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2章苏香看病(2)
里屋内此时烟雾弥漫。甘黄云横木桶里煨着药澡水,赤鼻的药味随着空气散播在周遭,与水汽混合着,薰得人直流泪。
桂氏自踏进里屋就被这药味薰得难受,不禁掏出手绢捂紧了鼻子。
里屋中央,梨花木圆桌被挪到了一边,乌金祥云纹铁架支在地面上,铁架上立着装有药澡水的甘黄云横木桶,铁架下被塞进一个赤金雕花加盖的平炉,炉内烧热了的银丝炭散发出阵阵吱吱声,煨热了药澡水。
此时,林大夫和随侍婆子站在脚凳上,一人托着二姑娘小小软软的身子,一人将扎在二姑娘身上的银针小心翼翼的拔下来。
苏赞站在苏桂的左侧,透过林大夫的侧面看到一只扎满银针的小手握紧了拳头,青筋依稀可见。霎时间,一阵难受涌上心头。三年前的七月十八,也是在这苏府,温顺柔美的桑姨娘为他生下一个女儿。然而,他还来不及赶回府上见女儿一面,就听到乱军入城的消息。尔后他让下属回府通知管家即刻撤离,将女眷安全带往乡下。当时因苏府女眷较多,管家将人分成了三波进行撤离。
苏桂那时候正好带着未满周岁的幼子来雍州谈生意,也住在苏府,来时奴仆随侍数十人。这些人年轻力壮且十分忠心,足以保护苏桂母子安全,于是在分拨撤离时,苏桂主动退出苏家车队,从白家带来的一众妇孺均不计入苏家女眷的撤离保护名单。
桑姨娘生产,比之前大夫估计的早了一个多月,乳母人选并未提早准备。当时又正值兵荒马乱,临时寻找更是寻不得人。于是苏桂幼子的乳母就充当起临时奶妈。
分拨撤离时,桑姨娘被安排在夫人、姨娘队伍里。而苏桂领着丫鬟仆人,自成一波队伍离开雍州,同时带走的还有幼子的乳母以及嗷嗷待哺的小女婴。苏家女眷往南躲入乡下,苏桂一行人往西逃往塞外,小女婴与苏府就此分开,数月断了消息。大和十五年十二月,叛乱结束。齐国西部商路开始恢复通行。苏桂、苏赞姐弟这才恢复了联系。得知女儿被苏桂带到塞外,很好的照顾起来,苏赞很是感激。本打算新安新年过后就往塞外接回女儿,谁知宋鲁二王兵起北方,整个齐国又不太平起来。无奈之下,苏赞放弃了接回女儿的想法,只去信给苏桂,以蔚为名,暂养塞外。这一暂养,就是三年。
三载岁月里,雍州太平未知,衙门公务众多,苏赞时常数晚夜宿知州衙门,丝毫不敢懈怠。偶尔回家,也只听得夫人谈起家里一切安好,几位姨娘都将自个儿孩儿照顾得甚好,却从未有人提及那个被送往塞外的可怜孩子。若非听及下人称呼茹儿为三小姐,他几乎都要忘记自己还有个二闺女。
此次皇上复位,衙门内待处理的公务又是堆积如山。他已经连续十七天夜宿知州衙门了,连中秋都没有回府与家人一道赏月。若非今日中午从毓京来了信,他大概不会今夜急匆匆就赶回来。毓京的伯父被授爵自然是比见病歪歪的闺女来得重要。只是他忘记了,苏桂来雍州仅仅为了如蔚。
桂氏看着林大夫把银针一根根丢进盛满清水的鲤鱼跃龙门铜盆里,银针尖端的暗红遇水划开,猩红了一片眼帘,不禁咽了咽口水,低声问道:“林大夫,这针上为何……?”
