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5章团圆夜宴(1)
(一)
苏赞回到“苏香院”时,夕阳大抵落山,院里凉风习习,秋意颇浓。主房明间内,此前苏桂和林大夫用餐的八仙桌被置换成明月花开纹样的大黑木圆桌。十二张梅花纹半弧钝角凳整齐的摆在圆桌边。其中四张特意在底座做了加高,大抵是留给成律、如莹、如蔚跟如茹的。十二套祥云纹图样的白瓷碗筷摆在圆桌上。另配有小孩专用的小碗勺。下人们正在忙碌的传菜,大盅小盅、盘盘碟碟流水般的送进屋来。
苏赞本欲去寻桂氏求证刘氏教养如蔚的事情真假,不尔听到里屋传来林大夫赞誉的声音,料想必是在夸如蔚,想着日后如蔚就要跟着自己生活,该多亲近些才好,于是进房去寻人。
里屋统共林大夫、云妈妈跟一个胖丫头三个大人,外加一个坐在床上穿衣的小如蔚。听到声响,四人不约而同朝云纹锦幕处看。掀幕而入的苏赞一进内屋就接收到齐齐探头的四道目光,不免有些不自在。苏桂不在,他连最基本的开场白都找不到话题。
来人无语,屋里人无言,里屋氛围怪得让人不适。
作为处理尴尬场景的老手,云妈妈是第一个出来解难的人。只见她略显丰韵的身子往左侧站开了两步,让出了床边的位置。爽朗之声自中年妇人口里飘出:“苏老爷来了呀。来,这儿坐。小姐你看,爹爹来看你了。”
苏赞犹豫了一会儿,就走了过去,坐到床边,关切的望向床上的小人儿。云妈妈手里有留有药渍的药碗,被药汁弄脏的小襦裙换在了一边,方才在外头又听林大夫夸如蔚勇敢,想必是刚吃了药且没闹别扭。思及此,苏赞决定从这里找话头。“蔚儿嘴里苦吗?要不要吃点山楂解解苦味?”
换了一身常服的苏赞,言语温和、关怀切切,小如蔚没了刚刚的恐惧,回答起话来也是有模有样。苏赞问药苦不苦,要不要吃山楂,她就小大人的回答道:“姑姑说,良药苦口,人生病了,就是要吃药的,不能嫌苦就不吃。”
苏赞显然被这样的回答给震惊到了。他以为如蔚面对自己没有再退缩已是十分不容易,若对他所问能摇个头,当是十分满足。没想到小丫头能一点胆怯都没有,还言之凿凿的说着苏桂的谆谆教诲,口齿清晰的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这样的镇定自若,对苏赞来说太意外了。
他下意识的继续解释道:“山楂只是解嘴里的苦味,不碍事的。”
哪知小丫头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林伯伯说,这药只能配药丸子吃。”说罢,小丫头抬起一双美目望向林大夫。
林大夫微微一笑,捋着胡子点头道:“此药确实不可配其他。山楂、糖浆类的辅品会使得药效降低,暂不可食用。你说得对,也做得对,而且,对极了。”碰上这么一个不闹、听话的小病人,大概每个大夫都会偷着乐吧。苏桂对这孩子的教养,当真是极好的。
夸完如蔚,林大夫又对苏赞拱手道:“二姑娘真是老夫见过最听话懂事、最勇敢坚毅的孩子。白夫人三年教养功不可没,老夫在这里要恭喜苏大人,日后又多了个贴心懂事的好女儿。”
“若非林大夫,蔚儿难保周全。苏赞在此先谢过。”救女之恩,不止苏桂念念不忘,就是苏赞也是十分感激林大夫。能从明州请来医术如此高超、医德高尚的林大夫,苏赞本来对桂氏是十分满意的。奈何如今桂氏在背后搞小动作,妄图让刘氏日后教养如蔚。想到苏桂可能的反应,苏赞既忧虑又生气。
一阵咕咕声自小丫头腹腔传来,苏赞被打扰了思绪,忙关心道:“蔚儿空腹吃药?这怎么可以?”
