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厨房似乎很快掌握顾安如的饮食喜好,当晚一道老鸭炖笋丝,西湖糖醋鱼,鲜菌汤,糯米藕。
两人用的是分餐制,但汤还没分开,叶秦东动手为她盛了一碗鲜菌汤:“脚好点了吗?”
“好多了。”
“迟点把鞋子给管家,他知道怎么处理让鞋子不磨脚。”
“好。”
“梁秘书似乎对你不错。”
顾安如也有些意外,没想到梁秘书在高管面前,会护着她。
既然梁秘书对她有善意,顾安如不介意加深叶秦东对梁秘书的好印象。
“她后来还对我说,别被近利迷住眼,脚踏实地才最重要。”
叶秦东微微笑着,若有所思地看了顾安如一眼。
“能让梁秘书护着,还提点你,不容易。可见你也很好。”
“叶先生,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问吧。”
整个下午,顾安如脑里一直回想着他在会议室里那番震撼人心的话。
“既然认可社区团购的模式,为什么彻底放弃这块利益?真的因为在会议室里说的那些理由吗?”
他认真作答,并不因她年纪轻敷衍:“社区团购的概念在几年后会炒得火热,但涉及行业垄断,关系到百姓民生,相关监管部门不可能放任不管,到时估计出手力度不小。作为商人,与其冒着被半途叫停的风险,不如投到回报率更高的地方,因此规避风险是其一,”
“其二,易购这几年发展得太好,公认的赚钱机器,把青木集团推到万众瞩目处。与民夺小利,迟早会引起民愤,到时墙倒众人推,网络时代,也许会成为青木集团崩塌的第一个缺口。太高调不是好事,闷声赚大钱才是明智之举。”
“其三,在外界眼里,易购是独角兽,但在我看来,只是一家随时能被替代的普通公司。易购的最大作用是快速积累资金,是通往其他高精尖产业的跳板。”
“我时常有种强烈的危机感和紧迫感。随着国内经济发展,一些西方强国制裁中国科技企业,在攻克关键技术领域卡脖子,科技创新和掌握关键领域核心科技的能力,是国家竞争和长远发展的关键要素,只有科技领域真正领先,才能不怕被其他国家盯上和打压。要知道,阿尔斯通就是前车之鉴。”
叶秦东抬眼看着顾安如,神色从未有过的认真,“钱我要赚,但我从未忘记,我受这个国家的抚养培养,享受着社会和平发展的红利,该用自己的方式贡献一份力量,促进国家的发展繁荣,走向通往科技创新的星辰大海。”
“顾小姐,我会带领青木集团在这条道路上走稳走远。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你会看到一个不同的青木集团。”
顾安如难抑心潮起伏。
她知道他做得到。
有些人,看似淡漠,其实有原则,有大爱之心。
有些人,你以为他风平浪静,其实波澜壮阔。
晚上顾安如睡得不怎么好,总有种不好的隐隐预感。
算算时间,她在青木集团上班一个多星期,加上双休日,快十天了,墓园那边还没通知修复完成。
她主动打电话去询问,管理人员说由于定制的台阶没送到,可能要耽误几天,请她谅解。
几天后,顾安如在星月湾散步了一圈,回来时手机响起,是管理人员打来的,通知她已经修复完工,可以验收了。
顾安如在工作群里向梁秘书请了假,打车去墓园。
不得不说,每年巨额管理费没白付,柏树修剪得很自然,不仔细找,完全看不出被台风刮断的痕迹,台阶除了有色差外,没有其他问题。墓前整洁干净,每隔几天有人来清理,鲜花每星期换一束,是她特意订购的服务。
她很满意,当即签了字。
刚出墓园就接到董特助的电话。
“顾小姐,什么时候回公司?”
