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番外十八
马车是现套的, 金色华盖,锦缎帷裳,座上垫了一层厚厚的狐皮, 软和又温暖, 公主坐上去, 连心情都变得轻快极了。
虽不在紫禁城, 但只要梁寒吩咐下去,底下人掘地三尺也得找出这般华丽又舒适的锦蓬马车。
梁寒策马走在前头,面色一如既往地阴冷,似乎还比往日更甚。
驾马的车夫不知内情, 只以为公主任性难伺候, 惹督主不快。
督主虽是太监, 却是太监里的头一把交椅,陛下的左膀右臂,连朝中一品大员都要礼让三分,公主却拿着当下等奴才差使, 出来逛街市等不及要换漂亮衣裳, 在这偏僻的地界儿还要坐什么狐皮马车,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不过主子的事情腹诽几句也就罢了, 明面上还是要摆出恭敬顺从的姿态。
车轮碾过路面碎石,马车猝不及防地咯噔一下, 里头紧接着传来一声娇呼,声音虽小,却落入了督主耳中。
车夫抬眼一瞧, 正欲督主四目相对, 那祖宗眼中的冷意能将人冻死, 赶忙讪讪地错开目光, 手里握着缰绳,更加小心谨慎。
待人回过头,车夫舔了舔嘴唇,后背已经汗湿一片。
梁寒面上虽沉静冷冽,实则内心早已乱成一团。
倘若不是要护送公主,这会怕是已经策马扬鞭先行回了玉佛寺。
方才公主迷迷瞪瞪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令他心中暗潮汹涌,既是悚然,又是诧异,似乎还隐隐有种说不清的茫然。
“嫁给哥哥。”
这是什么遣词造意?简直荒谬。
许是因为公主平日里对他太过依赖,以至于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哥哥一个男人,而这个人在外人眼中还是不能人道的阉臣。
他对公主只有兄长的情分,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也许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这般僭越,他这样的身份,甚至冠以公主玩伴这样的头衔都是放肆,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他早已经罪该万死。
倘若一条黑路走到底,继续如此放任纵容下去,事情最终会走向怎样的后果?他向来步线行针,智谋深远,竟从未往这处想过。
梁寒纵马行在队伍最前方,马车、侍从都靠他带领,可他一晃神,只觉前路茫茫空无一物,从何处来往何处去都要细细思索。
罢了,公主年岁尚小,很多事情还要教导,没走近死胡同便还有回旋的余地。
梁寒目视前方,在心内慢慢斟酌。
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在玉佛寺靠近厢房的西门停下。
公主身体底子好,小腹的轻微痛意很快散去,从马车上下来又是一条好汉。
“诶,谁送了桂花糕过来?”
才进门,绿袖便瞧见桌案上摆放着一碟香味馥郁的糕点,上面铺着一层晶莹的桂花瓣,香甜又精致,教人看一眼便食欲大开。
方才走得匆忙,绿袖才将采来的桂花洗净碾碎,还未来得及做就惊闻公主出了事,食材和舂捣散乱地放在桌上,没收拾便出了门。
丫鬟道:“是迟小侯爷派人送来的。”
绿袖笑对公主道:“小侯爷倒是有心,公主才说喜欢吃,这会就送来了。”
迟盛对付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很有一套,不过分热情,也绝不冷淡。
公主身份尊贵,珍珠翡翠、绫罗绸缎势必入不了她的眼,送点心这种事情既能显出他的温柔贴心,让底下的长随送过来又不显得谄谀,公主吃到糕点的时候,反倒会主动想起他来。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他拿捏得十分到位。
从外面回来,公主正好腹中空空,捻起一块桂花糕正要往嘴里放,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摁住。
梁寒将公主手里的糕点扔回碟中,眉目冷淡,“什么不三不四之人送来的东西都吃?”
公主怔怔地望着他,眨了眨眼,“可是肚子很饿。”
虽然不喜送糕点的人,但没必要和食物过不去。
梁寒嫌恶地看一眼指尖的残渣,将那碟桂花糕丢给身旁的宫人,冷声道:“公主身子不适,往后这些脏东西不要带进公主的屋子,拿出去扔了。”
底下人擦了把汗,不敢不从。
公主看着香香甜甜的糕点扔进泔水桶,心疼地说不出话,气鼓鼓地伸手去捏哥哥手指。
梁寒的双手负在身后,倏忽右手小指微微一痛,姑娘似乎不解气,还加重些力气。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指有多软,无论怎么用力,对他来说都是和风细雨,没有半点杀伤力。
忽然想到什么,梁寒发觉自己这样有些不妥。
公主依赖他,虽然偶尔有些小性子,却很听他的话。他来时还想着好好教导,如今这样怕是让公主以为不能接受所有男子的好意,否则哥哥就会生气。
梁寒略微沉吟一会道:“那位迟小侯爷出身不错,只是为人风流,花天酒地,不仅常常出入风月场所,还在别苑养了两位外室。”
公主张了张口,有些怔住。
梁寒垂眸道:“另外,昌平侯夫人也不是善茬,上个月逼死了家中一位失宠的姨娘,前日还无故杖责两个丫鬟,将人打断了腿。”
公主吓得面色微微泛白,嘴唇动了动:“哥哥,你知道得好清楚。”
梁寒想打听谁,无需大费周章,整个皇城的文武百官和世家大族,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像迟盛这种张扬的侯门子弟,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梁寒能将他与那些伶人夜间的私房话都探听得一清二楚。
梁寒吁了口气,伸手抹去她下巴上一点脏污,道:“说这些只是希望公主擦亮眼睛,不要被恶人所蒙蔽,这世上不乏良善之人,公主可以和他们来往,吃他们送的东西,臣都不会阻止,当然,臣也会替公主把关。”
公主讶异地抬眸:“臣?”
