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8章毓京信函（1）

    （一）

    翌日天方亮，小如蔚就醒了过来，听着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忙碌声，小丫头甚是好奇，很想跑出去一探究竟。但云妈妈还没进来给她梳洗。邋遢不收拾的姑娘，是不能出去见人的。于是小丫头耐着性子在床上等人，拥着被子滚了五回，才等来云妈妈端着洗漱铜盆进屋来。穿上崭新的水波纹浅粉直绫裙，戴上小巧玲珑的金丝绕枝鎏金项圈，梳着一头丱发的小如蔚显得俏皮斐然、粉嫩可爱。圆圆的小脸，因为一大清早过度“兴奋”泛起了一片红晕，宛如小苹果般可爱。云妈妈把小丫头从上到下看了三遍，觉得甚是满意，便把她抱下床来，换上白色兔头鞋，带去给苏桂请安。

    苏桂喜滋滋的把小丫头揽在怀里亲了两口，抱起如蔚就往右梢间去用早饭。苏梅的早饭是简单的白粥配酱菜，给苏桂、林大夫和如蔚准备的是油炸酥条、翡翠酱瓜、梅香绿豆糕、蓝莓鸡蛋卷、八色合酱盘跟薏米杏仁粥。小丫头吃得津津有味，还毫不吝啬的夸奖厨子的手艺，把今早掌厨的周妈妈乐得合不拢嘴。

    饭后是如蔚的练字跟读书时间。苏桂让云妈妈把小丫头领回房去练字，顺便布置了今天的背诗任务。自从如蔚生病以来，练字跟背书就被耽搁了。林大夫来了之后，如蔚退烧迅速，恢复神速，虽说身子如今不如往昔康健，但寻常写字读书还是没问题的。小丫头信心满满的答应了练字跟背书的要求，顺便跟姑姑讨得下午午觉后的梅林畅玩时间。

    林大夫去医药间为苏梅配药。苏桂则屏退了随侍丫鬟，与苏梅二人去了右次间书房。折皱了的信笺被交到苏梅手上。苏梅缓缓略了一遍，既没有感怀伤悲，也没有份外激动，脸色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沉着冷静。

    苏桂坐在一边的扶手椅上，拨着盖碗茶里的茶沫悠然道：“连你这边都递信了，看来阿木伊那边也快有消息了。大伯这次是真要把苏家人都往毓京带了。想想上一次全族人共聚，还是大和初年祭祀先祖牧公之时。”

    苏梅把信笺放到雕花曲脚圆墩鼎里，点起了火折子往鼎里一投，信笺瞬间被火苗吞没。

    苏桂挑挑眉，略带笑意的戏谑道：“我还以为你要指天三声，痛骂苏家人一顿。”

    苏梅淡淡一笑，把桌案上已热起来的梅纹浮雕缠金丝包帕手炉塞到苏桂怀中，淡然道：“费那心思干嘛？多累……既然我已经被赶出了苏家，那谁人怎样与我又有何关系。”

    苏梅意料之中的反应让苏桂忍俊不禁。但话虽如此，可伯爷嗣子是块肥肉，大家都盯得紧。其他人可以说和苏梅没关系，但苏赞同样对嗣子位志在必得。若苏赞知道毓京的信函被送到“遗世山庄”来，难保不会急匆匆上门来求苏梅支持。

    苏梅晓得苏桂的言下之意。但饶是山庄外淳朴的乡民她都不愿意相交，更何况早已和她势成水火的苏家人。谁当伯爷嗣子与她一个被逐出苏氏家族的人而言并没有多大区别。如果苏赞有机会坐上嗣子位，她自然会为弟弟高兴；若不是，她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苏桂瞧着苏梅的一连串动作，明知故问道：“所以，你打算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完全做个局外人？”

    “不然呢？”

    “我可是听周妈妈说了，送信的人说，希望得到回信，好在毓京安排接待事宜。赞弟在接信当晚就给毓京苏府回信了。这会儿怕是已送到大伯府上。你这儿如果不回信，不怕毓京那边再来一封催促？频繁上门送信，多少会惹人眼球，就不怕给赞弟他们知道了，上门来跟你套近乎？别说我这做姐姐的没提醒你，万一真到那份上，别说你想清静，这院子想安静一刻都难。”