“马上回去。有事吗?”既然国内的事情完成了,她打算过几天出国,下午继续上班,晚上用餐时和叶秦东提出辞职。
“没事,看你不在,打电话问下。你那边打车方便吗?需要我派车接吗?”董特助显然问过梁秘书,知道她去了哪里。
“没事,打车很方便。”
“那好的,那顾小姐注意安全。”
手机刚放下又响起,来电显示是她美国律师亨利的办公室座机。
她买手机当晚就把号码发给了亨利,亨利知道她不喜欢被打扰的性格,没事不会主动联系她。一种清晰的不详预感牢牢摄住了顾安如。
按下接听键,传来亨利焦急的声音:
“郭太太,有个不好的消息必须告诉你,昨天亚伯先生入境马来西亚时,在吉隆坡国际机场被查出行李箱中携带大量高纯度□□,目前已被马方海关扣押。亚伯先生的私人律师已经赶赴新加坡。由于你是亚伯先生的继母,并且亚伯先生授权他的事情由你作主,请速赶到吉隆坡处理。”
出租车调头开往星月湾,顾安如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拿了身份证和护照后直奔机场,正好赶上最近的直飞航班,五个多小时后落地吉隆坡。
马来西亚和国内都是东八区,不存在时差,落地时是下午两点。
亚伯的私人律师约克还在赶往马来西亚的路上,顾安如到得早到。但约克提前联系了一位名叫林大有的本地律师前来接机,从名字看就知道是位华裔。
林律师替她订好下榻酒店,开往酒店路上,向她详细介绍了亚伯被海关扣押的情况。
亚伯酷爱音乐,组建了一支私人乐队,与一位名叫内森的乐队成员来马来西亚寻找音乐灵感。飞机落地后,海关人员在亚伯携带的行李箱中发现三公斤高纯度□□,而内森的行李箱无任何违禁品,当即对亚伯和内森做了尿检,亚伯的是阳性,内森是阴性。如今,亚伯被关押在吉隆坡附近的加影监狱里,等待审判到来。内森由于没查出任何问题,将在几天后释放。
林律师说:“在马来西亚,根据一九五二年颁布的危险毒品法令第三十九b条,走私贩运毒品超过一定数量,可判死刑,其中吗啡、□□等毒品的死刑数量下线为十五克。亚伯先生携带了一千五百克高纯度□□,超出死刑下线一百倍。”
“情况对亚伯先生非常不利。接下来怎么做,必须由你拍板决定。”
顾安如问:“如果这个案子交给你,无罪释放的把握有多少?”
“由于证据确凿,毒品超量,几乎所有律师毫无把握。”
“几乎?”顾安如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
“如果有例外,应该只有本土的陈俊律师。他打过不少类似官司,经验丰富,经手的案子赢率在百分之六十以上。陈俊律师的家族在本地极有知名度,富有人脉,很多官员会卖他的家族几分面子。当然,没有律师敢保打赢,而且一旦接下,律师费并不便宜。”
顾安如在上飞机前用手机简单查过马来西亚涉毒方面的著名律师,陈俊律师是其中知名度最大,赢率最高的一个,连同行都推崇。
她沉吟了片刻,说:“林律师,能帮我约到陈俊律师吗?我想尽快见他一面。”
“据我所知,他的案子排得很满,近期不可能接大案。而且目前他不在吉隆坡,在外地开庭。”
顾安如直视着林律师的眼睛:“既然约克律师联系了你,他肯定清楚你的能力。案子在跟时间赛跑,迟一步全盘皆输。无论你用什么方法,明天上午十点之前,我希望能见他。只有见到他后,我才能确定下一步怎么走。”
在这位年轻女士柔和又坚定的目光下,林律师神差鬼使地点了头:“好,我想办法。”
顾安如没有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林律师身上,到酒店后,通过其他各种方式联系陈俊律师,以及用与陈俊齐名的律师。
她非常清楚,当务之急是给亚伯找最好的律师,专业的事必须交给专业的人办,一个好的律师能起决定性作用。
遗憾的是,各种反馈证明林律师的话是对的。陈俊律师的确很忙,他本人和团队近两个月都在外地忙一个案子,近期也没接案子的打算。而在马来西亚,涉毒案子的律师没有比陈俊更好的。
这个晚上,顾安如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她强迫自己入睡,因为接下来有无数场硬仗等着她打。
五点多,酒店门外响起敲门声。
是林律师过来通知她,说接到陈俊律师那边的临时回复,早上七点在办公室见她,见面时间仅十五分钟。
