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十年无梦得还家
“老严,也许这话我来说不恰当,但是这件事,你们确实也是做得不妥,”秦爸语气加重了些,“我知道那时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衷,但是秦秦毕竟是你们的孩子。就算你们不愿意留下她,这样的做法,也实在是有些太不负责任了……”
当时,他收留秦歌的时候特地留了心,在医院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联系电话,对护士说,如果日后有人来找孩子,可以直接联系他。他和妻子约定好,若是始终无人联系,就把这个秘密深埋心底,对孩子视如己出;若是她亲生父母反悔找上门来,那就尊重孩子的意愿,无论她选择谁,都是一场亲情的缘分。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个选择,一等就等了20年,在他们几乎已经要忘记的时候,秦歌的生父生母竟然找到了他们。
“是是,当时确实都是我们不好,太年轻,考虑不周……”严乔满脸愧色,连连点头,“后来我有想过去找孩子,可是又不敢,怕听到什么坏消息……要不是最近孩子她外公病危,念叨起这事情,我们……”
“咳咳……”一阵轻咳忽然从旁边传来,于梦莹满脸泪痕还未擦拭干净,却猛然抬头盯了严乔一眼,严乔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骤然噤声,神色仿佛有些古怪。
“孩子外公,是身体不适吗?”秦爸秦妈对视了一眼,一齐看向严乔夫妇。
严乔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我知道,这时候说这话可能不太恰当……但是……家父现在情况确实不太好,医生说,可能也就这几个月的时间……老人家这几天一直念叨着这孩子,如果可以的话,不知道……能不能让孩子去看看他……”
他说这话时,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向任何人,毕竟当年是他岳父坚决不要这个孩子,现在过了20年,却又提出这样的要求,连他自己都觉得过于强人所难。
“这事情,我们没有发言权……要尊重孩子的想法。”秦爸沉思片刻,斟酌着开口,“老严,我们都是明事理的人,如果孩子不愿意,也请你们不要勉强她。”
“是是……”严乔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这个我们明白,当然都是看孩子意思……”
“秦秦……我知道,你外公那时候糊涂,我们也糊涂。可是,可是现在,我看着他那个样子,躺在病房里,整个人瘦得不成形,嘴里一直念叨着让我们把你找回来,说他对不起你,我……我实在是……”于梦莹拉着秦歌的手,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那什么,光顾着说话,菜都凉了,吃菜吃菜!”严乔一边伸手招呼着,一边轻轻拍打于梦莹的后背,低声说:“先别说这些了,孩子刚来,别给她太大压力……”
秦歌只是恍惚地望着眼前的餐盘碗盏,从进门到现在,她只觉得一切都像是在梦里,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眼前的两个人。
这就是她的亲生父母吗?即使他们对她笑得再温柔可亲,那种打心底里说不出的反感却仍然无法抹除,那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期待的眼神,更让秦歌如坐针毡。
“真的?他们真的是你亲生父母?”余鑫诚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不知道,但是我跟那个阿姨确实长得挺像。”秦歌掏出小镜子照了照自己,心里不得不承认,五官上来说,她和于梦莹几乎是如出一辙的相似。
“这倒是挺有意思,只听说过孩子被拐卖了,亲生父母找了几十年才找到,没见过自己把孩子扔了,过了20年良心发现找上门的。”余鑫诚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了秦歌,语气紧张,“该不会是像电视里演的,他们家有亲人病重,要让你去捐器官吧?!”
“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点,”秦歌哑然失笑,“哪来的那么多狗血剧情啊?”
“那就奇怪了——”余鑫诚眉毛纠结在一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过……的确是有人住院了,他们说,想让我去看看。”
“我就知道!”余鑫诚咬牙切齿,“你可千万不要去,你去了,说不定就中了他们的圈套了!万一把你扣在医院里,不是逼你捐肾,就是让你做什么骨髓移植……”
秦歌被他说得有些发怵:“应该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余鑫诚冷哼一声,“连自己亲女儿都能抛下的人,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对了,住院的人是谁?”