    苏梅不解的望着苏桂。姐姐的话显然有弦外之音。

    苏桂暗叹苏梅心思细腻。她也不打算隐瞒，遂把几个亲弟弟中秋节礼的事给说了一下。

    苏梅不无意外的笑了笑，满脸写满了不在意，拿起书桌上的砚墨准备磨起来。

    苏桂忙不迭放下手炉，走到桌案边伸手按住苏梅手臂，正色道：“阿梅，你真的不打算重归族谱吗？若你有了苏家人的身份，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你娘的棺冢从苏府移出来。否则，你娘的棺冢一日留在苏府，你就无法跟苏家完全切断开。”

    “姐姐的意思，是让我去向苏道安磕头认错？去苏质面前摇尾乞怜？”提起苏道安，苏梅情绪显然有了波动，不仅调子高了，连声音都是抖的。

    苏桂把砚墨从苏梅手里拨下，牵着她的手坐到外屋的扶手椅上，认真道：“现在的关键不是让你去磕头认错，而是重回苏家。大伯说，愿意帮你恢复苏姓人的身份，也就是说，他要为你出面去和苏质说这个事。重回苏家跟你和五叔的事情关系不大。你只需要点个头、露个脸，其他的都不需要你操心。若成了，你就可以回苏府把你娘的棺冢移出来，从此完全切断和五叔家的关系。再有，退一万步讲，若到时候大伯提出什么过分要求，你大可以无视之，再回你的庄子里逍遥自在，于你而言，并没有太大影响。”

    苏梅绞着帕子，低头不语。将母亲的棺冢从苏府移出来对她来说确实是巨大诱惑。在这世上，除了苏桂、苏赞姐弟外，只有母亲是她真正愿意关心关怀的人。棺冢留在苏府，于她而言确实有诸多不便。首当其冲便是祭拜问题。周家族人再能帮忙，也不及亲生女儿来得用心。再有，母亲去世立碑至今，苏梅还没有机会真正的去给母亲拜祭上香。说起来也是不孝。她不愿意再踏进苏道安的地方，但为了母亲，她还是希望能有机会亲到坟前叩拜。

    苏桂看苏梅如此挣扎，心里也难受。她并不想这么逼迫苏梅下决定，但重归族谱对苏梅而言利大于弊。她希望能够一步步帮苏梅从过去走出来。即使不和苏道安相认，也起码能因为苏家人身份得到家族庇护。若有朝一日她和苏赞都不能再看顾苏梅了，也好歹有族人能照顾苏梅一二。

    “好妹妹，姐姐知道你心里有很多委屈，对那个家有多厌恶。但是为了你娘，此事，你真的要好好考虑清楚。也许这辈子就这一次机会能够把你娘从苏家接出来。姐姐不想你日后后悔。听姐姐一句，好好想想这件事，行吗？”

    苏梅看着苏桂紧握着自己的手，缓缓点了点头。

    这一日，苏梅一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见任何人，连午饭晚饭都是梦楠送进去书房的。林大夫在医药间忙活了大半天，终于在两个专司丫头的配合下制出了第一批药丸。按照疗程，第一次针灸结束后，要在两个月内配合这批丹药，混着药膳一起吃。丹药服用注意事宜，林大夫交代给了两个专司丫头，药膳进补事宜由厨房两个专司婆子负责。剩下的就是看两个月后的调理情况。

    苏梅这边问题解决后，林大夫在晚间再一次给小如蔚检查身体，确定如蔚身体已无恙后便向苏桂告假回明州。苏桂对林大夫尽心医治如蔚和苏梅之事十分感激，向林大夫付了一份厚厚的诊金，又让周妈妈从库房里起出一箱上好的锦缎，连同五坛昂贵的陈年梅子酒一起送给了林大夫。

