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番外十六
赵熠即位之后, 追封自己的生母刘氏为和康太后,即便先帝不喜她, 生育之恩却不可忘,那些宫闱秘事传不到老百姓耳中,众人只道陛下至诚至孝。
七月三十是地藏菩萨圣诞,地藏菩萨以孝入佛门,能度世间一切苦厄。
往年帝后都会到玉佛寺祈福,今年也不例外, 新帝、皇后以及先帝一众太妃、臣工命妇都会到此,公主也在随行队伍中。
过了头一日的祈福法会,皇帝因处理政事先行回宫, 皇后与婉太妃则留在寺中斋戒半月, 祈福诵经,皇帝便命梁寒留在玉佛寺随侍左右, 待斋戒结束后再护送皇后回宫。
公主是个坐不住的人, 婉太妃也不强求,让她在寺中四处走走,当心一些便可。寺中有厂卫和禁军把守, 不会出什么岔子,婉太妃也放心。
公主知道哥哥也在寺中, 可他神龙见首不见尾, 整日也不知忙些什么, 总也瞧不见人。
当初公主搬入颐华殿,婉太妃给她拨了几个周到的宫人伺候左右, 绿袖是公主自己开口要的。婉太妃知道她周到沉稳, 便让她跟着照顾公主的饮食起居。
绿袖是唯一知晓公主心事的人, 公主眉头一蹙, 绿袖便能猜到公主的心思。
就如此刻,公主漫不经心地踢踏着脚底的石子,四处张望着,想必是在寻那位东厂提督的踪迹。
仲秋的天儿凉浸浸的,风里送来浓郁的桂花香,公主不怕冷,还穿着轻薄的夏裙。
头顶元宝髻,中间用的钿花是各色玉石、珍珠、珐琅堆聚而成的花盆状,小小一枚却大有乾坤,仿佛将天下珍宝网罗一处。
这种稀奇的玩意,既不是陛下和皇后的赏赐,也不是婉太妃宫中的宝物,公主又爱不释手,绿袖只能想到那位威名赫赫的东厂提督。
从前绿袖觉得此人眉宇阴鸷,为人冷戾乖张,不好相与,绿袖就从未见他笑过。
可后来有一次,三皇子在宫中与几个堂兄弟打弹弓,飞石险些伤到公主,当时还在内操军中的梁寒替公主挡了那一下。
他看人的眼神极狠,像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下一刻便能将人抓得头破血流。一道眼风扫过去,三皇子登时吓得脸色发白,竟撇开一众人自己先跑了,另外几个孩子吓得脚步浑身发憷,脚步顿住,连跑都忘了跑。
公主本就被飞石吓得不轻,绿袖原以为那眼神会再次吓到公主,谁知他转过头来,眼底的阴翳如烟散去,出乎意料的柔和,他捏捏公主的脸颊,似乎说了一句“公主莫怕,哥哥背你好不好”,公主霎时绽开了笑颜。
公主自小依赖梁寒,一日不见便要念叨,见到了就扒拉着不肯放手。
去岁先帝驾崩,公主心中本就悲戚,再听到梁寒出京的消息,整个人都恍恍惚惚,浑浑噩噩。
绿袖原想着过去那么久,再亲近的人,情分总会慢慢淡了,可没想到过去大半年之后的一天晚上,公主哭着拉住她的手,眼泪扑簌:“我好想哥哥……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绿袖的心当时就揪起来了。
幸好那是个没把儿的太监,公主年纪也小,就算亲近一些也无伤大雅。
可公主整日念着他,也不是个办法。待三年守孝期一过,公主也及笄了,到了嫁人的年纪,再那么粘着梁寒该如何是好?
绿袖叹了口气,陪公主在园子里走了走。
秋日的天气日光轻柔,微风清凉,一切都是淡淡的,唯有色彩是斑斓且浓郁的,公主一身银朱色长裙穿梭其间却并不显得普通,反倒衬得肤色雪白通透,肌理细腻,出尘脱俗。
绕过假山,迎面走来一个秋香色团花圆领锦袍的青年男子,约莫二十上下,头戴玉冠,手持折扇,眉梢上挑,神采飞扬,上来便含笑给公主躬身作了一揖。
绿袖在公主耳边小声提醒道:“这是昌平侯嫡子迟盛。”
公主没什么印象,礼貌性地颔首,淡淡道:“原来是迟小侯爷。”
迟盛倒是很热情:“去岁的保和殿大宴上,我与公主见过的,公主不记得了?”
