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三十五楼是青木集团旗下爱家超市的办公楼层，总经理办公室明亮宽敞，一尘不染，显然提前整理清洁过。
在青木大厦，大部分员工分配的是工位，能拥有一间独立办公室并不容易，何况是朝东采光好，面积大的独立办公室。
去办理交接手续的严特助推门进来：“董事长派来的林秘书到了，副总经理梁高林也在第一时间闻讯赶过来，两人都在门口等着见您。”
“请梁副总进来。”
梁高林个子高瘦，面容严肃，不苟言笑，显得为人严厉。稳坐超市业副总经理位置多年，无人能撼动其地位，并且有资格每年出席叶老太太的生日宴会，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梁高林当然清楚叶秦东的真实身份，态度如同对待子侄般温和亲切，春风化雨：“我年纪大你几轮，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这些快退休的要做好承上启下的协调作用，以后工作上你是我领导，你指哪我打哪，绝对服从。只是我向来性格耿直，有话就说，万一有得罪之处，请千万别放心里。”
叶秦东笑说：“那是自然。我初来乍到，工作上不懂的地方，请梁叔不吝指教。”
梁高林忙不迭地说：“董事长把你安排来爱家，就是让我陪太子读书。我会竭尽所能扶持，绝不辜负董事长的信任。”
两人相谈甚欢，梁高林在总经办逗留了半小时才离去。
严特助送走梁高林后，回来说：“林秘书一直在外面等着。”
叶秦东在看近十年的爱家超市业近年财务报表，头也不抬：“她既然愿意等，就等着。”
半个小时后，严特助又进来汇报：“林秘书还没走。她让我转告一句话，以前是各为其主，以后只是您的秘书，严格遵守职业道德和保密制度。”
这话是投名状，表忠心。
叶秦东有了点兴趣，眉毛一挑，“哦？看来是不到黄河不心死，还抱着侥幸心理。让她进来。”
片刻后，严特助带着林秘书进办公室。她是五十多岁的职场女性，乌黑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成髻，妆容得体，既有职场女性的干练，也有平凡女人的温婉大方，五官清丽，看得出年轻时有才情又赏心悦目的佳人。
她一开口，令人知道她最出色的地方是有把好嗓子，低柔动听，自带说服力，心智稍弱点的人，很容易被这把声音引导。“叶总，由于时间比较紧张，办公室我让人简单布置过，如果哪里不妥，我立刻让人重新整改。”
实在是个聪明人，一句各为其主，以后只是您的秘书，表明投诚之意，进办公室后却直接进入工作状态，如果叶秦东顺着她的话回答，等于认同她秘书的身份。
这种方法老套简单，但有时直接好用。
叶秦东从财务报表中抬头，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林秘书？怎么看上去有点眼熟，我们以前见过？”
他这样的态度是无礼而傲慢的。林秘书的笑容微微凝滞：“你母亲刘女士对我有知遇之恩，曾赞过我的书法’赏心悦目，顾盼有情’，邀请过我去琴山叶宅作客。那时你叫我林阿姨，您十岁生日时，我送的礼物是竹编蚂蚱，您十一岁生日时，是一盆君子兰。”
“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叶秦东手指轻扣了下桌面，“记得我父母飞机失事后，你待我很殷勤，飞机失事后，你成了我姑姑的秘书。据说是你建议我姑姑并吞我的股份，把我排挤出青木集团？”
林秘书目光微微下垂：“当时是为大局考虑，董事长把所有股份掌握手中有利于建立权威，掌握话语权。你是董事长亲侄子，怎么可能真正吞掉你的股份？”
“看来你的记性并不好，解释也不太认真。”叶秦东目光似笑非笑，带着一丝讽刺，“青木集团是家族企业，并非上市企业，那时我才十三岁，既未成年也没能力影响姑姑的话语权。难道不是林秘书认定青木集团下一任继承人是我表哥，把宝押到表哥身上，急于和我划清界线避嫌吗？”
林秘书低头沉默。
在这件事上，她站队太早，无法辩解，也辩解不了。
当时如日中天的叶氏夫妇飞机失事身亡，叶秦东年少无援，接手青木集团的叶老太太有亲儿子，对唯一的侄子隐露忌讳之意。她敏锐地发现了这点，果断把宝押在崔亮身上，凡是叶老太太不方便对叶秦东做的事，她都抓住时机及时提出建议，因此成为叶老太太的心腹。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兜兜转转了一圈，她寄以厚望的崔亮出了事，整个叶氏家族只剩下叶老太太和叶秦东两人，青木集团董事长的位置注定是叶秦东的。
