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章
第一百五十章
“我是在三圣教出生的, 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也许是教中信众的孩子,也许是从外面拐了买了来的, 谁知道呢。”
常晏晏说到这里,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她也不关心就是了。
“像我们这样的孩子, 一开始有一两百个,等我十岁的时候,就只剩下几个了。”
白飞鸿的手搭在她的脸上, 闻言轻轻动了动, 似乎是想要抬起来摸摸她的额头,却被常晏晏攥得更紧。她侧过脸去, 将整张脸都埋在白飞鸿的手心。不知道为什么, 她此刻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或许连常晏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露出了怎样的神色吧, 但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依然带着微微的笑意, 自幼年起, 她就习惯了这样的笑。
不管发生什么, 她都能这样笑下去。
因为——不笑还能怎么样呢?
“飞鸿姐姐应该不知道蝶蛊要怎么种吧。”
常晏晏饶有兴致地说了下去, 像是想要和亲近的朋友分享秘密的小女孩那样, 将三圣教的不传之秘娓娓道来。
“一开始会很痛,因为要把整只蛊虫放进灵府里, 光是这一关就死了好多人, 之后它就会在灵府里面扎下根来, 你知道幼虫要变成蝴蝶需要化茧吧?蝶蛊的幼虫也会吐丝,不过不是用丝把自己包起来,而是用丝为自己汲取养分, 它的丝会从灵府探出来,沿着经络向外生长,这样我们的灵力也好,鲜血也好,都会被送到蝶蛊之中。说真的,那个还蛮痛的。”
常晏晏慢慢地说了下去。
“我们不是蝶神的容器,我们只是蝶神破茧而出之前的‘蛹’罢了。”
她仰起脸来,看着白飞鸿的神情,忽然扑哧一笑。
“干嘛露出这种表情啊,飞鸿姐姐,你可是修无情道的。”
白飞鸿垂下眼来,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之后,她张开手掌,盖住了常晏晏的脸。
“不想笑可以不笑的,晏晏。”她低声道。
常晏晏沉默了下来。白飞鸿没有移开自己的手,她也没有其他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开了口。
只是这一次,她的声音里不再有笑意。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哭了。”她的声音空茫茫的,落不到实处,“也许哭了,也许没哭,我记不清了。不过,哭不哭也没有什么区别,反正也没有人会管我。那些人只会给我们送饭,要是哭得太厉害烦到他们还会被他们踹,有的小孩就是这么被踹死的。”
自出生以来,常晏晏就没有多少温暖或者美好的记忆。作为孵化蝶神的“蛹”而存在的小孩子们,在三圣教里和牲畜也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所在的地方很黑,也很冷——后面这一点也许是她在疼痛折磨下的错觉。
“不过一开始,我们那些小孩还会凑在一起取取暖,因为实在太冷了。”
就算第二天起来发现同伴已经变成尸体了也无所谓,对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小孩们来说,生与死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
“但那也只到选出谁是圣女为止了。”
三圣教只需要唯一的“蝶神”。
“你知道吗,飞鸿姐姐,蝶蛊是需要彼此吞噬的。”
还有什么能比,另一个自己更好的养料呢?
“我成为了圣女。只有我。”
常晏晏轻轻地,温柔地,向白飞鸿说出了这个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
“……”
白飞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弯下腰去,轻轻抱住了常晏晏。
常晏晏闻着她身上的冷香,明明是为了讨好这个人,为了让她心软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当她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时,却还是不由得恍惚了那么一刻。
就算是修无情道的剑修,这个怀抱依然是温暖而又柔软的。
她微微仰起脸,放任自己偎依向这个怀抱。纤细的手臂向上探去,攀住了这个人,就像菟丝子攀上她的浮木。
“飞鸿姐姐……”她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声带着笑的叹息,“你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她想。
每一次都会如她所愿,甚至超过了她的预期,做出她希望对方做到——甚至不敢希望她能做到的事。
所以她才会……像这样越来越无法放手了。
“圣女的待遇当然比过去要好得多。不过,我还是逃出来了。”
所谓的魔教,就是人间地狱。外界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在那样的环境中活下去,需要怎样的心力。
谄媚的笑容,巧妙的言辞,深沉的心计,无论是挑拨离间还是别的什么肮脏手段,只要能活下去,都不重要了。对常晏晏来说,她早已经习惯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
她最为成功的一次利用,就是操纵了那个来给三圣教送孩子的魔修,逃出了三圣教,然后假装是一个略有修道天赋的农家孩子,骗取了过路的常姓修士的信任,让对方将她收为义女,带入常家。
“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飞鸿姐姐。”
她靠在白飞鸿身边,很轻很轻的说。
“严格说起来,你应该比我小才对——被种上了蝶蛊的孩子,是很难长大的。就算勉强长大了,也会比一般的孩子长得慢很多。”
蝶蛊从常晏晏身体里夺走的,并不只有灵力和鲜血,还有更多更多的——成长所必须的养料。
即使是闻人歌用法术压制住了蝶蛊,常晏晏这些年也长得要比旁人要慢许多。
白飞鸿沉默良久,方才轻声说了一句难怪。
“难怪林宝婺上次拿你的个子打趣,你会那么生气。”她垂下眼,语气有些无奈,“那次你至少给她下了十七八个陷阱吧?”