    （二）

    翌日清晨，林大夫由周妈妈聘请来的临时车夫护送，带着一车子馈赠满载而去。云妈妈领着如蔚来给苏桂请安时，苏梅正好带着梦楠来东厢。依旧是简单的倾髻别上紫翠玉簪子，一袭绢白水绫裙，显得苏梅份外温柔动人。今天的苏梅看上去精神极好，脸上洋溢着温和的笑容，看到小如蔚时更是眉开眼笑。小如蔚嘴甜地喊着姑姑，苏梅还摸了小丫头的脑袋夸她乖，把梦楠给看得一愣一愣的。

    今儿个如蔚请安来早了。苏桂刚起身不久，正由心竹服侍着准备梳洗。哪知苏梅造访后就接过心竹的活儿，亲自服侍苏桂梳洗。

    苏桂看着苏梅略带笑意的面色十分满意，料想她已考虑清楚了，心里颇为安慰。能让苏梅重新跨出“遗世山庄”接触外面的人和事，对苏梅而言无疑是好的。虽然苏梅只是一心为着能把母亲的棺冢移出苏府，但能够跨出第一步，已十分不容易。

    思绪乱飞间，苏梅已经手脚麻利的给苏桂挽了个倭坠髻，一边别上坠纯白母珠如意纹刻金丝銮钗，一边道：“妹妹只会挽这种髻，姐姐可别嫌弃。”

    虽然不甚完美，但也是髻稳型好，属于拿得出手的水平。自小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能有这手艺，实属难得。

    苏桂向来盘高锥髻居多，第一次盘这种倭坠髻，觉得甚是新鲜，拿着铜镜瞧了好几圈，满脸欢喜。“嫌弃什么？比起姐姐我，妹妹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心竹站在一边打着下手，听到苏桂这话，也凑趣道：“夫人说得极是。梅夫人挽倭坠髻的手艺可以说相当好了。就是我来盘，也不见得有这功力。”

    苏桂轻笑一声，道：“妹妹可听到了？这伺候我梳妆好些年的心竹都这么说了，依姐姐看，你都可以开馆授徒了。”

    苏梅报以一笑，应承道：“是啊，妹妹若开馆授徒，这第一个在下头坐小板凳的，必然得是心竹丫头。”

    玩笑间，愉悦的气氛自里屋洋溢开，柔声切切，笑意满满，充盈了东厢房。

    小如蔚穿着云头锦缎鞋从外屋跑进来，一头扎进苏桂怀里，兴奋的叫道：“姑姑姑姑，刚刚周妈妈说，今天要在院子里做梅子糕。”

    苏桂把小丫头圈在怀里，故作不知道：“是吗？周妈妈手可真巧。蔚儿今天可有口福了，有新鲜的梅子糕吃。”

    小丫头点头如捣蒜，殷切盼盼的陈述道：“蔚儿，蔚儿没见过人家做梅子糕的。以前在家的时候，宋妈妈不会做糕点，全是外头买的。”

    苏桂轻柔的摇着如蔚的身子，接话道：“对，蔚儿说的都对。你看啊，周妈妈啥都会做，宋妈妈连糕点都不会张罗，显然是宋妈妈技不如人。等回去了，姑姑就好好说说宋妈妈，让宋妈妈来这里跟周妈妈学一下做梅子糕好吗？”

    小丫头一听苏桂要“处罚”白府上掌厨的宋妈妈，忙摇摇头道：“不要不要。宋妈妈对蔚儿可好了。姑姑不要‘惩罚’她。”

    “可是蔚儿刚刚说了，宋妈妈不会做梅子糕呀。”苏桂故意拉长了声音逗她。

    小丫头急急抱住苏桂的胳膊，认真解释道：“可，可，可是宋妈妈会做其他菜呀。大哥哥爱吃的羊肉煲，二哥哥爱吃的炸豆糕卷，三哥哥爱吃的芋头八宝拼，四哥哥爱吃的生煎辣肉，宋妈妈都会做。宋妈妈好好的，经常做好吃的给我们吃。姑姑，你别罚宋妈妈了。不会做梅子糕不是宋妈妈的错。都，都，都是，都是因为，因为，因为周妈妈太厉害了。”

    小丫头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个理由，让苏梅忍不住笑出声，心道，这小不点，真是个人精，可爱得紧。