林大夫摆手解释道:“无妨无妨。老夫开的这贴药就是得空腹吃,且要饭前吃方有效。药材量都是根据幼儿分量定制的,无损肝胃,不会对二姑娘身体产生什么副作用。苏大人但请放心。”
苏赞点点头表示认同,转头对着如蔚柔声道:“蔚儿怕是饿了吧。让云妈妈带你先去外头吃饭可好?爹爹刚刚看到,外头桌子上摆了很多好吃的。你母亲今晚让厨房做了很多菜,一定有蔚儿爱吃的。”
小丫头依然摇摇头,认真道:“姑姑说,早饭、午饭、晚饭,第一个举筷子的必须是坐在正中首座的人,他举了筷子,其他人才可以吃。现在还没人举筷子,蔚儿不可以去桌子上吃。”
苏赞又是一愣。他没料到,苏桂说的话,这丫头都记住了,而且还记得这么牢。良好的教养,确实能让孩子懂事守礼。所以,刘氏纵然再敦厚老实,也无法比美苏桂,能对如蔚有这样好的教养。
云妈妈对如蔚的乖巧懂事似乎早已习惯,见苏赞一脸不可思议的震惊状,便微笑道:“苏老爷别担心,苏夫人已经为各位少爷小姐准备了点心吃食,就是为了防止未就桌便肚子饿。二姑娘大病初愈,饮食多有顾忌。刘姬已备好了梨汤,就等着二姑娘喝。”说罢,云妈妈遣了胖丫头去把刘氏准备好的温和养胃的梨汤端过来。
苏赞面色一沉,脸上闪过一丝生气神色,却没有表露出来。林大夫轻扯嘴角,在心里默默的对苏桂竖起大拇指。
(二)
半个时辰后,明间内菜香满庭。琳琅满目的三十六道主菜上了桌。一切准备就绪,苏赞、桂氏、武田刘三位姨娘并成征、成律、如莹、如茹四个孩子以及苏桂、如蔚被请到了黑木桌边坐下,连着林大夫统共12人,围满了一桌。对于主位,苏赞为表达谢意想请林大夫上座,林大夫连连推辞并表示若苏赞坚持则离席。苏赞只得作罢,自己坐主位,林大夫居于苏赞右首以示敬意,苏桂居于左首。桂氏以下,按顺序分别坐着成征、如茹、武氏、成律、田氏、如莹、刘氏。苏桂右边坐着如蔚。顺围一圈,刘氏正巧坐在如蔚身边。
团圆饭从苏赞举筷为始。因这顿饭为团圆宴,在场的多为女眷孩子,于是碰杯的酒被改为了可口的素酒。苏赞第一杯酒先敬了苏桂,感谢她这三年来对如蔚的照顾和教养,言谈间对如蔚的乖巧听话很是满意。苏桂对恭维照单全收,顺便夸了一下小如蔚的听话懂事,话里有意无意的把如蔚等同自己的亲闺女,听得桂氏心里一阵发麻。苏赞的第二杯酒敬了林大夫,感谢他医者父母心,不仅救活了如蔚还照顾得无微不至。林大夫比起苏桂则谦虚得多,先把大夫的本职讲得头头是道,顺便又提及苏桂带来的人有多能干帮了多少忙尽了多少心云云,最后话末还特意点了刘氏的名,直夸刘氏尽心尽力,事无巨细。苏赞微微扫了眼屋里的人,发现下人大多是苏桂的人,除了几个临时传菜的苏府下人,竟无多余人手来伺候,心里对桂氏的不满不免又多了几分。苏赞的第三杯酒敬了去世三年的桑姨娘,感谢她为自己生了这么个好女儿。三杯毕,一桌人一齐碰杯,宣告团圆宴的正式开始。
五个孩子由各自的乳母服侍吃食,时不时,身边的大人给夹点可口的菜到碟子里,倒也秩序井然,没有嘈杂吵闹。
苏桂瞧着这酒过一巡了,遂也主动端起酒杯,正色道:“弟弟说得好,家和万事兴,家安天下福。我们苏家家训有云,予人亲善,立身成德;予人和善,立身成仁。为人父母长辈,当先行之,方能为子女后代做好榜样。我也借素酒三杯,要敬三个人。这第一杯,要谢桑姨娘。没有她,就没有蔚丫头。日后,待蔚丫头长大了,我也要跟她讲,要每日清香供奉姨娘,初一十五进香祈福,以报生母十月怀胎诞育之恩。”
