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番外四
救人并不在梁寒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甚至觉得崴脚落水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可身体不知受到什么驱使,下意识就去做了。
他在宫中还未站稳脚跟,就算想立功,谋个高位, 也不会冲动到在这个时候、大庭广众之下跳入池塘救人。
他救她, 更像是一种奇怪的、毫无预兆的本能。
——她落水的那一瞬间,他心口狠狠瑟缩了一下。
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尤其是面对一个陌生小姑娘, 简直可笑。
手中的人儿很沉也很软, 幼嫩得像一朵小杏花,连大口呼出的气息都是香甜和煦的。
即便是被春日凉凉的池水泡得浑身湿透, 这具身子仍然透过浸水的衣衫将温热传到他的掌心。
民间都传, 这是天降祥瑞的温凝公主, 天生体暖。
梁寒心中冷哂。
公主从睁开眼, 双眸就盯着面前的少年一转不转,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真.
一定是梦吧,只有梦里才会出现漂亮哥哥。
可是落水的感觉那样真实,浑身都是湿湿黏黏的, 脚踝好痛, 呛水也好难受,隔着几层衣物, 她还能感觉出哥哥的手很冷,像冬日摸到的冰块似的。
“漂亮哥哥……是你吗……漂亮哥哥……”
公主樱桃般红润的小嘴巴动了动, 喃喃说了几句话。
落水都没有哭的公主, 却忽然眼圈儿一红, 眼泪断线的珍珠似的落下来。
大颗的泪珠一半从下颌滑落, 一半落在他手心, 滚烫的温度,在他掌心灼烧。
婉妃惨白着一张脸跑到公主身边,急得落泪,“温凝,温凝你没事吧?快传太医!送公主回宫!”
公主众星捧月,送公主回宫的差事自然轮不到梁寒。
很快便有人毫不客气地将公主从他手上抱走,一行人有的传太医,有的护送公主,还有不少从池塘里刚刚爬上来的水鬼,一时间御花园嘈杂喧嚷,已经没有人记得究竟是谁将公主救了上来。
跳下池塘救张婵的是顾延之,当时他与赵熠皆在池塘边。
温凝摔得远,也已经有人去救了,而张婵离他们更近,落水的那一刻,顾延之看到赵熠脚步动了动,却没有第一时间下水。
顾延之眼疾手快,有他在,自不能让未来的皇帝陛下亲自下水。何况,要救的那位还是将来会被抄家灭门,自己因假怀孕被禁足坤宁宫永世不得出的未来皇后。
表面装作顺从,心里却厌恶至极。
顾延之知道十岁的赵熠对张婵的真实情感。
隆景二十一年,已经做到户部尚书的顾延之在勘察田地时遭流民暗伤,醒来却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建宁十五年他刚出生那会。
伯父顾淮身居高位,父亲亦在朝为官,虽谈不上高官满门如日中天,可在京中也有了一席之地,尤其是在堂姐进宫之后,顾家更是荣宠不断。
如今是建宁二十八年,他凭着前世的记忆,在这十几年间为顾家扫清了不少祸患。
一方面,提前设计离间伯父和韩敞的关系,避免卷入靖王谋反案中,让堂姐安安稳稳诞下公主;
另一方面,结交温德殿受尽冷落的赵熠,让他主动投奔来日的太后,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并且让皇帝慢慢开始欣赏这个被忽视的皇四子,顾延之自己也成为四殿下的伴读,时时刻刻盯着坤宁宫的动向。
因知晓前世的走向,所有的草蛇灰线都在身边隐隐露出苗头,对他这样一个已经混迹官场十余年的聪明人来说,这些事做起来并不难。
唯一棘手的事情,便是赵熠与阿姊顾兰亭的婚事。
前世阿姊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与赵熠恩爱长久,可如今堂姐未死,正当盛宠,陛下也没有选秀的打算。
这一年赵熠才十岁,阿姊却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如何撮合让他犯了难。
顾延之私下问过顾兰亭:“阿姊喜欢年纪小的么?我有个朋友家世显赫,模样清隽,才德兼备,不亚于任何一位世家公子,只是才十岁年纪,阿姊考虑么?”
顾兰亭抚了抚阿弟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才放心。
后来,顾延之凭一己之力为阿姊折去几朵烂桃花,还悄悄打通庙里的关系,在母亲面前给阿姊安了个皇后命格。
孟氏吓得不轻,一脸为难地对他说::“这可怎么好,你婉姐姐正得圣宠,难不成姐妹共事一夫?”
顾延之是这么回的:“这事儿阿娘先不要声张,皇后娘家势大,阿姊貌美可性子太过温和,进宫难免会受到打压,况且陛下这几年身子大不如前,阿娘还是观望一阵吧,或许这皇后命说的并不是做当今陛下的皇后,而是像皇后那般身份高贵的主母,亲王、郡王都有可能。”
孟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想便欢喜得紧。
顾延之又道:“所以阿娘别急着为阿姊相看那些家世地位不如咱们家的,还有那些世家大族的纨绔子弟也实非良配。”
孟氏觉得有理,紧接着推拒了好几家差强人意的门户,顾延之这才暂且放下心来。
张婵被抱回坤宁宫,剩下的交给赵熠,还有满屋子的下人排着队伺候,这里用不着他,顾延之转身回了月安宫。
御花园中,庄平一直在人群中盯着梁寒和公主。
直到众人洪水般散去,他忙上去叫住梁寒,急问:“公主对你说了什么?我瞧她嘴巴动了,难不成你当真便是她要找的人?”
