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拾玖
“叶卿,你意下如何?”
叶挟风有些恍惚,他已经好多天未曾合眼,站在朝堂上,形销骨立。
圣上连续喊了他好几声,喊得所有大臣都转头看向他,他才抬起头。
圣上和善地对他笑笑,又重复道:“叶卿,你意下如何?”
叶挟风隐隐约约听到,似乎他们在商谈和谈之事,说那边的首领来过京城一次,在宴会上似乎对四公主一见钟情,一定要四公主嫁过去。不过圣上的意思,似乎是找个宗室之女嫁过去。
嫁就嫁吧,和谈就和谈吧
叶挟风浑浑噩噩地想道,他已经不在意。
见他久久没说话,一位往日与叶挟风交好的大臣出来解围道:“想必是叶将军明日就要娶亲,这几日过于忙碌吧?”
娶亲?
哦,是了,他要娶四公主。
因为圣上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必须迎娶四公主过门,他才会告诉自己濯枝在哪儿。
他勉强笑笑,回了句:“是。”
圣上大笑道:“原来如此。既然这样,今日便先散朝,明日众卿都到叶卿府上喝杯喜酒。”
众人皆称是。
有人艳羡叶挟风的福气。当今圣上尚是三皇子的时候,与他如此不对付。谁能知道三皇子登基后,居然对叶挟风如此偏爱,还将自己的亲妹嫁给他。
这下,叶挟风诸多荣耀加身,更是前途无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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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挟风走到合欢楼喝酒。
鸨母仍是笑盈盈的,问他要不要找姑娘来陪。
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提濯枝,好像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一样。
可是,他原本要娶的人,是她啊。
他转头对鸨母喃喃道:“我找濯枝。”
鸨母神色一僵,“濯枝,已经不在这儿了,叶小将军。”
叶挟风听成“濯枝已经不在了”,他双目顿时赤红起来,一下子拎起鸨母领口,“谁说她不在了?谁说她不在了?”
鸨母吓得连声求饶。
叶挟风一把把她扔开,跌跌撞撞地上了二楼,凭记忆找到濯枝原来的房间,一下子推门进去,把里面的姑娘和客人吓了一大跳。
“滚,都滚!”他冲他们嘶吼道。
终于,房间清静了。
他坐下来,把酒壶拿起来就往自己嘴里倒。
喝完一壶,又拿起一壶,好像没有尽头。
他喝得酩酊大醉,此生从来没有这么醉过。他跑出合欢楼,跑到长街上,遇到一个人便问,“你看见濯枝了吗?”
“你看见我的濯枝了吗?”
他一路问,一直问到皇宫门口。
侍卫们来拦他,又不敢真正伤了他,于是被他全部打翻在地。
他一路跑到勤政殿,圣上在那儿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
叶挟风拔出剑,指着他,“告诉我,濯枝在哪儿?”
圣上笑了,“你杀了我,就永远别想知道她在哪儿。”
叶挟风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的剑一下子落在地上。
下一秒,他直直跪下了。
这倒把圣上惊了一下,叶挟风是何等骄傲之人,居然会在这儿,当着这么多侍卫宫女的面,直接跪下他面前。
圣上心中快意。
“求你,告诉我,濯枝在哪儿?”
“明日,待你娶了小四,你自然会知道。”
叶挟风声音沙哑,“好,我娶,我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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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八,武安侯迎娶四公主。
天下同庆。
据说当日,四公主十里红妆,长街上观礼的人不计其数,好不热闹。
叶挟风把季惜弱接进将军府后,立刻问她濯枝去向。
“你到屋外来,我跟你讲。”季惜弱笑道。
“为什么要到屋外?”
季惜弱看着他。
叶挟风只能妥协。
他们走到外面的一处池塘前,季惜弱看了看四周,浅浅一笑,“挟风哥哥,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叶挟风毫不留情,“不。”
“你不想知道濯枝的消息了吗?”
叶挟风胸口起伏不平,“你不要欺人太甚。”
“就一下,一下好不好。”季惜弱撒娇。
叶挟风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僵硬地在季惜弱额上落下一吻。
季惜弱一下子抱住他。
在叶挟风看不见的地方,有人偷偷落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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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有一抬轿子偷偷出了城,目的地是北蛮。
濯枝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想起当日卫夫人说的那句话。
“叶夫人知道,等一个出征的人回来的感受吗?”
