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今安在
事情逐渐变得愈发出乎意料——他被季铭义“押送”回了在国外读书时住的那间房子,彻彻底底地软禁起来。此外还雇了两个人,轮番对季容进行监管,不仅没收一切通讯设备,更不能踏出屋子一步。
和坐监差不多。
季铭义对他说:“婚礼之前,你就呆在这儿。”
“……不是,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吗?”季容觉得整套操作实在过于夸张,过于反常,最要命的是偏偏发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恨得牙根痒痒,直在心里骂爹。
可惜他爹不为所动,当夜就回了国,把季容一人扔在大洋彼岸干瞪眼,如热锅蚂蚁般束手无策。
……现在他倒是真的头一回理解了什么叫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这么说也不全然对,爱情当然不能抛,可是沈卿安真的走了。
这回季容完全丧失掉一切了解外界的渠道,既不知道季铭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不知道以后该去哪找沈卿安。
如今这个时代信息这么发达,想找到一个人看似很简单,可实际上还是与大海捞针无异——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倾尽一切物力财力仍旧寻亲失败的家庭。尽管他只想见一人,他想见的人也只是茫茫人海中几十亿分之一。
季容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什么都做不了的这些日子里,季容只能天天在同一间屋子里胡思乱想——他已经不再年轻,这二十七年活得并不算多精彩,为人也谈不上磊落潇洒,真心朋友没几个,狐朋狗友反倒挺多,可就连他这样的人,居然也能被毫无保留地爱过。起初季容根本不会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如果有人这么跟他说,季容一定会原原本本地回复那人,你瞎扯什么淡呢,编瞎话也要讲究基本法好吧。
偏偏是真的。
季容想了很多事,从童年到参加工作,从不经人事到生活一片狼藉,什么都想过,唯独不敢想一月二号那晚的沈卿安。
想起一次,无异于心口被凌迟一次。
季容与邹韵的婚礼被安排于两星期后进行。
地点在法国卢瓦尔河谷,排场浩大隆重,场地也被精心布置过,请了不少两方的亲朋好友,甚至有媒体前来播报。
一切看起来相当梦幻甜蜜,如果忽略新郎和新娘并不相爱这一点,这的确算得上一场完美无瑕的世纪婚礼。
至于整场婚礼那些繁复冗杂的细节,事后季容竟然一丁点儿也回忆不起来,他只记得自己仿佛魔怔了一般,一举一动如同被编排好的既定程序,机械地运行,而所思所想则像是程序出了漏洞——
他看到身着婚纱的新娘时,想的是沈卿安;为新娘戴上婚戒时,想的是沈卿安;在牧师面前说出“我愿意”时,想的是沈卿安。
季容终于真正地明白过来,他想和笨小孩认真恋爱,想和笨小孩结婚,想在教堂里亲吻沈卿安的嘴唇,对他说出那句我愿意。
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都将毫无保留地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这段日子里,沈卿安过得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倒不如说他这十几年里只有那几个月才不一样,其余皆是平常一天的无限重复叠加。
他依旧穿梭于各个教学区中间,上其他人眼里枯燥乏味的课,写压根看不到尽头的论文,吃食堂重油重盐的饭菜。
忙碌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足够充实,至少他现在确实没有任何空闲时间去思考其他事情。
这让沈卿安觉得那几个月的痕迹很快就会被抹去掉。
只是沈卿安从未设想过,直到有一天——他重新变得有条不紊、千辛万苦重塑好的生活再次被打碎了。
碎成无法拼凑的模样。
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
只是在一个平凡到无以复加的午后,沈卿安正在上一节专业课,照例坐在最后一排,台上教授讲得不太吸引人,他在台下也昏昏欲睡,刚要偷懒刷一会儿手机,却见辅导员骤然推开教室前门,示意沈卿安出来。
他们数院这位辅导员平时大有大隐隐于市的做派,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不定。此人还最擅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日里学生们如果不犯大事,他根本不露面。
而现在辅导员这么冒失地闯进教室找一位学生的情况,实在太过罕见。
沈卿安当然也很讶异,他跟在辅导员后面走出教室,听见对方说:“沈卿安,跟我到校长办公室来一下。”
沈卿安抬眼,本能地觉察出几分不安,他小声问道:“老师,发生什么事了吗?”
