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一章
姜帝沉默许久,“也罢!都散了吧。”
几人刚准备起身退下,姜帝挥挥手又道:“老大留下,池儿明日再来一趟,朕有些话和你说。”
“是,父皇,那儿臣便先退下了。”姜池说完,微一行礼,离开此地。
季野起身与眼前的帝王相视,二人心照不宣,也并未多言。
“臣,告退。”男人语调不急不躁的,好似今日什么也未发生一样。
姜池出了大殿,装模做样的走了一段路,又放慢了步伐,一步三回头的等着季野。
“这人干嘛呢?还不出来。”姜池嘟囔着,刚一转身就季野出现在她身侧,被吓了一跳。
“大人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
季野嘲笑道:“是殿下太过分神。”
姜池抬头瞧着比自己高许多的季野,过了会儿,笑着问:“大人啊,你说今天唱的这是独角戏呢,还是群戏呢。”
季野放慢了脚步,“回去慢慢想,不急。”
姜池回想着方才殿上姜帝的表现,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时,季野突然疑惑的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姜池才想起这件事情,挠了挠太阳穴。“有人在我那屋桌子上留了信,写着季野有难,叫我速速进宫。”
姜池看季野的样子,好像并不意外。“看大人的模样,似乎早有预料?”
“殿下来的时候,臣便大概懂了。”
“看路。”
季野一把拉过姜池,只见地上躺着一个足有巴掌大的石头,若是季野不出声提醒,姜池怕就要绊倒在此。
“这宫路上怎么会有这么大块石头?”姜池停下了步子,惊奇的瞧着地上那石头。
姜池瞧着这石头的形状,发觉不太对,便蹲下身来仔细观察这石头。
“还不走?”季野已经走远了些,发现姜池不在身侧,回头问道。
“大人快来看!”姜池小声的呼喊季野,一边喊一边指着眼前的石头。
季野挑挑眉,往回走去。
“大人,这石头有古怪。”
“哪里怪?”
姜池拿起那块石头,这石头底部竟满是裂纹,可奇怪的是石头本身却并未碎裂。
姜池道:“这石头不是这条道上的,像是被击落到这里的。”
季野也仔细瞧上几眼,“确实,这个材质的石头应是乾华殿那边的。”
“那它怎么会落在这儿?”姜池喃喃自语着,片刻又道:“这石头内部已满是裂纹,应是受了旁力击打,可外部却完好无损,此等情况,应是高手所为。”
季野又补了一句:“内力深厚。”
姜池挪了挪蹲麻的腿,起身道:“不如把这石头带回去研究一番?”
“不必了,丢了吧。”季野平淡的说道。
姜池惊讶,睁大眼睛,“丢了?大人,万一这石头能助你洗脱污名呢?就这么丢掉,不查?”
季野看着姜池的模样,接过她手上的石头,随手扔到了墙边,笑容中流露着几分高深莫测。
“嗯,不查。”
姜池看了看墙角的石头,又看了看季野走远的身影。舔了舔牙,暗嘲一声,“不查就不查,好像谁担心你一样。”
站在原地又低估了几句,季野已经给她落了老远,姜池一咂舌,“走的真快,大人你等等我呀——”
姜池在后边快步追赶,季野头也不回的笑道:“刚下了雪,路滑,殿下慢些。”
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一阵风吹来,赤色宫墙下的石头化成烟尘,融着雪一同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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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野刚用过晚膳,此刻正悠闲地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看奏折。
今日这一摞折子,得有一半是参季野的。
姜帝如今懒惰不问政事,凡是三品以下官员的折子,都会送到他这里审批,至今已是第三个年头。
扣门声响起,季野透过门瞧出外边那道纤瘦的身影。
“进来。”
姜池单手推开门,闲着的手还攥着个梨,大大方方的进了屋子,顺道带进来一阵冷气。
外边的风应是极冷的,可姜池额上却有着一层薄汗,脸颊也透着粉红。
姜池左右环绕两眼,寻了个位置坐下,坐下后便开始吃她的梨,但那视线却一直落在季野身上。
“殿下今日怎么这么客气,坐的那般远。”说话的功夫,笔起笔落,男人洋洋洒洒的在手中的折子上落下几字,然后又扔回一旁的折子堆里。
姜池咽下一口梨,目光有意无意的瞟着季野面前的折子,舔了舔唇道:“坐近了怕是不合适吧。”
季野并未抬眼,又拿起一本奏折,边看边轻笑道:“殿下这时觉得不合适了?今日殿上慷慨直言的时候寻思什么了?”
“共处一夜?嗯?”
季野说话拖着长音,姜池一哽,“还不是为了救大人于苦海。”
季野没正面回答,调转话头,问道:“听下人说,你练了一晚上剑。”
少女点点头,额上的薄汗已被屋内的温暖烘干,一个梨子也被她吃光。
“得练啊,如今是楚三刀,指不定明天会不会冒出个赵三刀、王三刀。”
季野赞同着姜池:“吃一堑、长一智,这是好事。”
姜池叹息道:“掉脑袋的好事啊。”
二人许久不语,季野在桌案前看着奏折,姜池坐在另一侧闭着眼歇息,二人之间难得的和睦。
也不清楚过了多久,姜池都染上了些许睡意,季野桌上的奏折才被清空。
季野唤属下接走奏折的缝隙间,唤回了姜池的精气神。
她半抬着眼,慵懒道:“完事了?”
季野没说话,起身沏了一壶茶,给姜池理清思路的时间。
飘着热气的茶被端到姜池面前,季野还不忘嘲讽一句:“殿下好福气。”
姜池没理他的阴阳怪气。
季野又道:“想通了?”