苏桂连忙按住桂氏,对着她摇头道:“别出声打扰林大夫。”
桂氏点点头,略带茫然的望向丈夫,却见他一脸歉意柔情的望着林大夫身后的小人儿,不禁心头一紧。
一盏茶功夫后,最后一根带着暗红的银针被林大夫丢进铜盆里。林大夫对着搭手的婆子道:“来,把二姑娘抱出来。毛巾呢?来条毛巾……。”
苏桂四处张望,瞧见立侍在左下方的丫鬟捧着托盘,便指着人扯声道:“快递毛巾。”
话刚说完,眼前突然人影一闪,捧着干净毛巾的丫鬟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就猛地一轻,原有的托盘重量卸去了一大半。
苏赞松展开毛巾,走上前去,对着脚凳上的婆子道:“我来。”
随侍婆子先是一愣,再看苏赞一身官袍被散落的药澡水浸湿,心头一热,把手上抱着的瘦弱女娃娃给苏赞抱过去。
瘦小软绵的孩子被放到苏赞怀里。苏赞迅速将毛巾一裹,三步并作两步把小如蔚抱到床上。两个丫鬟手脚麻利的把干净里衣给如蔚穿上,掖上被子,退到一旁去。苏赞迅速上前来,柔声地唤着蔚儿。
小如蔚唇瓣干涩,小嘴微张,迷糊的说着:“不疼,蔚儿不疼,姑姑别哭。”
苏桂心头一紧,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我苦命的蔚儿。”
丫鬟们迅速收拾着屋里的狼藉。林大夫擦着汗接受桂氏的询问。苏赞轻轻探了探女儿的额头,发现还有些微热。但就着林大夫的说法,高烧已退,不多时便可恢复正常体温。可想而知,之前的情况有多糟糕。
身着浅褐色莲花样罗裙的中年婆子捧了碗药过来,想给二姑娘喂药。苏赞想也不想就接过了踏雪寻梅青瓷碗,着丫鬟扶起如蔚,就着姿势给她喂药。小小的身体对汤药反应剧烈,药刚入口,转瞬就被小姑娘给吐了个干净。而且吐得还挺准,全往老爹身上贡献了。
苏桂暗忖,这是如蔚在控诉亲生父亲三年来对她不管不顾么?
如蔚喝一口吐一口,一碗药灌下去,十之七八全贡献给了自己的官袍。苏赞有些急了,不禁望向苏桂。“姐姐你看,蔚儿喝不进去药,这可如何是好?”
苏桂还未答话,扶着如蔚身子的丫鬟就善解人意道:“苏老爷不必担心。这药虽然吐得多,但还是有喝下去一些的。多灌几碗就是了。林大夫说了,现在蔚姑娘还没清醒,只能这么灌药。若药不灌,是肯定清醒不过来的。刚刚晚饭前,云妈妈就已经给蔚姑娘灌过一次药了。”
“苏老爷,还是我来吧。”一直立侍在一旁的中年婆子见状,随即又让人端上来一碗药。她是丫鬟口中的云妈妈,看顾如蔚三年的乳母。
苏桂劝慰道:“还是让云妈妈来吧。云妈妈是蔚儿的乳母,从小照顾蔚儿,她知道轻重的。”
苏赞一听这中年婆子是如蔚的乳母,不免语气上多了些敬重,诚挚道:“有劳云妈妈了。”苏赞把床沿的位置让给云妈妈,看着云妈妈把小如蔚搂进怀里,一边哄着一边喂药。随侍的丫鬟就拿着绢子给如蔚净口,细心地擦掉如蔚嘴边吐出来的药。
小丫头还有些发热,迷迷糊糊不甚清醒,但似乎是听到亲近人的声音,小手挣扎着挥呀挥。虽然还是喝得少吐得多,可比起苏赞喂的那碗,云妈妈显然成效翻倍有余,喂药技术也娴熟得多。
一盏茶功夫后,又一碗药下肚,如蔚里衣上药渍点点,全是吐药给弄脏的。但看云妈妈吩咐丫鬟的架势,怕是要再灌上一碗才算完满。苏赞心头一紧,对女儿不免又多上一层内疚。
苏桂瞧出苏赞的心思,虽心有不忍,但嘴上却犹自叹息道:“我这可怜的蔚丫头,从小没了娘,跟着我这姑姑四处漂泊。如今还害了这场重病。林大夫说,日后要好好调养,方可痊愈,怕是再难跟我走南闯北了。以后,我离了关内,蔚儿便孤身一人。她从小就跟在我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往后这日子,可怎生好?谁还能好好照顾她?”