梁寒没有回答,垂眸望着衣角,是那双白嫩肉乎的小手抓出来的印子。
她被人抱走的时候,紧紧拉着他的衣袖,哭得含糊不清地说“不走,不走”,偏偏落水之后身子虚弱,很快就晕了过去。
梁寒神色冷淡地抚平衣袖上的褶皱,转身说:“先回去吧。”
庄平急得跳脚:“糊涂!你救了公主,立了功,怎能一走了之!”
事情比预料的发展还要好,谁又能想到,头一回见面,梁寒竟阴差阳错地救了公主性命!
依庄平看,作为公主的救命恩人就应该大大方方地同众人一道进月安宫,等着公主醒来将他认出,接下来便是领赏了!
可眼前这少年却大有深藏功与名的打算,庄平还要再劝,少年瞥他一眼,冷冷一哂:“媚上欺下的事儿没少干吧?公主若记得我,自会来寻我。”
庄平怔愣半晌,恍然大悟。
这时候主动邀功请赏反倒叫人小瞧,若是给婉妃和公主留下个施恩不望报的印象,远比前者要好得多。
庄平对此唏嘘不已,少年谋算之深,连混迹宫中多年的老人也望尘莫及。
两人回到蚕室,梁寒去了庄平所住的庑房,透过窗纱观察外面形形色色的宫监。
宫里最下等的太监住的是连铺,十几个一窝,腥臭味混着脂粉味,连庄平都嗤之以鼻,这些人瞧见眼生的、有几分颜色的,个个都如狼似虎。
梁寒还未去势,现在又是他手里的宝贝王牌,不论如何,庄平也要将他藏得好好的。
庄平给他倒了杯茶,“前几日菽北苑病死了个小太监叫祈萧,那地儿偏僻,一年到头无人踏入,上林苑监有我一位同乡在,我同他说好了,就让你顶了他的位置,若有人问到你在哪处当差,拿那个搪塞便是。”
梁寒淡淡嗯了一声。
如他所料,不到半日时间,便有人找上门来。
一个身着暗青色团领衫的宫监一路小跑进来,满脸堆笑道:“你二人立了大功了,让陛下和娘娘好找!陛下正在月安宫,说要好生赏赐呢!”
庄平惊喜之色溢于言表,连忙拱拱手道谢,带着梁寒一同往月安宫去了。
当时在御花园,有人瞧见救下公主的少年与庄平一道离开,少年虽面生,可庄平是宫中的老人,总有人认得。
公主天生体暖,身体底子好,轻易不会感染风寒,回到月安宫便慢慢醒转,哭着闹着要见救她的漂亮哥哥。
婉妃每晚哄她入睡前,都能听到她在耳边讲述梦里的故事,不成想宫里还当真有这一人,倒是稀奇。
见不到那漂亮哥哥,小丫头便不肯吃药。
婉妃无奈,端了一碗姜汤过来,对她说:“不吃药,也先把姜汤喝了,喝完阿娘便去给你找哥哥。”
素日最不喜生姜的公主,大口大口地喝完了姜汤,喝得急了,嘴角包不住汤汁,流了一下巴,变成一个小花猫。
公主委屈极了,又开始吸鼻子啜泣,小脸哭得像霜打的柿子。
皇帝闻讯赶来,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哟,谁惹咱们的小公主不高兴啦,让爹爹给你抓坏人去。”
皇帝在外是最威严的君主,在公主面前却是最慈爱的父亲。
对于这个出身带有祥瑞之兆的孩子,皇帝拿出了十二分的疼爱,听闻公主落水,皇帝一处理完政事,立马就过来了。
婉妃为她擦去脸上的汤汁和泪痕,公主忍着眼泪,又是伤心,又是气闷,扁扁嘴道:“温凝被漂亮哥哥救了,可漂亮哥哥人没了。”
皇帝疑惑,婉妃忙将事情的原委说与他听,末了又道:“已经派人去找了。”
顾延之在一旁好奇得紧,小小的姑娘,能见过什么漂亮哥哥?
说话的档口,外头来人禀告,说救下公主的少年已经找到了。
公主欢喜地跳下床,皇帝忙抱稳了,对外平声道:“传进来。”
片刻,殿内走进来一个容貌清冷昳丽的少年,一身最普通不过的葵花团领衫,却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身姿。
公主的杏眸立刻涌起潮水般的星光,跃跃欲试的手爪仿佛笼中雀儿,下一刻便能破网而出。
皇帝的大掌覆上她后背,将兴冲冲的小丫头按捺回去。
梁寒在皇帝面前恭谨俯身跪下,这一动作在旁人眼中却似乎并未放低姿态,反倒显得不卑不亢。
殿中无人见过这个少年,只有顾延之瞪大双眼望着他,压抑住心中起伏的情绪,五指在背后紧握成拳,手背青筋爆出。
梁寒……竟是梁寒!
建宁二十八年,是梁寒进宫的年岁。
谁能想到面前这样一个十岁的少年,用了短短几年功夫便提督东厂,方及弱冠又坐上了司礼监头把交椅,一时权倾朝野,叱咤风云。
除外戚,振纲纪,整顿赋税,还田于民……他这一生虽饱受诟病,可称一句政绩斐然也不为过,只是后来娶了他这个公主外甥女,朝中政事也就慢慢地放下了,
谁也没想到,昔日贪权恋势之人会为了公主放下一切,至于他们后来去了哪里,连他与阿姊都不清楚。
此刻见到梁寒,还是在他救下公主之后,顾延之心中实在是五味杂陈。
皇帝欣赏沉稳而谦逊的年轻人,可对于耍小心思媚上惑君之人尤其厌恶。
等到梁寒起身面上,皇帝脸色已经微沉下来,肃声问道:“你是哪个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