公主摇了摇头,她除了哥哥,谁也不想记得。
去岁的除夕大宴,明面上是犒劳群臣,实则给太子选妃才是头等大事。太子到了议亲的年纪,魏国公失势之后,张家便与后位再无缘分,朝臣及公侯伯爵之女皆有希望嫁入东宫,因而除夕那晚百花齐放,昌平侯也带着嫡子嫡女一同赴宴。
只可惜当晚太子眼中只有光禄寺少卿家的女儿,那顾氏形貌贞静端丽,与婉妃各有千秋,其他朝臣家的女儿个个花枝招展,争奇斗艳,却压根入不了太子爷的眼,该有的两个侧妃名额也空缺未定。
迟盛的母亲昌平侯夫人见女儿没有母仪天下的福分,又把主意打在了公主身上。
昌平侯是功臣之后,靠祖上荫庇才在京城权贵之中占据一席之地,然子孙后代安于享乐,不思进取,在朝中并无官职,近年来已有没落之势。
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迟盛这样的公侯子弟在京中贵族圈依旧混得风生水起,无人敢得罪。
虽有封号,却无实权,这样的家族若是能娶到一位尊贵的公主,势必能够延续百年荣光。
况且公主天生体暖异于常人,是大晋的小福星,娶了公主,昌平侯府说不准还能时来运转。
迟盛在除夕大宴上见到的公主,还是十二岁的小姑娘,肤色雪白,明眸皓齿,模样与婉妃有几分相像,是真正的美人坯子。
只可惜那时公主年岁尚小,且大宴结束又走得匆忙,迟盛没有机会上前寒暄几句。
接下来的一年,迟盛在家读书准备科考,也时常同几个公子哥儿出去吃酒听曲,很快便将公主抛去脑后。
前日的祈福法会上,迟盛又再次注意到了公主。
此时的公主长高不少,面颊褪去几分稚气,五官雕琢得更为精致,身形比去岁更加纤瘦,却不是那种弱柳扶风的体态,反倒更加灵动鲜活。
如果说去年的公主是春雨里洗过的杏花,那么如今站在眼前的姑娘,便是一株亭亭玉立的新荷,每一根吹动的头发丝都送来荷风清香,一双杏眸水光潋滟,朱唇笑启时又带几许天真。
侬艳妩媚的坊间女子他见过不少,枯燥无趣的大家闺秀比比皆是,可像公主这般干净纯真却又不失美丽的姑娘却是从未见过。
迟盛在假山之后瞧过一眼便心神荡漾起来。
昌平侯夫人也提醒他早早下手,吸引公主的注意。此时若不能赢得公主芳心,等到国丧一过,公主及笄,到时候人人觊觎,这样的好事未必能轮得上他。
公主以为打个招呼便完事了,谁知这迟小侯爷竟跟了上来。
迟盛摇着一柄折扇笑道:“先帝的祥嫔娘娘,也就是如今的祥太妃与我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公主的五皇兄与我正是表兄弟。”
公主没有表现出诧异,其实更多是不感兴趣,但还是礼貌性地回道:“原来如此,小侯爷也是过来礼佛的么?”
迟盛哪里是礼佛,只是跟随母亲出来透透气、赏赏秋景,顺道与好友出来小酌一番。
后来在法会上看到公主,迟盛当即推拒了鸣玉坊姑娘的邀约,决定在寺中多留几日。
迟盛没想到公主也主动打听他的事情,姑娘家娇怯,声音绵软得像一片羽毛,迟盛心都酥麻了,忙敛住心神,不让自己失态。
“寺中秋景怡人,正是天高气爽的好时候,在下素来喜好清静,前日陪同母亲一道来寺中祈福,便忍不住在此小住几日。今日院墙外桂花香浓,没想到能在此处碰上公主,是在下的荣幸。”
公主吸了吸鼻子,胃里的馋虫都被勾了出来,咽咽口水道:“小侯爷客气了,寺里的桂花的确很香。”
迟盛只觉体内一股气流翻涌,摇扇的手不自觉加快了速度,道:“公主也喜好桂花?”
一旁的绿袖见此人还算谦和有礼,笑道:“公主秋日里爱吃桂花糕,寺中有新鲜的桂花,倒是可以采一些回去做。”
绿袖手巧,做的桂花糕是一绝,公主点了点头。
迟盛目露欣喜,却丝毫不敢外放。
三言两语连公主的喜好都打听到了,实在是意外之喜。
公主和她的婢女不拿他当外人,想必内心也认可他,主仆俩你一言我一语,怕是在提醒他公主爱吃桂花糕,他需要与所表示。
迟盛自诩相貌在京中世家公子哥里算上乘,纸扇轻摇,风度翩翩,游船上一眼扫过去,岸边围满了姑娘,个个挤着往他身上扔香花。
公主见过的外男不多,除夕大宴上来的那几个,无论是容貌还是家世都不及他,公主年岁还小,欢喜他这样的男子并不稀奇。
迟盛缓缓勾起嘴唇,以折扇掩去几分笑意。
男人就像放馊了的藕粉圆子黏在身上抹不掉,走到哪跟到哪。
公主拉不下脸,正巧小腹微微有些泛痛,赶紧借着机会遁了。
假山后,一身牙白织金蟒袍的男子微眯着眼,眸光透着肃杀凛冽之气,后槽牙咬得极紧,负在身后的一只手紧握成拳,指节攥得咔咔作响。
“那人是谁?”
凉凉的嗓音响起,身后的番子一阵胸闷,赶忙回道:“是昌平侯府的小侯爷迟盛,随昌平侯夫人一道来寺中祈福的。”
话落,梁寒眸色又沉下几分。
番子也不知道督主为何忽然如此生气,若是眼神能上刑,那位迟小侯爷怕已经将诏狱十八般酷刑体验了个遍。
……
公主小腹一直隐隐作痛,底下有种不太舒适的黏腻感,出恭时忍不住偷偷觑了觑,当即傻了眼。
“绿袖——绿袖——”
公主轻轻朝外面唤了两声,可也不指望绿袖能听到,方才她想吃桂花糕,让绿袖去摘桂花了,唤两声没人应,定然是不在院中。
阿娘和姨母在也地藏院,这时候也过不来。
公主怯得厉害,泄气地垂下脑袋,先默默穿好衣裙。
她不敢太大动作,否则极有可能当场丧命。
公主紧咬着下唇,瘦弱的削肩微微颤动,缓缓开门,熟悉的人影落入眼帘。
“哥哥……”公主眸光晃了晃,下巴也难以自控地颤抖着。
梁寒转过身来,高大挺拔的身影笼罩着她,可公主却不像往常那般往他胸前凑,反倒是怯怯懦懦,面颊微微泛着红,眸中无比悲戚。
他眉头蹙紧,方才眸中的冷戾一晃而散,“公主怎么了?”他上前去扶稳她的肩。
公主一听到他的声音,眼泪止不住往下落。
“哥哥……我病了,流了好多血,我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