苏赞愣了愣,忙道:“姐姐说的是哪里话?弟弟多谢姐姐这些年看顾蔚儿。蔚儿是我的亲骨血,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弟弟都定会好好照顾蔚儿,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苏桂叹了叹气,道:“你我姐弟交好多年。当初动乱时,府上管家想也不想就把刚出生的蔚儿交托给我,也是信得过我,看到你我姐弟至亲,断不会委屈了蔚丫头。这三年,说是我看顾蔚儿,实际上却是蔚儿陪着我。若没有蔚儿,你姐夫走的时候,我就要跟着去了。蔚儿于我,比亲闺女还亲。我家那四个小子,天天说我偏心。可这人心,本就是长偏的呀。”
苏赞看向云妈妈怀里的小如蔚,心里的疼惜又多了几分。
苏桂继续道:“如果可以,我当真也是愿意一直看顾着蔚丫头,日后及笄,再为她寻一门富贵双全的婚事。可惜天不从人愿。也罢,跟着我一个粗鄙的商妇,也学不得什么规矩女红。蔚儿终究是你的骨血,还是回到你身边的好。只是,眼看着就要分离了,蔚儿还这么小,经过这场大病,身子如此羸弱,回到这苏府,没了亲娘照顾,日后可怎么生活。”说着说着,苏桂眼眶里酝出几滴泪来,打着转儿似落不落。
话都说到这份上,桂氏知道,若自己再不开口,怕也不妥。既然这位堂大姑子摆明了要自己表态度,那她就索性门面做得漂亮点,也算是在丈夫面前表个态。
“瞧姐姐这话说得。我晓得姐姐跟蔚儿感情甚笃,不忍分离。这三年来老爷没少跟我提姐姐看顾之恩,常常念叨着要把蔚儿接回来,不让姐姐过度劳累。奈何造化弄人,这西北一直太平不下来,也就日渐耽搁了。说起来,也是我这当嫡母的没本事。当初就应该早早为桑姨娘生产做准备。如今蔚儿虽说没了亲娘,可还有我这个嫡母呀。但凡是老爷的骨肉,不论自谁腹中所出,都是我的孩儿,我自当好好照顾,一视同仁。我知道,前几日没来看蔚儿,姐姐想必心里是恼了,觉得我是厚此薄彼,觉得蔚儿日后定然会受委屈。姐姐疼蔚儿,我跟老爷一样高兴。可是姐姐想想,蔚儿终究是姓苏,跟莹儿、律儿都是老爷的嫡亲血脉。我再不喜欢蔚儿,也不会拿老爷的嫡亲血脉当儿戏。蔚儿喊得我一声‘母亲’,我就必然会真心相待,绝不亏待她分毫。”
苏赞连连点头,道:“夫人说的是。姐姐但请放心,蔚儿回到家里,定能过得很好。日后及笄,我自当为蔚儿选一个富贵双全的夫婿,绝不委屈了她。”
苏桂要的就是苏赞夫妇的承诺,既然收到效果了,她也自然抹了眼泪,见好就收,给别人台阶下。“我自是信得过弟弟弟妹的。弟妹要理家,要照顾几个孩儿,也确实不容易。若蔚儿长大后,能学得弟妹的一星半点,就够她一辈子受益了。”
苏桂和苏赞夫妇说话间,云妈妈已经顺利把第三碗药给如蔚灌进去了,满打满算,喝一些吐一些,最后顺利下腹的也还是足一碗分量。
此时,下人们已经把一屋子狼藉打扫干净。林大夫换了身干净衣裳进屋来,给如蔚号完脉后告知,如蔚之前的食物中毒已初解,高烧已转为微热。大约明日,体热就能恢复正常。顺利的话,明日当可清醒过来。苏桂姐弟听完十分高兴,拉着林大夫连连表示感谢。桂氏因让马管家远赴明州请得林大夫,在苏桂面前多少挽回点形象。为了显示自己作为嫡母对丧亲庶女的关怀,桂氏还追问了林大夫好些关于日后调理的注意事项。苏赞对夫人这种作为十分满意。
折腾了一夜,所有人都累了。苏桂让贴身婆子安排下人逐个去休息。云妈妈坚持留下来守夜。苏赞十分感动,对着云妈妈连道感激。苏桂看着苏赞这一身还未褪去的官袍,心头好一阵感慨。
终究还是骨肉至亲。苏赞这三年来对如蔚纵有忽视之过,但人非圣贤,若知过能改,能去补救,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就着这份内疚,若日后苏赞能对如蔚多看顾些,护得她平安长大,也算了却苏桂一桩心事。纵然远离雍州,她也不用担心如蔚再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