顾安如立刻起床梳洗,林律师亲自充当司机,驱车到市中心的律师所。六点五十分,还没到上班时间,但有工作人员等在那里。顾安如先被引到会客厅坐了一会,才被请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马来西亚是个多民族并存的国家,华人是第二大民族,占人口的百分之二十四左右。陈俊律师的名字象华人,本人却是典型的马来西亚当地人长相,眼睛大而黑,鼻高而直,嘴唇偏厚,身高中等偏低,肤色深,和所有马来西亚当地人一样,五十多岁依然头发茂密,没有任何秃顶的迹象。
顾安如用英文自我介绍后,对方开口却是流利的中文,亲切地说:“顾女士,我会中文,我们可以用中文交谈。”
顾安如昨晚做过功课,知道马来西亚语是唯一的官方语言,但英语是一般的商业用语,对律师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从陈俊律师的个人资料得知,他精通马英中三语。
她之所以选择英语,一来,不知道对方的中文程度到底如何,但英文肯定能无障碍交流,二来,直接用中文,会給对方留下自大鲁莽的印象。
顾安如从善如流,改用中文说:“陈律师,既然你约我见面,应该从林律师处了解过亚伯的案子。我知道在马来西亚,你是少数担任过毒贩毒驴辩护律师并且十有六胜的律师。如果你接下这个案子,律师费方面不是任何问题。”
“谢谢顾女士的信任。的确,任何案子到我手里,无论大小案件,我都会尽最大努力。坦白说,昨晚接到张律师电话后,我通过一些私人渠道,初步了解过案子的情况,情况非常不利。相信你了解过一千五百克的含义。当海关人员询问亚伯先生对行李箱的□□是否知情时,他点了头。他的同伴内森也指证他有□□吸食史,证明行李箱从未离开亚伯先生身边,排除了行李箱被调换的可能。以我执业多年的经验,除非有重大利好证据出现,一审判无罪几乎不可能。”
“另外,马来西亚是三审制度,即便一审被判无罪,除极少数遣送回国外,大部分仍在狱中等待着二审和三审判决。走完全部三审程序,通常需要六到十年,而最后的结果不一定如愿。”
“所以很抱歉,顾女士,即便这个案子到我手里,也没有任何把握。另外我和我的团队很忙,一年内不再接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的案子。”
顾安如心中快速估计了一下,昨晚她和张律师讨论案子到晚上九点,也就是说,张律师是在离开酒店后联系陈俊律师,陈俊律师之后通过私人关系了解亚伯的案子,并且得知了连张律师都不知道的细节,可见家族影响力大,富有人脉这句话所言非虚。
这更坚定了顾安如聘请陈俊当辩护律师的决心。
她想了想,说:“陈律师,无论如何,很感谢你连夜赶回本市,未回家就来见我。”
陈俊律师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顾女士怎么肯定我连夜赶来,而不是昨晚到达?怎么知道我没回家?”
“因为如果你昨晚到本市,应该先回家,有充分的休息时间,而你虽然精神不错,但只换了外套,衬衫和裤子有长时间保存坐姿的褶皱。你的办公室肯定备有整套换洗衣服,之所以没换,不是对客户不敬重,而是时间来不及。约好了七点见面,律师的时间观念通常很强,如果不是实在来不及,不会让我在会客厅多等五六分钟。”
“另外,林律师说过你在在外地开庭,我在网上查到你的资料,应该案子到了关键期,不能轻易离开。所以你开始没打算见我,应该是临时改变主意才赶过来。林律师早上才临时通知我,也证明了这点。”
陈俊律师眼里露出欣赏之意。
“你推测得没错,我是临时改变主意见你,因为之前欠张律师一个人情,而我不太喜欢一直欠着。你进入律师所时,我的车子刚好到达地下停车场,从坐电梯到办公室,以及换一件外套,至少需要十分钟左右。顾女士,冒昧问一下,你是不是学习过相关知识?”
顾安如一怔,笑了笑:“没有。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学的。”
“看来,你有个优秀的朋友。”陈俊律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提醒说,“还有八分钟时间。”
也就是说,她只剩下八分钟时间说服他。
“陈律师,如果你当亚伯的律师,律师费翻三倍。”
“很抱歉,不是钱的问题。”
他的拒绝没让顾安如乱了手脚,关键时反而冷静理智的性格显露出来,
“陈律师,听说你打算在美国开展律师业务的计划?”
陈俊律点头。对她知道他律师所动向并不意外,因为她来前肯定查过相关的资料。
“既然你了解过亚伯的案子,应该知道亚伯的身份,以及诺可集团的财力和在当地的影响力。如果打赢这个官司,是是打开美国市场最有力的宣传和敲门砖,不是吗?”