如蔚刚被云妈妈伺候着吃完一小勺鱼肉,听到姑姑在说她,忙不迭抬起头,望向身边的苏桂。
苏桂微笑着摸摸如蔚的小脑袋,柔声道:“第二杯酒,我要谢谢蔚儿。三年陪伴,跟着我走南闯北,给我,给白家带来了太多安慰和欢乐。”
苏桂的丈夫意外亡故于两年前。苏桂一个妇道人家,又要照顾公婆与四个儿子,又要行商办货,支撑起白家成为顶梁柱,可想而知,曾经的日子是有多艰辛。苏赞最敬佩这位堂姐的,一是她从不以出身论他人,一切皆以宽厚待之,一视同仁;再有,苏桂面对难题从不畏缩让步,从不向困难低头,更不暗暗自怜,只会想尽办法解决问题。小如蔚有幸跟了她三年,学得规矩,想来也是有福之人。
“弟弟跟弟妹是知道的。两年前,你们的姐夫刚走的那会儿,我天天抱着牌位哭,想着要么白绫一条要么毒酒一杯随了去。公婆劝无效,儿子劝无效。直到有一天,云妈妈把蔚丫头抱到我跟前,跟我说,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不至于要一辈子活在去世人的阴影里。那时候蔚儿还不满周岁,估计是被屋里的香熏到了,一直哭,一直哭。我才猛然惊醒,原来还有那么多人需要我照顾。后来,我就振作了。权当你们姐夫先去了地下,等着我把白家发扬光大,看着儿子娶妻生子后才下去和他团聚。蔚儿很粘我,以前我出去谈生意时,她就哭闹得厉害,云妈妈哄不住。后来我索性把她给带上了。累的时候,听听小丫头说话,看着她吃饭乐呵呵的笑,心里也就畅快多了。以前有身子时你们姐夫就一直说——这胎要是个闺女该多好。公婆也一直希望有个孙女能承欢膝下,说小子顽皮淘气,难管得很。我把蔚儿带回阿木伊时,你们姐夫一家甭提有多高兴了。秋三儿有一回学了几下拳脚,回家就满院子嚷嚷,以后蔚儿的夫婿若要欺负妹妹,定要那小子好看。”谈起有笑有泪的三年,往昔种种历历在目,仿如昨日。苏桂感慨万分,眼眶不禁红了。
如蔚似懂非懂的听着姑姑说了一长串,也不知道记住多少,只感觉到脑袋上摸着自己的手有些颤抖,便把身子靠过去,双手抱住苏桂的手臂。
“记得年初时,我公婆还跟我说,等过了年,寻个好时候给弟弟去封信,索性收了蔚儿当闺女。可惜,世事无常。西北不太平,信也没送出去。如今,蔚儿是跟不得我回阿木伊了。我有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可还是得放手。日后,蔚儿的教养、蔚儿的健康都全靠弟弟弟妹了。”苏桂深情款款的望向苏赞夫妇。
苏赞心里感怀万分,抢话道:“姐姐放心。蔚儿是我亲骨肉。亏待了谁都不会亏了她。弟弟在此跟姐姐保证,必定好好教养蔚儿,让她无忧无虑的长大。”
桂氏勉强的笑了笑,跟上苏赞的话尾道:“老爷说的极是。姐姐放心。桑姨娘是我远房表妹,自小感情甚笃。她的孩子,就跟我亲闺女一样。我定好好教养蔚儿,决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武氏轻扯嘴角,一派了然于心。这种信誓旦旦的承诺,也持续不了几日。待苏桂回阿木伊,这二姑娘还不是由着桂氏捏圆按扁。她都知道的道理,苏赞、苏桂又怎会不明白?当然,当众立誓也不是没用的。口头支票也是承诺,日后若真发生不快,这些话就是留给他人当话柄的。虽然苏家的这位正房夫人是出了名的做事周全不留人口舌,但夜路走多了也会碰上鬼。谁又知道之后会怎么安排如蔚。
