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琴山,海拔高五百米,是本市著名的风景区之一,也是顶级富人的居住地。
顾名思义是座山,至于为什么含琴字,不可考。
车子停在山脚,叶秦东徒步上山。山间树木葱郁,鸟鸣不断,空气清鲜,比起城市中心的人口密集和被污染的空气,这里无疑更适合居住和养生。
行至半山腰处,一条私家车道通往后山,路口挂着铜质提示牌:“私人住宅,请勿擅入。”
步行十几分钟,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幢有年头的中式建筑,灰瓦白墙一直向前延绵。各种颜色的凌霄花地攀爬在墙头,生机勃勃,把寂静沉闷的老宅点缀出几分新意和热闹。
黑色雕花铁艺大门厚重而不失气派,叶秦东按响门铃。
踏上私家车道后,一路行来,有无数摄像头对准他。
他知道,无论这套房子换过多少批安保人员,定会第一时间认出他,否则早有保安出来驱赶。
果然铃声未停,里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铁门打开,露出管家陈伯难掩激动急切的脸。
“阿秦,真的是你?”
“陈伯,我回来了。几年未见,你还是老样子。”叶秦东神态悠然地说。
“你这孩子,这些年连电话都不知道打回来一个,要不是老太太说你忙,不让我过去打扰,陈伯早收拾行李找你去了。”陈伯眼里潮湿,“陈伯老了,头发都花白了。”
叶秦东微微移开视线,“以后留在本市,不走了。老太太呢?”
“前几天感冒了,刚挂过水,正在房间里休息。”陈伯连忙擦了擦眼角,带他穿过繁花似锦的花园进入正屋,“我上楼通报,她知道你回来了,肯定很高兴。”
叶秦东环视客厅一圈,客厅挑高,整套黄花梨家具,和记忆中一样。
大概是他长大了的缘故,小时候追逐打闹的客厅,不如记忆中那么宽敞。即便家具精心保养,依然有蒙尘的岁月感。
蹲下身子,手指在茶几下面摸索了一会,果然找到几道深痕,那是他小时候淘气用美工刀刻下的。
拨开窗帘,窗台下面还有他十岁时翻窗留下的小脚印。
窗外庭院有两棵芭蕉树,左边那颗长得高大郁葱,右边那棵明显矮小些,树身隐约有被火灼过的痕迹,那他十一岁那年除夕晚上往外扔鞭炮导致,为此挨了父亲叶江河一顿揍。
最后,他目光久久停留在沙发后面墙壁上的一副兰花图上。
兰花半含半开,线条简单,笔墨浓淡相宜,气韵生动。
那是叶秦东的母亲刘兰芝女士的练笔之作,颇为满意,但收笔时不小心沾了墨汁在纸上,弃之可惜,叶江河把它装裱起来挂在自家墙上。这也是刘兰芝女士目前留在叶家老宅的唯一作品。
刘兰芝女士师从国内著名国画大师谷山老先生,她天资聪颖,勤于磨练画技,擅长画花卉,尤其画兰花是一绝,通过对浓淡墨的处理,把兰花的各种姿态和质感表现得淋漓尽致,被国内外著名画家们公认为“不是真兰花,胜似真兰花”,犹如齐白石画笔下的虾一样,至今无人能超越。
受丈夫叶江河的身份所影响,她极少抛头露面,见过她的人不多,但她的画作极负盛名,其中一幅兰花图曾在巴黎慈善拍卖会拍出千万美金的天价,被国外一家闻名博物馆收藏。
她作品本就不多,夫妇俩飞机失事后,更是物以稀为贵,一画难求。
身后传来轻微的轮子滚动声,叶秦东收回思绪,转身看向来人。
铮亮灵活的轮椅被年轻女护工从室内电梯推出来,端坐上面的叶老太太身形清瘦,满头银发不掺杂其他颜色,一丝不乱地向后梳着。薄唇紧抿,目光如电,嘴角法令纹深如沟壑。
从外表就可以看出,性情坚韧凉薄,杀伐果断。
正是大名鼎鼎的青木集团现任女掌权人,叶淑仪女士。
“姑姑。”叶秦东礼貌地上前迎接。
穿粉色护士袍的女护工悄无声息退下。室内除了两人外,还有目露一丝担忧的陈伯。
叶老太太腰背挺直地坐着,冷淡的目光打量着叶秦东,面无表情:“想不到在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回来。我还以为你和邱伟一样,不知变通,一条路走到黑。”
叶秦东看着她,淡笑:“这里毕竟是我的家,迟早得回来。”
两道目光在空中对视碰撞,叶老太太的锐利如刀,叶秦东的平静有力,撞出一道无形的火花。
最后,还是叶秦东先移开目光,微微往下落。一双青筋毕露的手放在膝盖上,难掩老态,但指甲干净,长度和弧度打磨得刚好。
叶老太太似满意地冷哼一声,“既然回来了,该尽的责任承担起来。有什么具体想法?”
