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夫子
“这怎成?”李柔娘反应过来,断然拒绝,“饭馆生意还未见好,这笔开支太大。”
于私,她自然想让应窈去书塾读书,但是考虑到家中才还清赌债,饭馆需要各类支出,不能因为这件事拖累应家。
应窈也知道这个,低下头没说话。
胡氏也有些拿不准,只道:“上书塾自然是好的,只是眼下……”
“银两不用多虑,”应宝珍把今早收到的银票排在桌上,“除去给赌坊的一百两,还剩下一百八十两。”
“这一百八十两中,五十两用来打桌椅和打边炉便够了,剩下的银两怎么也够一家四口人几年花费嚼用了,饭馆也有进项,还能供不起一个上书塾的孩子不成?”
“可是……”她的话在理,李柔娘游移不定。
“我已经买了笔纸,今晚便能教窈娘识字。”应宝珍见她态度松动,立刻补充道。
“也罢。”胡氏舒出一口气,想到珍娘的确在书塾念过几年,也就同意了她的想法。
胡氏答应了,李柔娘也没意见,于是送应窈去书塾便被应宝珍拍板决定。
她做事风风火火,很快摊开刚买来的千字文教应窈认字。
镇上人一日两食,午时并没有人来饭馆。应宝珍借着天光逐字逐句解释意思,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笔画。
应窈局促地握住笔,听着应宝珍温柔的声线,闻到她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神情有些恍惚。
应宝珍察觉到手下的崽在走神,不轻不重提高音量:“这个‘川流不息,渊澄相映。’作何解?”
应窈一个激灵,迅速反应过来:“延及子孙,像江河川流不息,勉励世人,像碧潭清澄照人。”
应宝珍点点头,心道窈娘果真是有主角光环,一点就通。
她翻过书页,继续念诵千字文。
应窈回神,不敢再东想西想,专心听应宝珍念书。
等应宝珍考教完应窈最近学的三字经和千字文,确认她能流利背诵后提着束脩往书塾去。
按镇上习俗她去买了肉干、糕粽,又去化了银甸共三两。
镇上书塾的夫子是个久试不第的老书生,对学生很严苛,束脩要得也贵。
但他毕竟有几分真才实学,还教出了周冕这个秀才,镇上人家很愿意送孩子去他处读书。
只是想到那个眼高于顶,还和原主有些婚事纠缠的周冕,应宝珍不由自主担心老秀才会不会为难她们。
当时原主求着胡氏请媒人上门说亲,胡氏拗不过,也觉得周冕是个可造之材,虽然眼下家境清贫,但指不定能走入仕当官的路,便也答应了。
周冕却瞧上了应家的饭馆,借着原主不善厨艺的由头,想让表妹温眉接管饭馆。
胡氏怎能把家产交到外人手中,于是这一门亲事也就作罢了。
果不其然,她的担忧变成了现实。
老书生姓秦,自诩读书人,每日必穿长衫。很看不起镇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更对商贩一类人嗤之以鼻。
此刻秦夫子眼也不抬一下,手一推就把应宝珍准备的束脩扫到一边,她准备好的大半说辞也堵了回去。
应窈在路上还兴奋得红扑扑的脸蛋此时也白下来,不明白为什么秦夫子对她如此不待见。
“夫子。”应宝珍尽力扯出一个笑。
秦夫子才抬头,慢吞吞哼出声:“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
应宝珍皮笑肉不笑接下话:“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秦夫子自视甚高,怎么也看不起应家这类经商的人家,胡氏可是交了比旁人还多一倍的束脩才把女儿送进来开蒙。
她在书塾读过几年,知晓夫子不喜商贩走卒。但也没道理特意出言讽刺她贪财,眼高手低,周冕那厮还在他面前说了什么车轱辘话不成?
说她贪图富贵,出尔反尔,看不起周冕家境清贫?
那他的心思还真不少,应宝珍撇撇嘴,见坑不到应家的饭馆还有闲心跑到夫子面前说闲话。
秦夫子听得她接茬才应了一声,下巴朝桌上一抬,摸了摸长髯,又不出声了。
应宝珍朝那一看,认命地走过去给他倒茶。
一杯热茶下肚,秦夫子才清了清嗓子,问应窈:“可曾读过什么书?”
应窈立刻按应宝珍教她的说辞回答:“回夫子,千字文,三字经已读过,熟读熟记。”
秦夫子这才正眼瞧她:“背一段我听听。”
应窈便挑了片段背出来,并无卡壳漏记。
秦夫子也挑不出错处来,横看竖看点点头:“倒是个可造之材。”
他再看看一旁的应宝珍,意有所指:“可不要学了旁人去,专走歪门邪道,贪图一时富贵,反而让人笑话。”
“夫子,”应宝珍假笑不下去了,正色道:“何为歪门邪道,何为贪图富贵?”
若她经商,开饭馆便是歪门邪道,那世上还有游商走贩做甚么。若她取消亲事,拒绝给出家产,不想填周家的窟窿就是贪图富贵,秦夫子怎么不把自家财产拿出来接济周冕?
省得他还要三天两头来探胡氏口风,虚情假意还想让她转变心意了。
“你!”大抵是被学生奉承惯了,乍一下被应宝珍质问,还有些拉不下脸:“怎敢这般驳斥师长?”
应宝珍冷笑:“我敬您是长辈,才以礼相待。若您觉得经商是歪门邪道,怎还明里暗里帮着弟子想占了孤儿寡母的饭馆。”
“如您所言礼不可废,他周冕抢了饭馆去经营,那不成了同我等一样的贩夫走卒了?”
“荒唐,”事关最看好的徒弟,秦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重重一拍桌子:“你好大的胆子!”