常晏晏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那不是她活该吗?”
白飞鸿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不过,还是我比你大,小师妹。”她伸出手来,轻轻捏了捏常晏晏的脸颊,“你可以继续叫我飞鸿姐姐,我不介意。”
常晏晏露出了一丝困惑的神色,但白飞鸿并不打算对她解释。
不管常晏晏到底几岁了,加上前世的年纪,都会是她比较年长。白飞鸿这样想。
“好吧,飞鸿姐姐。”常晏晏姑且将这句话当成了辈分上的“大”,微微地笑了,“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什么也不要就来帮我的人。”
常晏晏很清楚,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所有的馈赠,都有其标价,所有的付出,都在期待着回报。
带她离开三圣教的魔修,是为了从她手中赎回他的性命。
带她进入常家的修士,是看中了她的天赋能给够光耀常家的门楣。
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男性们,是想要从她的巧笑、她的妙语、她的逢迎与崇拜中获得某种满足。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常晏晏一直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活下来的。
但是却有一个人,不由分说、不问缘由地对她好。
白飞鸿是常晏晏所遇到的……第一个无条件对她好的人。
她总是在评估他人的价值,他们总是在评估他人的价值。但是常晏晏从未在白飞鸿眼中见到这种衡量。
在问心阶的尽头,白飞鸿会对常晏晏伸出援手,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只是“能帮就顺手帮了”。
她不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我讨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常晏晏忽然这样说。
处于高处的人,很难真正理解那些泥泞中挣扎求生的人的心情。他们总是高高在上地注视着他们,还要嫌弃他们的模样不体面。
常晏晏最为憎恨的,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们一出生就拥有了她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得到的东西。理所当然的幸福着,她拼了命才能得到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却是那样的稀松平常,甚至不值一提。
从她第一次离开三圣教,被常家的小姐们鄙夷的时候,她便懂得了——这个世道是没有任何公平可言的。
“那个时候你保护了我,我很高兴。”
在林宝婺揭破了她的身份之后,依然站在她这一边,保护了她的人。
“你是我师妹。”白飞鸿叹了口气,对她笑笑,“你既然叫我一声飞鸿姐姐,我就应当做些姐姐该做的事情。既然你没有做什么坏事,我自然不会因为你的过去就对你有所偏见。”
她与她,都曾经是一样的人。
“我也曾经有过与你一样的境遇。”白飞鸿的眼神微微恍惚,想起了殷风烈,想起了那些太过遥远的时光。她醒了醒神,摇摇头,对常晏晏露出一个微笑。
“那时候有人帮了我,所以,看到你的时候,我觉得我也应该陪着你。”
如果那个时候的殷风烈没有对她伸出援手的话……那时候的白飞鸿会变成什么样?
她不知道,也无法想象。
“我有帮到你,我也很高兴。”
她摸了摸常晏晏的头。又替她理了理被子。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还生着病,需要好好休息才是。”白飞鸿放轻了声音,“我就先不打扰你了。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热一壶酒,找个有好月色的晚上,再好好聊聊天,好吗?”
常晏晏看着她,片刻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白飞鸿对她笑笑,便起身离开了。
常晏晏转过头,无声地看着白飞鸿离去的背影。
她就像永远高悬于天际的白月。
月亮永远是公平的,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看着月亮的人已经变成了什么样,月亮也依然是那个月亮。
——可是,月亮为什么不能只照我一个人呢?
她这样想着,眼眸中隐隐有猩红流过。
作者有话要说: 月底了,打劫营养液,都给我交出来!过了月底要过期了!打劫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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