秦歌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了,“辈分上来说,算是……外公吧……”
纵然有血缘上的联结,说到底,也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无论对方是幡然醒悟,或者只是心有愧疚来找她,秦歌都没法把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发自内心地当做亲人去面对。
像是看出了她的顾虑和为难,余鑫诚摸了摸她的头:“如果你真的要去,我也会陪着你,放心。”
“说来也奇怪,”秦歌抬头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虽然我心里对他们还是有恨,但好像真的见到了,也没有太多这种感觉,反而还挺感激他们让我遇到了现在的爸妈,看着他们那样子,甚至觉得也有些可怜……”
“这时候你可不能同情心泛滥!”余鑫诚简直恨铁不成钢,“我看他们的目的才没有那么单纯,早不找晚不找,偏偏家里人生病住院的时候找上你了?你要小心些,不能太善良了被人拿捏住。”
秦歌怔了怔,余鑫诚的话听上去也不无道理。天边残存的余晖已经完全被浓重的黑雾笼罩,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由打了个寒噤,心里也慢慢渗出一丝丝凉意。
虽然还没有拿定主意,过了几天,秦爸秦妈却给秦歌打了电话。
“是肺癌,”秦爸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不忍,“已经晚期了,听说就这一两个月……”
“……是他们跟你说的吗?”秦歌内心五味杂陈。
“不是,我托袁袁妈妈帮忙打听的消息,正好那老爷子就住在她们医院。”秦爸微微停顿了一下,“秦秦,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是真的,至于去不去看,决定权在你。”
“我知道,只是……”
“你放心,不管你怎么决定,也不管他们有什么想法,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像是看穿了秦歌的心思,秦爸给她吃了颗定心丸,“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爸爸妈妈都会保护你,别怕。”
简短而有力的“别怕”两个字,却让秦歌眼眶发酸,她很庆幸上天让她遇到这样好的父母,永远无条件地支持她,保护她,让她无论做什么都有满满的安全感,便是再多物质财富都无法给予的底气。
深吸一口气,她缓缓开口,像是说给父母,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去。”
消毒水的味道和嘈杂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秦歌只觉得眼前有些晕眩。虽然不是第一次进医院,但是这次的心情却远比以往复杂沉重。
严乔带着她们一路穿过各个科室和拍片区外面黑压压等待着的人群,秦歌有些震惊,什么时候开始医院的人变得这样多,许多人紧紧攥着病历本和检查单,神色焦虑或紧张地盯着叫号台,也有人时不时站起来询问到号了没有,丝毫不顾护士不耐烦的眼神。
有人将头埋在手心里失声痛哭,有人一言不发神情呆滞,有人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哼着歌玩着手机,也有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怀孕的妻子,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不自胜。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只是在这里展露得更加彻底。
特护单人病房门外,严乔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秦爸秦妈,有些为难地开了口:“本该一起进去的,只是老爷子状态实在是不太好,不知……”
“没事,我们在门口就行。”秦爸和秦妈对视了一眼,默契地点点头,望向秦歌,“秦秦,爸爸妈妈就在这等着你,你进去吧。”
严乔垫脚从门上的透气窗往里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旋开门手把,秦歌忽然觉得心跳异常加速,脚步却仿佛僵住了一般,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父亲,她来了。”
半靠在病床上的老人像是怔住了一般,凝望着窗外的眼神呆滞了片刻,才缓缓转头望向秦歌,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半晌没有开口说话。
他的睡衣很单薄,套在身上却还显得格外宽松,裸露在外面的手背瘦骨嶙峋,皱纹一道道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形成蜿蜒的沟壑。但最让秦歌记忆深刻的是他的眼神,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原本黯淡的神情突然迸发出复杂的亮光,是惊喜与忏悔的交织,更多的却像是一种如释重负。
“孩子,去吧,坐在外公身边,让他好好看看你。”严乔站在秦歌身后,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秦歌有些局促地走上前,她看到老人耷拉在床边的手艰难地向她伸过来,似乎是想握住她的手,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了对方,感受到老人掌心粗糙的厚茧和纹路,仿佛硌在了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