接着是之乎者也,引经据典的一番斥责。
应宝珍听得耳朵起茧子,瞥见应窈也是烦闷的模样,朝她眨眨眼。
应窈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拉了拉她的衣摆。
应宝珍心里有了成算,懒得再管秦夫子说什么混账话,拎起束脩,头也不回:“不叨扰夫子了,咱们这些贩夫走卒就家去败坏门风了。”
应窈抬脚跟上她,不理会秦夫子气急败坏的呼唤。
迈出书塾,绕开听到争吵声好奇地听墙角的一众弟子,应宝珍拉着应窈走远了。
凉风一吹,应宝珍冷静下来,开始思忖接下来要怎么做。
秦夫子的书塾是镇上唯一的书塾,今日这一番肯定惹恼了他,不会答应受应窈为弟子。
即便是勉强收下,也不会多用心教导,反而可能会暗戳戳找她麻烦。
但她还有任务在身,难不成要她自学成才,一路教会应窈四书五经君子六艺?
应宝珍抿唇,系统非必要时不会同她搭话,平时最多提供有关任务的提示。而现在是她搞砸了上书塾这件事,
她心底思绪万千,突然感觉手心被很轻地捏了一下。
应窈还小,手掌肉乎乎的,带着她这个年纪孩子应该有的稚嫩。应宝珍只是轻轻握在手里,怕捏疼她。
但是应窈却主动握紧她的手,故作娇蛮:“我不喜欢那个长胡子老头,看起来凶得很,一点也不想在书塾呆下去。”
应宝珍听她别扭的一通话,明白她是在安慰自己,也笑了:“我也不喜欢他。”
她故作轻松:“秦夫子凶得很,每日考教我们学的经文要义,背不上来的统统要打手心,一句就是一板子,弟子们都怕他。”
应窈拧起秀气的小眉毛:“我就觉得他好凶。”
应宝珍又挑着原主在书塾的经历同她讲了些趣事,才把一脸严肃的应窈逗笑。
原主也是在书塾结识了周冕,当时周冕父亲刚去世,母亲以浆洗衣服为生,家境很清贫,吃了上顿儿没下顿。
他恃才傲物,不肯求助同窗,也因此被排挤,过得很不舒心。
而原主仰慕周冕文采,攒下绢花钱偷偷塞给他,给他带胡氏做的点心果子。
只可惜周冕对她并无半点温情,反倒打起了应家饭馆的注意,撺掇她带着饭馆嫁给他。
应家大儿有妻有子,断不会把家传的饭馆交予旁人。但应青入伍许久不归,周冕就明里暗里让原主把嫂子和侄女赶回娘家,接受饭馆。
应宝珍一阵唏嘘,最后只是握紧了应窈的手。
回到饭馆,胡氏和李柔娘见她们原封不动带着束脩回来,疑问道:“秦夫子不在书塾里吗?怎么这就回来了?”
“娘,”应宝珍故作轻松:“夫子看不起商贩,明里暗里嘲讽我们眼高于顶,不肯和周家结亲呢。”
“还有这等事!”胡氏柳眉倒竖,骂骂咧咧起来:“那老货倒是会看菜下碟,怎么没给自己盘算个秀才功名出来。”
她杏眼圆瞪,很快从“久试不第”,“贪得无厌”,“狗眼看人低”全方位嘲讽了秦夫子,把他数落得一无是处。
胡氏能言善辩,年轻时经常和妯娌邻居斗法,堪称以一当十。
应宝珍看着活力满满的胡氏,心头阴翳散去,很快想到解决办法。
“娘,”应宝珍郑重其事:“秦夫子不收我们,那我们便去隔壁镇子的书塾,我听人说那里的郑夫子不仅有秀才功名,还是个悯弱惜孤的,定然愿意收下窈娘。”
李柔娘想了想,郑夫子名声的确比秦夫子好太多,可还有些犹豫:“隔壁镇子路远,来回怕是不方便。”
“无事,”应宝珍给出解决措施:“晨起时我架着驴车送窈娘去,等到了夕食再接她回来便是,请街坊邻居照看一下,并无大碍。”
反正她隔几日便要去收租进货,一个来回两炷香的时间,并不麻烦。
这个措施倒是可行,胡氏和李柔娘都不反对,应窈自然也没有意见,应宝珍便拍板决定。
解决完这件事,应宝珍换了麻布衣服去灶台忙活,准备今晚的盖浇面。
胡氏和李柔娘还在准备卤串,做不同口味的浇头,忙得应接不暇。
盖浇面在镇上大受欢迎,每日都有人来特意点一碗盖浇面,自行加些陈醋秋油,调味提鲜。
浇头有肉末茄子,酸豇豆,辣白菜等等,但是最受欢迎的还是肉酱面,柳书生来了必然点这个。
应宝珍熟练地生火起锅,加些猪油预热,加面加水,很快把面条加工出锅。
她让应窈去院子里温书,想到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又勤于功课,给她煮了鸡子补充营养。
应宝珍端了一碗肉酱面放在靠窗的桌子上,打算喊应窈来吃饭,转头拿鸡子的功夫便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半大少年坐在桌前狼吞虎咽。
他生得倒是白净清秀,只是眉眼间有些痴态,看起来像是心智不全。
“你是?”她皱起眉。
那少年见人就笑,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面条……好吃……”
应宝珍哑然失笑,她也不会真和一个傻子计较,左右灶房还有剩下的,让他吃一碗也无妨。
她见面条很快见底,主动问道:“呃,你还想再添一些吗?”
少年惊喜地点点头:“要,要。”
应宝珍又去给他盛满。
应窈走出来,看见此景:“他是谁?”
应宝珍把手里的鸡子塞给她:“不认识,看起来像是饿了,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她满头雾水地接过鸡子,被推到桌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