“听从姑姑的安排。”
“那好,集团旗下的爱家连锁超市业,总经理一职正好空着,你尽快上任吧。”
“好。”
“让陈伯整理下你的房间,在家里住,总比外面方便些。”
叶秦东的视线在她手背上的输液医用胶布上停了一秒,语气疏离,“住酒店更方便,离上下班近些。”
“随你。”
老太太神色间突如其来的不耐烦,女护工收到信号般悄无声息走过来,推着轮椅走往电梯。粉色护士袍剪裁合体,背影苗条,腰部掐得细细的,走动间非常显身材。
电梯门合上前,叶老太太忽然回头看他,神色倨傲。
“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不在乎。你之前的经历,都会成为以后的财富。记住,你姓叶,是叶氏家族的一员,叶江河的儿子,别给我们丢脸。”
“万事以稳为上。俗话说,事缓则圆,人缓则安,语迟则贵。我把身边的林秘书给你,工作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她。”
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端过来。
饺子里滴了香油,加了香菜,葱花,是叶秦东吃饺子的一贯吃饭。
“多吃点。”陈伯守在桌边,目光慈爱地看着叶秦东。
“这些年你没回来,你姑姑每逢年节都会提前亲手包些你爱吃的芹菜饺子,放冰箱里速冻,万一你回来能吃上。昨天一早就让人买肉馅和芹菜,第一趟买的不合老太太心意,嫌肉太肥,芹菜不够香,又让人下山买了一趟。你房间昨天收拾出来,所有用品都是新的,是你以前用惯的品牌。”陈伯语气唏嘘,“老太太这人,面硬心软,嘴里不说,其实这些年心里想着你。”
叶秦东吃着饺子,沉默不语。
陈伯小心翼翼地说:“当年的事,老太太不是不后悔的,否则动手脚逼你回来,对她还不是件容易的事?之所以纵容你在外边那么久,是不愿彻底伤了姑侄感情。如今整个叶氏家族只剩下老太太和你两人,说相依为命也不为过。她也老了,这些年身体也不太好。过去的事,就忘了吧。”
盛饺子的勺子停顿了一下,叶秦东说:“人总得往前看。无论如何,她终究是我亲姑姑。”
陈伯顿是面露欣慰之色。
他伺候了叶家上下两代,没有子女,看着叶秦东出生长大,视叶秦东为亲人,以后也会由叶家为他养老送终,可以说,没人比他更希望这对同样固执骄傲的姑侄和解,至少以大局为重。
在陈伯的依依不舍中,叶秦东拒绝了他安排车子送他,原路步行下山。
走出私人车道,叶秦东顿时神色淡漠。
山风徐徐吹来,有着炎炎夏日少有的清凉,记忆回到了三年前。
大学毕业前的某个下午,他接到一个不好的电话,一个极差的消息,热衷极限运动的表哥,也就是姑姑的独子崔亮,在张家界天门山翼装飞行中失联。
由于崔亮填写的紧急联系人是他,那边第一时间联系上他,他当即赶往天门山。
一路上想方设法紧急联系多支搜救队伍搜寻,悬赏专业救援队和当地村民搜救,甚至动用了直升飞机,无人机,热成像等各种技术手段,最终在他到达天门山两天后,在一处密林中发现已无生命体征的崔亮。
崔亮发现后的第三天,也就出事的第七天,早接到消息,但忙于在国外谈判一个大项目的叶老太太终于姗姗赶到。
青年丧夫,晚年丧子的叶老太太扑在冰棺上,哭得声嘶力竭,几度昏厥,妆容尽毁,丝毫不顾及平常极其注重的形象。
叶秦东心中的悲痛丝毫不比叶老太太少。连续一个星期多未好好合过眼,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眼里布满血丝。他怎么也没想到,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明里暗里处处维护他的表哥,竟以那么悲惨的方式离开人世。
他没劝叶老太太节哀。
亲历过父母飞机失事,深知亲人离去的痛苦,任何安慰都是多余。
叶老太太痛哭过后,忽然转头盯着他,轻声问:“为什么死的是我儿子,而不是你?为什么他死了,你却活着?”