武氏确实思虑周全,且对桂氏的行事作风十分了解。桂氏急于让刘氏认领如蔚的心太过明显,使得她说话做事看起来十分刻意。就好比此刻,苏桂第三杯酒正在敬林大夫,下人们给五个少爷小姐端上来银耳莲子汤润润肺,云妈妈伺候小如蔚喝银耳莲子汤时,桂氏特意把刘氏吩咐厨房将原来的蟹粥换成银耳莲子汤将就生病的如蔚之事说出来,还刻意的夸了刘氏细心,日后必是个好姬娘。
苏桂一听,瞬间就黑了脸。
苏赞没料到桂氏竟然做得如此刻意,还是在对着苏桂做出承诺后就抬出刘氏来,不禁满头黑线。余光所见,苏桂已经沉起了脸,苏赞心里一惊,对妻子的如此行径十分不满,可又碍于脸面不好在席上发作。
林大夫低头喝酒吃菜,静默不语。富贵人家里的事儿,向来和他这种局外人无关。
田氏往女儿碗里添了一筷子菜,眼皮都不抬一下,仿佛周遭一切都和她无关,和林大夫倒也是自成一派。
了然于心的武氏借着夹菜的机会扫了一眼苏赞姐弟和桂氏,心里不禁乐起来。好戏,开锣了。
而风眼口的刘氏,则冷汗涔涔。桂氏这话显然不怀好意。她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夹在中间尴尬万分。
此时,喝完银耳莲子汤的如蔚突然转过头来,对着刘氏正色道:“谢谢姬姨,很好吃。以后还可以吃吗?”
刘氏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摸着小丫头的脑袋道:“以后二姑娘想吃了,叫一声,就有的吃了。”这话听着平平无奇,其实,刘氏一语带双关。一方面表示了自己还是个下人,作为主子的二小姐若想吃,吩咐一声即可;另一方面又没有完全否认自己不想顺着桂氏去教养如蔚。若苏赞、桂氏同意,苏桂愿意,她当然想有个孩子承欢膝下。可惜,这样的同意和愿意,机会太渺茫。
原本是团圆宴,苏桂本不打算和桂氏计较那些小动作,奈何桂氏言行太出格,苏桂就没那么客气了。只听她夹枪带棒道:“刘姬手艺确实不错,连蔚丫头这嘴刁的都说好,看来是真的好了。弟弟有这样可心的枕边人,真是好福气。没记错的话,刘姬是咱苏家自家园子的,又在府里多年,为人如何弟弟弟妹都是知道的。姐姐以为,也该是时候抬姨娘了。别让外人以为是主母善妒阻着当家的才是。自从蔚儿生病以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照顾不周,才让蔚儿受这般苦。后来想想,也许是因为没有亲生母亲在身边的缘故。桑姨娘走了,蔚儿如今也没吃上一顿母亲亲手做的饭,想想都让人心酸。”
桂氏霎时间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大气都出不来一下。早在刘氏怀孕之时桂氏就曾经承诺过要将她抬姨娘。后来刘氏所出的庶三子夭折,抬姨娘之事也不了了之。跟苏赞家交往甚密的苏桂自是知道此事的。此时重新拿出来说,不外乎一为刘氏鸣不平,二则对桂氏为人处事表示不满。再有,“母亲”二字,像紧箍咒,死死箍紧了桂氏。在辈分上,桂氏是嫡母,同样也是如蔚的母亲。苏桂在变相指责,这么多天来,桂氏对如蔚没有真正的关心和关怀。
苏赞对桂氏投来责备的目光。桂氏脑袋低低,佯装吃菜半点回应都不敢。她深知,这么一闹下来,苏赞、苏桂都知道自己要让刘氏抚养如蔚了。可丈夫和堂大姑子明显是不会同意这样的安排,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