这下姜池来了兴趣,将茶杯向另一侧推了推,兴致勃勃的将手落下桌子上,眼眸都冒着光,肯定道:
“想通了。”
季野吹了吹热着的茶,落下茶杯后摩擦着手上的玉扳指,“说来听听。”
“今天这出戏,叫做——”
少女说着话,一口气百转千回就是不见停下。
终于,她一字一顿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季野点点头,嘴角上扬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不错,殿下还是很灵光的。”
“什么嘛,本来也不笨。”
姜池嘟囔一句没用的后,又开始说起自己的看法:
“今天这出戏,想来是唱给众人看的。”
“皇宫禁地,防守森严。有两种可能,第一,刺杀大皇子之人武功极高,突破了禁卫之围。”
“大皇子平日素不结仇,有几个人没事闲的去杀他?他若死了,无疑我是赢家,这黑锅想来是要借着大人的名声往我头上扣。”
“第二种可能,便是此人本就是宫内高手。”
“宫内若是有其他高手,怕是只听一人之令。”
姜池笑的狡黠,眼中闪着自傲的光芒。
季野认真的听着少女的絮叨,喝下口茶,点点头,再次引导姜池脑中的思路,淡声道:
“殿下怎么就能肯定刺杀不是旁人指使呢?那可是骨肉至亲,天底下有几个父亲杀儿子的案例?”
姜池轻拍一下桌案,茶水跟着溅了几滴出来。
她笑道:“大人说着了,这可是骨肉至亲啊。”
“所以——”姜池拖着长长的尾音。
“刺杀皇子是假,借此灭大人威风是真。”
季野抖了抖衣袖,漏出那只可怖的右手,揉了揉太阳穴。男人手掌覆盖在面前,姜池看不清他的神色,但隐约能猜出来那是一种运筹帷幄的表情。
茶水清喉,男人嗓音通透。
“说的倒是不错,既然如此,殿下认定这出戏是陛下与大皇子一同唱的了?”
姜池无所谓的摇摇头,“那倒不一定,我看大皇子今日殿内那番模样确实不像假的。”
“但他们二人唱的是不是一台戏,这不重要。”
季野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想来是大皇子办事不干净,刺杀我的事情走漏了马脚,不然父皇不会出此下策。无论最后立了谁为太子,手足残杀的名声都不好听。父皇此番做戏的目的,便是提醒下边的人将诗会一事压下去。”
“起码,诗会刺杀的罪名不能落在大皇子身上。”
“若是这样,这替死鬼的担子交给杨家再好不过了。”
季野将手上的扳指取下,在抽屉里拿了一块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布料擦拭起来。“这是其一。”
姜池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堆,此刻颇有些嘴干舌燥,方才沏好的茶也降了温,她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臣来道其二。”
“其二,臣不日便要离京,陛下要以打压臣而树立君威,以震在京官员,免得他们鸡飞蛋打、吃相过分难看。”
姜池眸子转了转,问:“若是今日无人替大人解围呢?”
季野冷哼一声,“放眼京都内外,他可提拔不出第二个季野了。如今姜帝孤家寡人一个,唯有我能做他的刀。”
“他是舍不得杀我的。”
姜池沉默了,她的眼中是一种季野从未见过的眼神。
像是怜悯,又像是不屑。
“父皇与大人才真正叫做一根绳上的蚂蚱。”
姜帝亡,季野存不了多久。
季野若是亡,姜帝更存不了多久。
姜池突然觉得自己的父皇是很嘲讽的一人,他不愿搭理朝政,却又想享受一国之主的荣华与奢靡。
他放心的将季野视做手中刀剑,为他除尽异己。
因为——太监做不成皇帝。
可他却又忧虑多疑,处处提防打压季野。在姜池未归京前,季野在京城内自立一方,不与二位皇子中的任何一个沾上关系。
姜帝明明担忧季野扶持其他皇子继位,可又为何纵容季野与她相近,这才是姜池不解的原因。
季野冷漠的看着姜池,眸中早已染上一层阴寒,他笑了,笑容中透露着浓浓的自嘲。
姜池一怔,她已经许久没有在季野脸上看到这种笑容了。
阴柔、狠戾、又疯狂,像是要将人千刀万剐一般。
这才是被世人熟悉的季野,那个人满身狼藉的奸佞厂阉。
“臣从入了东厂那日起,便注定是这位皇帝的刀,用鲜血替皇家开出一条路。”
姜池声音有些弱,像是替季野愤愤不平。“大人为何不脱离父皇把控。”
“我如今这万人敬仰的身份,是陛下给的。”
“这天下已无容我之处,不做刀剑,还能做什么呢?”
“知遇之恩,总要报的。享着天子给的福分,总要还些什么不是?”季野调笑着说。
姜池心口一痛,痛的有些莫名其妙。
是啊,远离朝政,归隐山林?怎么可能呢,手上的血已经洗不干净了。
季野根本没有可能脱离这京都漩涡,他走不了,姜帝也不会放他。他知道的太多,能力也太强,怕是刚出城门,后边便会涌来无数杀手。
何况,他是个无后之人。
太监的身体与常人不同,年岁越大,身体便会越差。
很多太监老了之后,肩不能提、手不能抗,干不了重活,没得生计,又没有子嗣,迟早流落街头。
屋内氛围有些压抑,姜池推开窗户。
天空的乌云已经散去了,如今窗外皓月当空,众星拥簇。
像季野这样的星星,最后又会是什么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