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在贺萧的印象里，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像是被摁下渐慢键，每一天都过得格外漫长。一天中，他最期盼的时刻是晚上七点，那是他和何梦川约好的视频时间。
然而即便是事先约好，也不一定每天都能如愿以偿，何梦川常常会放他鸽子，多数时间会提前知会一声，可有时却消失得很突然。
贺萧从不过问原因，只在每次何梦川主动发来视频时，默默松一口气，然后尽量调整状态，带着笑意面对她。
初中生活的最后半年就这样过去，于贺萧而言漫长而又苍白，唯一的记忆点除了日记中有关何梦川的琐碎记录，便只剩下两场荒诞不经的梦。
其中一次，他梦见自己西装革履站在偌大的舞台上，台下立着一位穿红裙女孩，女孩很像何梦川，却又似乎不是，比何梦川年长一些，眼神木楞一些……
另外一次他梦见何梦川近在咫尺的脸，她眼中盈满泪光，气若游丝在他耳边低语，她说：“贺萧，我要回去了。”
两场梦境短暂且真实，像截取的电影片段一样没头没尾，可每一帧又像真实发生过一样清晰，以至他醒来时仍依稀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梦中的内容贺萧跟谁都没说过，连何梦川都没有，他只是悄悄记在日记里，藏在床垫底下，没人会看到。
在贺萧印象中苍白而漫长的初三，在其他学生眼中却如果白驹过隙一般飞速而去。
中考转瞬便来，转瞬又去。
贺萧稳定发挥，如愿考进本校高中部，可何梦川没回来参加中考。
说起来，他已经有阵子没联系上何梦川，期间倒是接到过何田的电话，告诉他何梦川在北都一切都好，让他好好备考，不要分心。
那一刻贺萧差点问出口：何梦川还会回来吗？
然而这个问题只在心里滚了一圈便被他极为抗拒地斩断，他改口说：何阿姨，好好照顾梦川，我……我们都在等她回来。
那一刻他辨出何田声音里的哽咽，虽然她只说了一个字：好。
再次见到何梦川是在高一下学期，开学一个月之后。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很迟，五风十雨半月之久，终于迎来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大课间过后，孟老师走进教室。
贺萧坐在最后排，正恹恹地趴在桌上睡觉，耳朵里听到孟老师说班里新来一位新同学之类的话。周围传来小声议论，卞东城压低声音喊他，带着一丝丝兴奋，贺萧没理。
知道孟老师多半会把新同学安在他旁边的空位上，贺萧故意伸出一条腿往椅子上一放，准备给新同学来个“本小爷不好惹”的下马威。
然而就在这时，耳中陡然落入一道熟悉的声音，轻轻浅浅，冷冷清清。
除了她，贺萧想不到还有谁。
“大家好，我是何梦川，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脑中轰鸣一般炸雷，淹没了周遭响起的掌声，猝然之间，贺萧竟不敢抬头去看。
会是她吗？还是只是一个未醒的梦？亦或是一个同名同姓……声音相似的巧合？
脑中如摧枯拉朽一般拉拽出一串合理的、不合理的想象，直到听到耳边传来脆生生的女声，“这位同学，脚能拿开吗？孟老师让我坐在这儿。”
是她。
不是想象，也不是做梦，是她回来了。
这么久才回来，这么久没联系，却只有一句极具疏离的“这位同学”……
贺萧心里突然涌出无限委屈，固执地没挪动分毫。
女孩叹了口气。良久她妥协一般低声说，“贺萧，我累了，让我坐下吧。”
贺萧仍未抬头，腿却缓缓收回，须臾后，身边落下熟悉的气息，贺萧的心绪便在这气息里慢慢平静下来。
“……你身体怎么样了？”闷闷的声音自衣服的褶皱间传来。
何梦川轻笑，“你抬起头看看不就知道了？”
迟疑片刻，贺萧终于抬起头来，慢慢转向身边的女孩，目光定住，看到久违的人。
已经三月，她却仍穿着宽大的青绿色棉服，微微泛黄的发剪至齐肩，衬着浅浅含笑的脸。依然那么瘦，那么苍白，却像今年迟到的春天一样，终究还是来了。
贺萧眼眶发热，重新低下头去，“都瘦得脱相了。”
何梦川一愣，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转而笑道，“也还好吧？”
“就是瘦，多吃点饭。”
“……哦。”
半晌，何梦川反应了一会儿，突然在他臂肘处碰了碰，贺萧转眸看她，见女孩微蹙着眉头，似乎带着困惑，“你刚才说我脱相了，意思是说我……变丑了吗？”
贺萧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赶紧否认，“不是啊，是说你瘦。”
何梦川唇角带笑，目光却像冷箭似的，“你解释一下脱相是什么意思。”
“……”
贺萧豁然盯住她，曾经在气势上被何梦川支配的既视感又回来了，倏忽之间，那颗惶惑不安的心踏实下来。
他目光渐渐染上几丝柔暖的笑意，说出的话却欠嗖嗖的，“你骂我几句呗。”
何梦川一下子愣住，心想许久未见贺萧怎么突然不正常？