辅导员盯着沈卿安打量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沈卿安领到一处无人的走廊,拿出手机递到沈卿安手中,“……你先自己看看吧。”
手机屏幕中是a大的匿名论坛。平时学生们喜欢在这里吐槽老师和课程,或者聊聊八卦,要么就是建各个专业的考试许愿楼,沈卿安偶尔也会来这里转转。而五分钟前,论坛里出现了一条新匿名帖子,目前被顶在论坛最前面,标题直接带着沈卿安的大名:举报揭露数学学院2017级学生沈卿安,其人品行不正作风不端,并疑似涉及黑色产业链。
帖子中也附上了图,是他在赌场里发牌和玩牌的几张照片,他自己的脸和赌场环境被拍得清清楚楚,其他人被打上了马赛克。
标题用的是“疑似”二字,加上图片则更能起到煽风点火、引导风向的作用。看到这些图,沈卿安心跳直接漏跳一拍——他不是“疑似”……他前些日子里做的那些事情,黄赌毒仨字占了俩,不就是彻底坐实了这个标题么?
沈卿安手指接着向下滑动,一行一行地看过去,后面便是a大学生们的匿名评论。
1l匿名用户:沈卿安?是咱们学校那个沈卿安吗?
2l匿名用户:标题里不是写得很清楚了么,就是那个沈卿安啊……
3l匿名用户:卧槽卧槽,我上课吃到了什么瓜!
4l匿名用户:图该不会是p的吧?我和他一个专业的平时接触过几回,感觉他不像干这种事的人啊?反正我是真不太信。
5l匿名用户:是不是p的不好说,但你们还记不记得几个月前微博万转的那张图,就两个男生的酒吧接吻照,其中一人是沈卿安实锤了。
6l匿名用户:啊我记得那张图!还保存过!这么一看他玩得还挺大……
7l匿名用户:咱们也先别听风就是雨,如果是真的校方肯定会处理啊,等消息吧,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
沈卿安垂着睫毛,默默地看完了所有评论,把手机还给辅导员。
辅导员接过来,再次叹了口气。他似乎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半晌后又补充道:“发这个帖子的人也给学校教育管理部门写了封匿名举报信,里面还有更多实证,你也知道这种事情非常严重,所以学校需要和你再深入地谈谈。”
沈卿安不发一语,点了点头。
到了办公室门口,辅导员示意沈卿安直接进去,而自己在门外等候。
沈卿安先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而后才推门走了进去。校长抬头看一眼来者,“是沈卿安么?坐吧。”
他便坐到沙发上,听见校长继续说:“先别紧张,大致情况你可能也有所了解了,学校这边呢最近收到了一些文件资料,里面内容也经过了多方核实,那今天叫你过来主要是想问问……”
校长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沈卿安主动回答。
“没什么可问的,都是事实。”沈卿安承认下来。
“你知不知道一旦被发现在我们学校是什么后果?在社会上又是什么后果?对a大声誉有什么影响?”校长问得不急不缓,语气却愈发加重起来,他冷冷地看向沈卿安,目光一寸一寸在对方脸上游走,将对方的一切不安与忐忑尽收眼底。
沈卿安大脑空白一片,只能讷讷道:“我知道……”
沈卿安在沙发上猛得绷紧了身体,用力地攥了攥衣角,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脱口而出,其实不是他自愿去做这些事的。
可现在即便不是自愿,他也不清白无辜。
他深深地低下头去,感受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最终,沈卿安颤抖着开了口:“我……我愿意承担后果,无论怎么处决,我都遵循学校的规定。”
见沈卿安这副模样,校长一时间也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将校方早已准备好的方案转达给他。
手段不同,结局却一样。
“不过我们也清楚,你之前在校品学兼优,每年拿国奖,也代表学校参加过很多比赛,对吧?你也知道发生这种事,在a大一定是要被开除的,也会在档案上留下记录,对你有一定不良影响。谁都觉得怪可惜的,包括我。”
校长慢条斯理道:“所以我们决定采取劝退的方式,你自己向学校提交退学申请,学校会给你审批,不然只能按照既定流程开除,你自己选择吧。”
言下之意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好自为之。
“好……我服从学校安排。”沈卿安异常艰难地点点头。从沙发上站起来的一瞬间,他蓦地感到一阵眩晕,竟险些站不稳。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的那间办公室。
走廊窗户敞开着,午后日光白得近乎刺眼,沈卿安眯起眼睛,直视那一轮太阳,明明那么遥远,却仿佛伸出指尖就能碰到。
四面一片惨白混沌,叫人不知何处才是天地。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简直极度荒谬。
他这十八年,到底在干什么呢?