哥哥许久不曾在她面前自称“臣”了。
公主失落地低下头,眼睫轻轻颤了下,又很快拾掇好心情,拉住哥哥的手道:“温凝饿了,想吃好吃的。”
……
梁寒带她去的是山脚下一家金陵人开的食肆。
点了正宗的金陵桂花糕,香甜软糯的糖芋苗和梅花糕摆上桌,金黄酥脆的牛肉锅贴、鸭油烧饼也各来一份。
公主从未在宫外吃过这些,眼睛都亮了。
刚刚出炉的桂花糕清香扑鼻,甜而不腻,热气腾腾,公主用手抓一块放到嘴里,眼睛立刻弯成了月亮。
迟盛送来的点心固然精致,却不敌凡尘烟火小巷深处的店子更加有滋有味。
咬一口牛肉锅贴,肉汁直往外冒,公主没注意,下巴都沾了汁水,赶不及擦也要先将锅贴吞咽下去。
梁寒眼底的暗色散去,牵唇笑了笑,从衣襟内取出干净的锦帕给她擦拭嘴角的汤汁。
他手轻,公主便拿下巴狠狠蹭他手里的帕子,隔着薄薄一层,像猫儿的小爪捻磨手心。
公主抬眸笑盈盈地望着他,“哥哥常来这家么?比宫里的膳食好吃多啦。”
梁寒抿唇摇摇头,他对食物一向不算热衷,小时候想吃却吃不到,长大了就再也没有吃的了。
公主嗜甜嗜辣,常常吵着要吃糖葫芦、樱桃煎、卤猪肚之类的杂嚼,这几年皇城脚下,甚至天津、河间府的杂食铺子都被他扫了个遍,想要知道哪家好吃并不难。
梁寒瞧见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劝道:“公主这几日身子不方便,要适当忌口,莫要吃生冷的东西,知道么?”
公主咬了口鸭油烧饼,轻快道:“那□□日来看着温凝吃饭可好?哥哥不来,温凝就吃冰,喝酸梅汤,捞山泉里的活鱼直接下嘴。”
梁寒静静凝视着她,随后叹息道:“臣不能一直陪在公主左右,公主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往后也会有更多的人走到公主面前。”
公主默然垂眸,半晌,咬咬下唇,闷闷道:“温凝长大了,可哥哥不喜欢温凝了。”
鸦羽般的眼睫轻轻一动,糖芋苗上落下一粒晶莹,公主闷不做声地喝下去,舌尖尝到酸咸味,将桂香的甜香都洇出苦涩的味道。
她一掉眼泪,梁寒便心乱如麻,可他向来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尤其是在公主面前。
梁寒伸手,将她洁白清瘦的下颌微微抬起,指尖抹去她面颊的泪花,“公主不要曲解臣的意思,只要公主需要臣,臣会一直在公主身后,东厂本就是替陛下办事,臣保护公主亦是职责所在,天经地义。”
公主默默抽泣,瘦削的玉肩轻轻颤抖着,疼痛如汹涌的波涛自心口涌向喉咙,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良久,她眼中含泪,却倔强笑道:“职责?什么是职责?每晚摸进公主的闺房是你的职责么?”
梁寒眸色沉了沉:“公主。”
公主瞪着他,冷哼道:“手把手教公主写字、骑马,喂公主吃饭也是职责么?高兴了就摸公主的脸,不高兴就掐公主的肉肉,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梁寒:“……”
公主竹筒倒豆子似的气愤道:“动不动就抱公主、背公主,拉公主的手,把公主当做暖手炉,还让公主搂你的腰,这也是东厂提督的职责所在?那厂臣的职责范围挺大、挺野啊!”
梁寒脸黑得像锅底:“……”
公主气得将桌上的食物扫荡干净,然后将空碗甩到他面前,狠狠道:“不吃了!气都气饱了!劳烦督主大人将温凝抱回去,否则莫要怪温凝向皇兄告状,说你玩忽职守,违逆和无视主子的命令!”
人说女子癸水来时情绪波动比往日更为强烈,梁寒很自然地想到那个方面,平日也知道公主嘴皮子利索,却没想到真被她拿住把柄,动刀动枪起来,谁也不是她的对手。
梁寒只能在她手里认栽。
抱是不可能抱的,他为自己准备好了退路,前几日手臂上受的伤便是他的武器。
今日带公主出寺门时动了力气,伤口又崩裂开来,他撸起袖子给她瞧了一眼,伤处血肉翻卷,触目惊心。
公主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登时缩了水,颤抖的声音软成棉絮:“哥哥……你怎么不早说……快些回去吧,我给你上药。”
梁寒松了口气,想到她方才含泪的控诉,冷冷勾唇,淡淡道:“岂敢劳烦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