正疑惑间，老师走进教室，何梦川定了定心神，转头看向讲台。
阔别许久的课堂，全新的教室和老师，身边的少年……在过去那一段难熬的时间，眼前这一切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望。
何梦川眼眶微酸，打起十二分精神融入课堂，未留意身边，贺萧几乎一整节课都在看她。
贺萧怀疑自己有受虐倾向，急切希望何梦川像以前那样使劲怼他，可何梦川却似乎把他当成了无理取闹的小孩，任凭他怎么耍贱耍宝，就是不接招。
贺萧可太难受了，趁着体育课去而复返，把何梦川堵在座位上。
何梦川从习题中抬眸，“怎么回来了？”
贺萧盯着她瞅了半天，索性一屁股坐下不走了，“跟你商量个事。”
觉得他的语气还挺认真的，何梦川放下笔，“什么事？”
贺萧抿了抿唇，最后一咬牙，撇着头别扭地说：“你、你赶紧厉害我几句！”
“什么？？”
“你，怼我几句！像以前那样，骂我也行！”说完他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杵在何梦川眼前。
何梦川彻底被他整得无语，耐心耗尽，眉头皱起：“你傻了还是吃错药了？”
谁料贺萧眼神一亮，咧嘴笑着点头，“嗯是是，还有呢？”
“…………”
何梦川翻了个白眼，低头继续做题，不再搭理他。可贺萧不依不饶，竟然开始上手扒拉，把她的笔抢去了。
何梦川叹了口气，认命地转身。女孩逆光坐着，光晕给周身罩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也柔化了女孩刻意板起的表情。此时她的样子特别像贺萧梦到过的那个红衣女孩，贺萧一时愣怔，脑海中倏忽划过一个不易捕捉的念头，转瞬即逝。
“找刺激是不是？”女孩挑眉微笑，似在跟他商量，“想要什么档次的刺激？”
贺萧闻言兴奋起来，暗暗摩拳擦掌，“最高档次！”
“行！”
话音一落，何梦川突然探出两只手，猛地揪住贺萧的耳朵，在他略显夸张的痛呼声中往两边扯了扯。
“刺不刺激？”
贺萧做梦也没想到她会直接上手，赶紧小心翼翼点头，“刺激，很刺激……快松手松手，耳朵掉了。”
何梦川笑嘻嘻道，“还想不要找刺激？”
“不找了不找了……”
“哼。”何梦川应声松手，掌心一转在他面前摊开，“笔还给我。”
贺萧“哦”了一声，脸上却微不可查扬起一丝笑，紧接着笔尖触到女孩手心，恶作剧地在其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圈。
何梦川一愣，手下意识合拢，猝不及防间把他一根手指握在了掌心里。
啪——
笔落在地上滚动几圈，停住，与此同时连操场上的呼号声都似乎远去。
三月的天气已经很暖，何梦川穿得多，鼻头沁出薄薄的汗，手心也是暖融融的，贺萧呆若木鸡却又心神荡漾，手指在她掌心里动了动。
这细微的动作却足以令何梦川反应过来，她猛地松开手。
谁料到下一秒贺萧却毫无征兆地反握住她，两人俱是一愣。
何梦川目光茫然，手难得乖顺地蜷缩在他掌心里，须臾过后，她抬眸瞪他，然而如水的眼眸却震慑力全无，“你又找刺激是不是？”
贺萧定定看着她没说话。
“你……”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话音，贺萧低低笑了一声，“你先说。”
何梦川：“你还要不要上体育课了？”
贺萧想了想：“……都行，你就问我这个？”
何梦川被他看得有些脸热，移开视线看向一侧，“那你要问什么？”
贺萧目光落在女孩耳边的一颗淡蓝色小痣上，稍稍定神：“何阿姨来接你回家？”
“嗯。”何梦川不自觉看向两人仍握在一起的手，又慌忙移开视线，手随即在贺萧掌心里挣了挣，“你去上体育吧。”
贺萧却像被激发了某种厚脸皮因子，极为淡定地跟她讨价还价，“你刚才还捏我耳朵呢。”
何梦川：“……”
“让我松开也行，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又是那副无理取闹的厚脸皮样子，何梦川有些想笑，“什么事？”
“等会儿你在教室等我，我下了体育课之后送你出学校。”
何梦川挑眉：“为什么要等你？”
“你……”
“贺萧！！你不上体育在教室干嘛？”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自后门传来，是班主任孟老师。
贺萧猛地松开手，直直站起来，刚才的死皮赖脸此时不翼而飞，转而面颊涨红，结结巴巴，“我那那个……马上就去！”
说完避开近处的后门，绕远往前门走，及至走到门口却又在孟老师的睽睽注视下折返回去。
孟老师恼火，“怎么还不走？”
贺萧俯身捡起何梦川落在地上的笔，放在她的桌上。
“捡完东西就走。”
几秒的工夫少年脸上的红霞已经消退，目光有意无意和看过来的女孩对上，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中午等我。”
鬼使神差地，何梦川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