真是应了那句是谁的谁也争不走的老话。而她也由功臣成了替罪羊，被叶老太太直接推送到叶秦东面前承受怒气。
悔不当初为了抢拥立之功，站队太早。
“你让人添置的？”叶秦东瞥了眼办公桌上的君子兰，闲聊般的语气说。
“是的，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君子兰。”见叶秦东没揪这刚才的话题不放，林秘书暗暗松了口气。
“小时候喜欢的，现在未必喜欢。厌烦碍眼的东西，自然眼不见为净为好，林秘书，你说呢？”
林秘书脸色微微苍白。
“听说林秘书在美国疗养的女儿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只有顶级心脏专家费雷拉医生亲自上台才有五分把握？费雷拉医生已经封刀，谁请都没用。”
“不过费雷拉医生有位亲传徒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人排满了一年内手术，还有个怪癖，为了保证上手术台时精力充沛，从不允许插队加台。即便林秘书联系到他，不知你女儿能否等一年？”在林秘书目光发亮又暗淡下去之后，他笑了一下，“不过，巧得很，他欠了我朋友一个人情。”
聪明人之间的交谈从来无需多费口舌，点到为止就行。
林秘书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如果你朋友肯出手，我愿意做任何事。”
叶秦东不再说话，低头继续看财务报表。
一直在旁边毫无存在感的严助理，此时微笑上前说：“林秘书，此事我帮你联系处理。你的存在让叶先生很不舒服，所以叶先生不希望在青木集团看到你。如果你主动辞职，去国外陪伴女儿，想必有利于她早日康复。另外，你在董事长身边多年，该清楚爱家超市包括青木集团的一些情况，能否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秘书的动作很快，几天后提交了辞职邮件，叶秦东再三挽留，无奈林秘书去意已决，最后叶秦东只能无奈批准。
这事在爱家超市业高层中如同掀起巨浪，在叶秦东上任后的第一次高管会议中，前几天还在总经办与他交谈甚欢的副总经理梁高林，第一个站出来发难。
“叶总，林秘书在董事长身边兢兢业业工作多年，深受董事长信任，董事长派林秘书协助你工作，既是对林秘书委以重任，更是对爱家超市业的重视。林秘书这样黯然辞职离开，未免寒了集团老员工们的心。”
梁高林责问的话一出，本就暗流涌动的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气氛压抑。
叶秦东轻笑一声：“不知梁副总从哪里得知，林秘书是黯然离去？莫非林秘书亲口告诉你？不知寒了老员工什么心？”
他身黑色高定西服，坐在会议桌上首，会议室明亮的灯光毫无遮掩地照在他脸上，轮廓分明，流畅的眉骨，停直的鼻梁，每个长得好看的人，都有一副极好的骨相。
叶秦东神色平淡，“林秘书在董事长身边多年，薪水待遇不差，忽然主动辞职，必定有苦衷。难道梁副总觉得，把辞职原因公布于众，或者拖着不批准，才算不寒了老员工的心？”
梁高林呼吸一窒。
他当然有确切的消息来源，也知道叶秦东和林秘书以前的恩怨，但他和林秘书不熟，林秘书不可能亲口告诉他什么，他更不可能供出提供消息的那人。
叶秦东似笑非笑地望着梁高林，“梁副总，你这不是性格耿直，有话直说，分明是信口开河，口无遮拦啊。恕我直言，梁副总说话水平需要提高。”
梁高林顿时脸色铁青。
下面有人发出几声笑，但很快收住。
叶秦东目光在会议室里环视了一圈，慢条斯理地虚心请教：“各位，你们都如梁副总那样想的？觉得林秘书是被逼辞职，我该为此事向大家交代？”
他虽然在笑，可笑意不达及眼底，唇边的弧度恰到好处却没有任何感情。
没人敢出声，每个人觉得被他扫过的目光看似轻飘飘，实则有千钧之力。这个新上任的年轻总经理，仅几句话散发出的气场和威势，似乎并不好对付。
有人适时打破沉默，跳出来打圆场。
笑眯眯地说：“叶总，梁副总出了名的心直口快，一急说错了话，但出发点是好的。林秘书工作能力强，又是董事长用惯的左右手，以后爱家有什么事，通过林秘书私下和董事长沟通，事半功倍，岂非更好？她这样走了可惜，叶总也少了个得力助手。”
说话的是黄其重，是从其他产业块调到爱家超市业养老的。与梁高林的严肃不同，此人慈眉善目，说话如沐春风，虽然只在爱家任了虚职，因谁也不得罪，左右逢源，在爱家高层中站得稳稳的。
黄其重的话仿佛是个信号，有人劝说：“叶总，不管怎么样，林秘书这样走不太合适。”
“毕竟是董事长派下来的，不看佛面看僧面。”