    苏桂听到小如蔚说起四个儿子爱吃的菜，禁不住红了眼眶。她从来没告诉过如蔚哥哥们爱吃什么。若不是感情甚笃，时常记挂着他们，又怎会细心到记住兄长爱吃的菜式。若是如蔚能继续跟着自己生活，那真是极好的。可如今，如蔚被这场病给拖累了，再也无法跟着她回到阿木伊。想到以后的日子里少了这个小不点，苏桂心里就难受。

    如蔚呆呆的看着苏桂红了的眼眶，不解的问道：“姑姑，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啊？是不是蔚儿不听话，要去院子里看她们做糕点，你不高兴了？”

    苏桂把如蔚紧紧的搂在怀里，哽咽道：“没有，蔚儿很乖，很乖很乖。姑姑没有不高兴。”

    如蔚小心翼翼地看着苏桂，轻声问道：“那姑姑为什么要哭？是风把沙子吹进眼睛了吗？姑姑别怕，蔚儿给你吹吹就好了。”说着，小丫头艰难的在苏桂怀里转了个身，搂着苏桂的脖子，对着苏桂的眼睛一阵乱吹。

    苏桂霎时间没忍住，一把抱住如蔚，眼泪就这么落下来了。

    苏梅拍了拍苏桂肩膀，微微叹了口气。

    心竹、梦楠忍不住红了眼眶，云妈妈拿着帕子偷偷掖了掖眼角，抹去了泪花。

    小如蔚被姑姑箍在怀里，半响不得动弹，没一会儿就十分难受。老半天，姑姑都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小丫头只得蚊声求救道：“姑姑，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苏桂忙不迭抹了眼角的泪花，松开如蔚小小的身子，爱怜的抚着小丫头红扑扑的脸颊，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

    如蔚看着苏桂，忽然认真道：“姑姑，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下个月有灯会，三哥哥说，要带我去看灯会，还要给我买冰糖葫芦。二哥哥之前答应我，等开春了，就带我去草原上骑马。我们都出来好久了。蔚儿现在病也好了，是不是等姑姑谈完生意了，就可以回家了？”小姑娘潜意识里觉得，此趟出来，就是为了治病跟谈生意。以前都是姑姑带着她走南闯北到处去，这次也会是谈完就回家的吧。

    “蔚儿，如果有一天，姑姑不在你身边了，你要答应姑姑，好好读书识字，好好学规矩做女红，要记得，自己是苏家女儿，走哪儿都比不得别人差。姑姑说的，可记住了？”

    如蔚没有像往前一样点头答应，而是眨着大眼睛不解的望着苏桂，轻声问道：“姑姑为什么会不在蔚儿身边？姑姑要去很远的地方做生意吗？这次不带蔚儿去吗？姑姑几时能做完生意回来？”

    苏桂冲如蔚笑了笑，柔声道：“姑姑也不可能一辈子陪着蔚儿。以后，蔚儿会长大，会嫁人。你看梅姑姑，也是一直一个人过着不是？”

    如蔚抬起头，似懂非懂的望向苏梅，想问什么却又光张嘴说不出口。苏梅温和一笑，揉了揉如蔚的小脑袋，什么也没说。

    里屋的愉快气氛一时间被蒙上一层淡淡的哀伤，待到周妈妈来请苏梅、苏桂去右梢间用早饭时，只见苏梅、苏桂二位夫人眼角含泪，似有说不清的情绪无法倾诉，在一边随侍的心竹、梦楠和云妈妈均红着眼眶，心情低落。就连原本活蹦乱跳的小如蔚，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忽的就一直扒着苏桂不肯下地来。纵是云妈妈好声好意的哄劝着，小丫头也是闹着小情绪、小别扭，一直搂着苏桂肩膀，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不高兴。带着这样的心情吃早饭，苏桂连银耳莲子羹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小如蔚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直跟苏桂要抱抱不肯放手。就是云妈妈要抱她喂会儿稀粥，小丫头也把头摇得跟拨浪鼓般，一张倔强的小脸满是拒绝。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由苏桂抱着吃完了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