过身屁颠屁颠的小跑到房门边,撸起袖子就想跟高大的房门“大干一场”。
然而,不走近不知道,一走近喜从天降。
这房门不晓得谁出去时没关紧,竟然留了一条缝出来。换做个大人或者稍大一些的孩子,恐怕只有开门出去这一条路。但如蔚刚大病过一场,身子瘦得可以。之前因为一直穿着外衣看不太出来,但此时此刻没人给她穿戴外衣,仅着中衣的如蔚瘦得足以穿过这条门缝。于是,顺着没关紧的这条小缝,如蔚很顺利地溜了出去。
站在房门口,如蔚抬起头打量着“高耸”的房门,美滋滋的回味着刚刚自己的这场“越狱”。谁知,还没开心够,抄手游廊处便传来一阵嬉戏声。如蔚斜着脑袋看过去,突然,视线被窜出来的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填满。在如蔚尚未反应过来时,那两身影就向她所在的走廊冲过来。
啊——
哎呀——
小少爷——
如蔚只觉得眼前一黑,突如其来的力量瞬间压倒了她。顷刻间,如蔚瘦削的身子撞在了硬梆梆的地面上,若不是那人压下来时正好抓住她的肩膀减缓了撞击力度,恐怕这会儿她就该不省人事了。
跑在前头的小公子听到后头传来的声响即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情况。这一瞧,可把他乐坏了。
“哈哈,你看你,输给我了吧?我就说嘛,我是你哥,怎么着都得比你强。你还不信,非要跟我比。”一把开朗淘气的声音自如蔚前方传来。
如蔚还来不及消化这人说的话,就听到游廊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跟着一个妇人惊呼道:“哎哟,我的天,小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如蔚瞧见头顶上伸来一双略显粗糙的大手,将压在她身上的人拉了起来。瞬间,压力得到释放,重量没了,气息也缓了过来。如蔚赶紧深吸一口气,舒缓一下刚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胸腔。
苏家乳母黄妈妈将小少爷苏成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确认他刚刚那一摔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道:“哎哟,我的小少爷,你可真是吓死妈妈了。以后,可不许再跟大少爷这样跑了。大少爷,你也是。这里是客院,游廊窄得很,不能在这里跟小少爷赛跑。”
苏成德一听,眼前一亮,立刻道:“这么说,刚刚那场不算了?太好了,我们等一下再比一场。”
苏成衍对弟弟的这个想法嗤之以鼻,白了白弟弟,道:“什么叫不算?爹爹都说了,一是一二是二,做人做事不能说一置二,说话不算数。承诺了就要做到。你刚刚都答应跟我比了。是你技不如人,跑得没我快。所以,你输了。那么,舅舅送的狮子犬,是我的了。”
苏成德一听,老大不愿意,立刻冲兄长大吼道:“你……你怎么不懂得孔融让梨?”
苏成衍瞟了弟弟一眼,道:“狮子犬是个小狗,又不是梨。干嘛让给你?舅舅本来就是要送我的。是你非要抢我的而已。我现在跑赢你了,所以,小狗归还给我。明天,我就让人去你屋里拿回来。你不准耍赖,不准闹脾气不给。要不,我就和爹爹告状去,说你上次那一百个字是下人给你写的。”
“你……”苏成德被踩中了小尾巴,气得直跺脚。想到心爱的小狗就要被抱走,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蹲下身给苏成德整理衣服的黄妈妈一见小少爷哭了,连忙把他圈在怀里安慰道:“哎哟,我的小少爷。别哭,别哭呀。瞧这哭得,妈妈心都疼了。不哭不哭,一会儿还要给你们的姑姑见礼呢。哭成这样,可怎行?”
苏成德一把抱住乳母的手,边哭边哽咽道:“妈妈,妈妈,你让他不要带走狮子犬好不好?狮子犬是我的,我要它陪着我。”
苏成衍一点也不吃弟弟这一套。他见如蔚自己站起来了,便走过去,拍拍小姑娘的肩膀,高兴道:“我要谢谢你,小丫头。说,你要什么赏赐?我派人给你送过来。”
如蔚看了看眼前高自己大半个身子的成衍,摇了摇头,道:“我不要。”姑姑说了,陌生人的东西,不能随便要。尤其是吃的。
苏成衍大概是第一次被人拒绝。想着这小豆丁是不是不知道他要送啥,便道:“我可以送你珊瑚珠,琉璃锁、大珍珠、玛瑙,玉石。只要你说得出口的,我都可以送你。就算你要我的弹弓,我……我也可以给你。”这承诺许得,很是豪气干云,虽然听出来了话语里有些舍不得。
如蔚把成衍从头看到脚,缓了缓,还是毅然“决绝”道:“我不要。”
苏成衍大吃一惊,连忙追问道:“你为什么不要?本少爷的东西,可都是好东西。随便一个珠子送出去,就可以买十个八个丫头回来伺候你了。”
丫头?她要丫头干嘛?她有云妈妈就够了。于是,如蔚还是语气不变的迅速回应道:“我就不要。”
呵,自从懂事以来,他苏家大少爷要送东西,可还从来没有送不出去的。这小家伙很好,成功吸引了成衍大公子的注意。看如蔚一直往右张望似乎有要走的意思,成衍连忙按住她,道:“你等会儿。没说清楚,不许走。为什么不要本少爷的东西?”
如蔚还来不及答话,就听到黄妈妈在一旁耐心的劝说道:“老爷常说,兄亲弟敬,才能家和万事兴。有什么好东西做哥哥姐姐的都要让着弟弟妹妹点。大少爷,你看,大小姐就经常把那些好的珠子、毛笔都让给二小姐。每次啊,府上有什么绫罗绸缎、钗环首饰的,大小姐都让二小姐先挑。老爷就常夸大小姐懂事乖巧,姐妹两是毓京大家闺秀的典范。所以啊……”
黄妈妈还没说完,成衍便不耐烦道:“所以啊,我就该今晚差人去把狮子犬给弄回来,对吧,妈妈?”什么大小姐都让二小姐先挑?妈妈骗谁呢?每次外头送了啥好东西进来,母亲都让棉舒在一旁看着,大姐是庶女,敢伸手先去挑吗?又不是没被打过,大姐敢造次吗?乳母还当他是三岁小孩子,用这些话来忽悠他,可真行。
黄妈妈被成衍的话堵得无言以对,顿时傻了眼,不知该说什么好。
成德听了,在一旁哭得更大声了。
黄妈妈忧虑万分,心道这兄弟两历来是老大人、老夫人的心头肉。今日为了只狮子犬闹成这样,这可怎么好?
如蔚对他们的对话不感兴趣,转身就要往明间那头走,却不想又被成衍揪住衣服。小家伙生气道:“你干嘛?放手。我要走了。”
成衍看留不住她,灵机一动,道:“要不这样,我把狮子犬送你好不好?走,跟我回家,我去给你拿狮子犬玩儿。那狮子犬毛茸茸的,会叫会跑,还有双小短腿,跟你差不多,可好玩了。我大姐、二姐都很喜欢,一直跟我要来着,我都没舍得给。”
如蔚此刻只想叫他别拉自己衣服,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狮子犬?
忽的,眼前人影一闪,如蔚还没反应过来,瘦弱的肩膀就被一股大力推了一下。她倒退了两步,直接坐倒在硬邦邦的地面上,顿时一股痛意从臀部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