陈俊律师闻言,神色微微凝重起来。
顾安如微微一笑,知道自己找对方向了:“建立一个有价值的人脉网络,需要发生更深的关系,才能建立更紧密的联系。在我们国家有句古话,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意思是当别人成功有为时,人家可能不会记得他的帮忙,但是当人家落魄时,去帮他一把,这辈子他都会记得。另外有句话,与人为善,于己为善,意思是用善意帮助他人,对自己是种福报。这种福报或许当时用不上,说不定日后会用到。”
“我知道没有包打赢的官司,只要陈律师接下这个案子,无论输赢,亚伯本人和诺可集团都会欠陈律师一个大人情。”
陈俊律师目光闪动,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顾安如的心悬起来,在他目光不及的的地方,一只手微微握紧,指甲刺到手掌心。
他沉思了片刻,再开口时神色依然歉意:“很抱歉,顾小姐,我之前说的抽不出时间,并不是出于敷衍。”
在她心下沉时,话锋一转,“但我可以推荐一个律师团队,他们的能力超过我。只要他们肯出马,赢率在五成以上。”
顾安如坐直了身体,认真倾听。
“知道你们国内的青木集团吗?
顾安如神色一怔:“知道。”
“青木集团有个顶级律师团队,收罗了各国顶尖的律师,精通各国法律,善于钻漏洞,专门为青木集团处理跨国棘手事务,被行业称为梦之队。有希望让亚伯先生无罪开释的,也只有他们了。”
“另外,青木集团在马来西亚有长期业务,和各部门官员打交道多年,关系盘根错节。”陈俊律师意味深长地看着顾安如说,“其实,有时候某些官司的输赢,不仅仅在于律师是否优秀,也是背后各种势力角逐的结果。亚伯先生本身的身份和国籍影响,加上梦之队的作用,以及青木集团的疏通和施压,马方当局会有所顾虑。”
这相当于给她指出一条明路。
顾安如想了想,说:“这里是马来西亚,如果有陈律师出手帮助,才会真正的事倍功半。”
陈俊律师眼里顿时闪过激赏。
“顾女士刚才那两句古语打动了我。我可以承诺,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动用个人关系配合。”
“一言为定。多谢你的指点和接下来的援手,亚伯和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善意。”时间宝贵,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顾安如站起来与他握手,“我尽快飞回国内,联系青木集团律师团。在此之前,能否帮我拖住内森的释放时间,并安排我见亚伯一面?”在她来马来西亚前,张律师向海关提出见亚伯的申请,都被驳回。
陈律师深深看了顾安如一眼,说:“顾小姐,你很优秀,聪明冷静,随机应变,是唯一一个在几分钟内说服我的人。很荣幸认识你。”
交谈结束,离十五分钟还剩三分钟。
以陈俊律师如今在业界的地位,已极少送客户出去,这次却破例亲自送她到办公室外。
目送她坐的车子离去,陈俊律师立刻返回地下停车场,车子一直没熄火,司机坐在驾驶室等着。要赶回外地下午两点要开庭,时间很紧张。
车子开了一段路,助手放下一直在通话的手机:“陈律师,安排好了,可以下午三点探监。那边也打过招呼,会找各种理由拖着不释放。”
陈俊律师闻言点头。
助手知道他这次挤时间赶来,是为了还张大有律师人情,根本没接案子的打算,去美国发展律师业务也只是初步计划,并不能影响到陈律师的决定。没想到陈律师改变了初衷,不但推荐了律师团,还承诺全力配合,忍不住问:“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我的人生阅历,还有直觉,都让我作出了这种选择。”陈俊律师半真半假说,“谁也不知道,未来她会达到哪种人生高度。或许有一天,我会以认识和帮助过她为荣。”
陈俊律师说这话时,没料到一语成真。
后来亚伯能短短几个月内无罪释放,陈俊律师在这个案子里起了一定作用。正如他所承诺的,全力配合,动用了很多私人关系。
而这是陈俊律师一生中唯一见到顾安如的一次,很多年后,当他在电视里和新闻报道中看到一辆辆写有燕来慈善的救援车出现在各国灾区时,始终记得那个目光澄清的年轻女孩,踏着晨色走进他的办公室,用寥寥几语说服他,用令人折服的风采打动他。
更未料到,等他垂垂老矣,最器重的学生卷入异国复杂黑暗的政治斗争中,他远在马来西亚束手无策,心急如焚时,有人暗中悄然出手,让他的学生安然脱身,无恙归来。后来他多方打探,得知是那人出手,就是为了还他多年前的这次人情。得知缘由后,从此对那两句古语有了新的深刻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