“不如请梁副总出面协调下，林秘书有什么难处，帮她解决了，再把她请回来。”
你一言我一语，发表各种意见。叶秦东不但没阻止，反而耐心听着。
这时有人忽然冷哼一声，在会议室里格外清晰。听声音，是刚才发笑中的其中一人。
“各位的手未免伸得未免太长了些，别说林秘书自动辞职，就算被叶总开除，自有叶总的道理，属于叶总的权力范围。咱们爱家超市业，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手做事，要向下属解释交代的规矩？大家意见挺多的，不如换你们来当总经理？”
然后面向梁高林，一脸诚恳地请教：“对了，梁副总，总经理位置空着时，你是一言堂，没人敢反驳，上下等级分明，怎么到了新总经理上任，你就带头把规矩改了？别人不知道，差点以为你就是一把手。梁副总这是对集团任命心有不满，还是和各位一起向叶总下马威呢？不知以后我们采购部门，到底听叶总的指挥，还是服从梁副总你的吩咐？”
一番话明显针对梁高林，极其诛心。
层层递进，连削带打，连嘲带讽，几个大帽子扣下来，不但怼上梁高林，还扯上刚才附和梁高林的其他高层们，真是又准又狠，颇具杀伤力。
不仅梁高林又惊又怒，会议室内其他高层也齐齐变了脸色。
连叶秦东都微微侧头，瞥了他一眼。三十五岁左右，高瘦挺拔，气质磊落，是采购部经理董立克。
梁高林神色不悦，冷声说：“董经理口才向来不错，不过想得太多了。”
“跟梁副总相比，我是头脑简单，心思单纯。”
“董经理不开口，没人当你是哑巴。”
“怎么，梁副总听不得真话？”
梁高林一时气结，却拿他无可奈何。
他们针锋相对，其他人见怪不怪，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黄其重又跳出来打圆场：“董经理有话好好说，梁副总也别急。有叶总在，什么事不能解决？”
叶秦东这时手指轻敲桌面，会议室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转头吩咐严特助：“把林秘书的辞职邮件调出来。”
辞职邮件的真实性当然没有争议，因为发自林秘书的工作邮箱，并且有她亲笔签名。
林秘书在邮件里说明了辞职原因，女儿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之前放在美国请菲佣照顾，等待手术的最佳时机，如今约好了医生，因手术成功率只有五成，她决定辞职赴美亲自照料女儿，以弥补母职的多年缺失。
另外，林秘书诚挚感谢了青木集团給她的机遇，董事长对她多年的提拔重用，以及叶秦东对她身为母亲职责的体谅，在爱家需要她时同意了她辞职，并且表达了对爱家在叶秦东带领下前景光明的信心。
邮件附有林秘书女儿多家大医院的病历和诊断报告，以证所言非虚。
在会议室落针可闻中，叶秦东站起身，他本就身材高大挺拔，此时双手撑在桌面，微微前倾，如同俯视众人。眼尾微微上挑，透着犀利冷冽的光芒。
“各位看到了，林秘书是自动辞职，并非梁副总和各位认为的其他原因。”
“董经理说的没错，按照公司规定，我是总经理，具有最高决策权，我的所作所为，只需用业绩向集团负责，无需事事向你们汇报。你们要做的，是服从配合，各司其职，不是质疑责问，阳奉阴违。丑话说在前头，谁要做不到这些，别有心思的，请趁早走人，否则别怪日后不好看。”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爱家这几年缺少总经理，难怪业绩每况愈下，看来，内部风气该好好整顿了。”
他没有明确指谁，但大家心里清楚，直指梁高林和他的派系心腹。
谁不知这几年梁高林代行总经理一职，爱家超市业外有电商冲击，内有同行竞争，勉强保持着龙头老大的位置，要不是背后有青木集团支持，地位早摇摇欲坠。
梁高林脸色发黑，却也无话可说。
他率先向叶秦东发难，对方直接打他老脸，这叫礼尚往来，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最后，叶秦东望着众人，轻轻一笑：“别说林秘书是自动辞职，就算我逼走林秘书，又如何呢？”
他这句话意味深长。
他是集团正式任命的总经理，有他做事手法和规划，用谁，不用谁，就算有更大的动作，都在他的权力范围内，谁也拿他没办法。
而且他姓叶，青木集团是叶家的，他是叶氏家族唯一的继承人，说到底，以后就是他叶秦东的，任何人与叶秦东对着干，无疑是螳臂当车，既愚又天真。
这句话象醍醐灌顶般，立刻点醒了场中原本跃跃欲试的人，浇灭了心存侥幸的一些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