十五岁时他考上这所全国顶尖学府,被同学艳羡,被学校称誉,被新闻报道,那张报纸上夸年少有为,是天才。
是吗,沈卿安自讽地暗自笑笑,或许吧。这种事很难一概而论,但他一直心里清楚,自己无论学什么都比旁人轻松一些,这让他即使在a大数学系也游刃有余,还能抽空谈场无疾而终的恋爱。
刚入学没多久,冯远教授便建议他好好潜心做学术,夸他前程万里、来日方长。
沈卿安心领了老师的好意,对冯远说:“老师,那我也想像您一样教书。“
冯远大笑两声:“哈哈,像我一样在大学里教数学分析么?对你来说太屈才啦。”
曾经沈卿安也设想过,反正他还年轻,本科毕业后可以继续读研,读博,然后接着深造,做一位赚不到几个钱但有学术贡献的学者。
可现在这些又算什么?
辅导员见沈卿安一个人站在门外兀自愣神,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还有件事,学校的处理结果院里也通知给你家长了。你……可以现在想想怎么和他们说。”
我和他们其实一直都没什么可说的。他想。
他寂然许久,还是说,好。
沈卿安没想到,卿念和舒立军第二天居然来了b市。
这两人昨夜买票赶来,满脸憔悴,明显是一夜未睡。
卿念眼睛通红——她来的路上已经哭了不知有多久,一见到沈卿安,她竟使出全部力气抬起手,狠狠地扇在他脸上:“沈卿安,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好问题。
沈卿安如实说:“我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你们对我很失望吗,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失望啊。
卿念浑身都在发抖,那一下她用了十成的力气,看着沈卿安脸上鲜红的掌印,她还是哭:“你告诉妈妈,你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
沈卿安言简意赅:“为了还钱。”
一开始确实是为了还钱,但后来他发现罗骏其实也不稀罕那点金额。那些人手段又太狠毒,他不想经历第二次,不得不一直留下。
“还钱……?”卿念顷刻间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是指你爸爸欠的那笔钱么?那个……已经被人还清了啊。”
卿念愣了一瞬,在脑海中仔细地回忆一番,又想起季容对她和舒立军说,什么都别透露过沈卿安。
所以沈卿安至今仍然不知道这件事。
卿念看着沈卿安脸上浮现出的茫然神情,到底将实情说了出来:“就是你那位朋友帮忙还的,他国庆之后又来过咱们家一次,直接把钱还清了,但不让我们跟你讲。”
那位朋友,是说季容么。
原来是这样。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一直被蒙在鼓里。
事已至此,沈卿安只觉已然麻木,心脏中间的地方像被完全蛀空,任凭风呼呼地吹过,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卿念几近泣不成声,状态比当事人更失控,他拽住沈卿安的手向外走:“那妈去求他们会有用吗?只要你能继续上学,让妈给他们跪下都行!走,我们走……”
“没用的,妈,”沈卿安抽出手,又替她擦掉眼泪,声音没什么起伏:“别哭了,你看我都还没哭呢。”
也确实没什么好哭的,毕竟生活还要继续过。
回去以后,沈卿安很快写好了退学申请书,申请表提交上去,没想到上层审批得还要更快。层层红章盖下来,彻底宣告他已经不再是这所大学的学生。他不再是数院数学与应用数学系的沈卿安,也不再是以前的既怯懦又软弱的沈卿安。
沈卿安最后一次走出校门,回头望了望身后学校的古旧牌匾,上面四个大字隽逸有力,裹挟着百年风骨,在历史洪流中永远前进。
他在心中声音很轻很轻地对它说了一声再见。
不知为什么,思绪又飘回到大一上学期,冯远教授在第一堂课后对沈卿安说:“沈卿安,你让我想起一首诗。”
“什么诗?”
“《姜》的后四句。”冯远说。
——这么年轻。
——这么干净。
——这么沉。
——这么不顺从。
更为巧合的是,就在同一天,沈卿安还收到来自一个陌生号码的两条消息。
一段录音,一张照片。
沈卿安隐隐有所预感,点开录音,将手机举到耳边,听见季容戏谑道:“我和沈卿安就玩玩,你不会真以为我和那小孩儿来真的吧。”
沈卿安又点开那一张图,看到季容在高朋满座中,珍重地挽住他的新娘。
无论怎么看,季容和她都称得上天造地设。
他的十八岁尚未结束,却有更多东西仓皇无措地悄然闭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