平静的面容,怨毒的声音,他不寒而栗,当时生生打了个颤。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经常梦到叶老太太轻声问他为什么活着。
叶秦东知道,人在极度痛苦时容易迁怒身边的人,但他也清楚,如果生死可以代替,如果谁生谁死可以被选择,他一定是被希望死去的那个。
葬礼结束后,他马不停蹄地返校,在宿舍门口遇到那个总是不经意出现在他周围,因他的出现难掩喜悦的女孩。那时他想,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在意他活着。他知道她暗恋他,于是上前问:“你愿意当我女朋友吗?”
后来,一次出校办事,一辆面包车忽然朝他撞来,一撞不成后立刻逃逸。幸亏他反应够快,才躲过一劫。
事后交警调看监控,发现那辆面包车挂着假牌照,在路口守了一个多月,等他出现后忽然发动车子撞向他。
此后,叶秦东轻易不离开学校一步。
毕业后租住马村小区,起初是因为位置偏僻,租客少,回迁小区住的都是沾亲带故的当地村民,一旦有生面孔进入小区,会立刻引起大家的注意和警惕,对他是一种最好的保护。后来是住习惯了,因此一住三年。
车子开到本市中轴线大道,红灯亮起,他轻踩刹车,一抬头就看到窗外高大雄伟的地标建筑物。
母子塔大厦,母楼高两百三十八米,子楼高达一百零八米,外墙以玻璃帷幕和白色云石为主,外观均呈三角立柱体。
尤其母楼外墙是巨大的led旋转屏,可以串联成塔状,可以三百六十度水平旋转,配合穿屏,模拟重力等各种效果,有着惊艳震撼的视觉效果,是广告传媒的宠儿,也是本市旅客们的观光之地。
母楼顶端有金色四字:青木大厦。
笔迹叶秦东非常熟悉,因为出自他的母亲刘兰芝女士之手。
当年大厦落成时,叶氏夫妻取名青木两字,意寓长盛常青。
红灯很快变换成绿灯,叶秦东收回目光,一脚踩下油门,车子从青木大厦旁飞掠而过。
此时,琴山叶家老宅二楼。
陈伯端了一碗黑乎乎的中药进入房内,劝着:“西药见效快,但调理身体还得靠中药,趁热喝效果好。”
叶老太太脸朝窗口,想着事情,心不在焉地说:“先放着吧。吃了?”
后面一句没主语和宾语,但陈伯心知肚明问的是什么,笑着说:“吃了整整一碗饺子,一个都没剩,连汤都喝了。这么多年了,口味没变过。”
叶老太太扯了扯嘴角:“胃口倒不错。”
“也就你包的饺子,阿秦才捧场。难道在外面缺吃的?他心里清楚,你是他亲姑姑呢。”
叶老太太没吭声。
陈伯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懂生意上的事,但好像近年超市业不太景气,那几人老奸巨猾,刁钻难缠,也就在您面前老实些,直接和他们对上,会不会难度大了些?”
叶老太太冷哼一声:“就是要他们对上。连一些牛鬼蛇神都收服不了,以后多的是各路妖魔鬼怪,谈何接手青木集团?”
“那……派林秘书过去会不会不太妥当?林秘书会不会有怨言?”
“给人是我的自由,怎么应付处置看他的能耐。至于林秘书,职场中哪有不受委屈的?受不住就滚蛋。何况事出有因,她是种果得果。”
陈伯听了,依然眉头紧皱。
“好了,知道你护着他。”叶老太太这才转脸看了陈伯一眼:“放心吧,他吃不了亏。他身边的严松乔,杨留文,沈动明等人,哪个是简单人物?能被他收服,对他忠心耿耿,可见他心机手腕差不了。”
“还有,你以为他留在那城市半年,是等那女人回心转意?”叶老太太嘴角露出一丝讽刺,“一是回本市时机未到,二是她算是陪他走过人生中艰难时期,用半年时间,看清内心对她是否还有情,留有余地,以后不会后悔,耗掉对她的最后一丝情份,彻底把她从心中清理出去,断得彻底。”
“做决定前清醒理智,尽可能不让自己有后悔得可能,一旦作了决定,绝不动摇。”叶老太太凝视着庭院里一簇簇争奇斗艳的花朵,讽刺的笑容慢慢扩大:“叶家的血液啊,既长情又绝情,既仁慈又狠绝。正因为这样,叶氏家族子嗣单薄,命运多舛,却长兴不败。多么值得庆幸又可悲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