挟风,如果我的和亲能够换来北蛮和季朝的片刻和平,也算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望你一切安好。
她掀开车帘。
一轮明月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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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挟风死的那天,青州下了一场大雪。
窈娘站在窗口,感叹道:“四十年,有四十年了吧?大概在我六岁的时候,才见过这么大的雪。”
叶炎倒了两杯茶,招呼她道:“母亲,过来喝茶。”
窈娘答应了一声,走过去。
刚端起茶杯,送信的人就来了,进门行了个礼,“叶将军,那边的人拖我来告诉您一声,叶挟风将军,没了。”
“啪”的两声,叶炎和窈娘的茶杯双双坠地,摔了个粉碎,溅了一裤腿的茶水。
叶炎一时不能理解,什么叫“没了”。
因为前几天,他才见过叶挟风,而且前几天,叶挟风才过了他四十岁的生辰。
“你说清楚一些,谁?谁没了?”
那人唯唯诺诺,“叶挟风将军。”
窈娘整个人都呆住了,“怎么没的?”
“具体的不清楚,只说是,坠马而死。”
叶炎怔住了,一瞬间,他简直想笑,叶挟风戎马半生,马背算他半个家,怎么可能到头来坠马而死?
窈娘也不信,“你胡说。”
那人很是冤屈,“小人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没有一句虚言。”
叶炎挥挥手,“行了,你下去吧。”
他站在堂前,发觉雪又下大了。
前几日,叶挟风从塞北回来,路过青州,曾和叶炎见过一次面。两人在月下摆桌,满上酒盅,一饮而尽。
叶炎还记得叶挟风说,那天是他四十岁的生辰。他目光一直看着月亮,好像在看月亮,又好像在透过月亮,看其他人。
除了他们俩之外,桌上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
装濯枝骨灰的盒子,静静地放在那里。
那个笑语晏晏的姑娘,似乎还和二十年前一样,静静地看着他们,时不时看叶挟风一眼。
二十年了,叶挟风终于把濯枝接回来了。
二十年前,那场突然的变故,改变了所有人的人生。
濯枝代替四公主远嫁北蛮,不到三个月,即病逝在那里。
而叶挟风,却阴差阳错地娶了四公主。
而直到整整五年后,叶挟风才得知濯枝早已病逝在北蛮。
据说,他亲手凌迟了秦贺,三天三夜。
甚至一剑捅死了公主。
圣上怒不可遏,当即把他捉拿下狱。
在狱中,叶挟风划破手,写了数百封血书上书陈情,恳求圣上给他机会,让他率兵攻打北蛮,如若不成,他愿自绝于军前。
圣上不允。
但圣上也没有杀他。
只让他一直在天牢里,一呆就是十几年。
当年挟剑惊风,横槊凌云的叶小将军,世人已逐渐将其遗忘。
待到来年春时,又有无数少年将军,打马过长街,赢来漫天花雨。
记得当时,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十几年后,一如叶挟风当年所料,北蛮人再度侵犯青州,屠戮青州百姓。
叶炎作为边关驻守的将领,上书给圣上,请求圣上释放叶挟风,叶挟风与北蛮交手多次,屡战屡胜,希望圣上能让他戴罪立功。
圣上准予。
叶炎亲自在天牢门口去接叶挟风。
曾经风华绝代的少年将军,不过四十,鬓边已尽生白发。十几年的牢狱,让他眼睛格外怕光,背也微微有些驼。
叶炎险些认不出来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以性命担保释放叶挟风是不是一个错误。
直到叶挟风牵过马,熟练地翻身上马,拔剑出鞘时,叶炎看见他的眼神,知道自己没担保错。
他还是他。
或者说只要濯枝一天没有回来,他就还是他。
叶挟风很少说话,只有在下达命令时会说上几句。将士对他却莫名很信服,他指哪儿打哪儿,取得了比叶炎还成功的奇效。
或许天赋就是如此,无论旁人怎么努力追赶都远远比不上。
三个月,准确说,不到三个月,叶挟风不仅把北蛮人打出了青州,还带领人冲进了北蛮都城,直取了北蛮首领的项上人头。
一时朝野震惊。
只有叶挟风,独自抱着濯枝的骨灰盒,一路从北蛮走回青州。
一路上,不论是北蛮百姓还是青州百姓都出来观看。
据说叶挟风一直走到鞋底被磨穿,双脚被磨破,血流成河,也未曾放慢过一步。
旁人好奇问起,有懂的人说,这是他的妻子。
那他妻子为什么会到北蛮来?
谁也不知道。
叶挟风回到青州,和叶炎吃了顿饭后又准备匆匆往京城赶。
所有的封赏,旁人的惊叹,他早已不在乎,他对叶炎说,
“我命中孤独。”
没想到,就在回京的路上,他会坠马而死。
一阵寒意逼得叶炎猛的回神。
原来是雪又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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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最后,
濯枝和叶挟风,仍然没能葬在一起。
大漠星河,仿若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