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如何权衡
司苑局隔得远, 王伦又出宫频繁,听说这位老祖宗找了对食,还是在梁寒做了司礼监掌印之后。
他暗中找过秋晴,得知此事的来龙去脉后, 又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无奈之中。
当年带她入宫是无可奈何之举, 他亦深知这是一条不归路。
可他与秋晴在宫外已经没有亲人,孩子能放心交给谁照顾?实在没法子, 带回宫中做个不起眼的小宫女, 或许还能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姑娘辗转入了自己的姨母宫中,可又被舅舅顾延之送到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宦手里。
他原本也想过, 既然陛下宠爱贤妃, 顾家甚至大有恢复往日荣宠的趋势, 何不干脆将姑娘的身世揭露出去?
她是贤妃的外甥女,更是先帝的公主, 陛下的妹妹, 有这一层身份在, 又有陛下和娘娘护佑, 梁寒又岂敢霸着人不放。
奈何太后和魏国公势力雄厚, 而顾淮因涉嫌谋反被杖毙,顾昭仪死于冷宫无人问津, 这样一个废妃之女, 能够安稳地活下去么?太后不可能容得下她。
心里头压了十几年的秘密, 早已像陈创痼疾般烙印在心底, 若当真宣之于口,是福是祸,他不敢拿命去赌。
甚至不敢时常接近她, 生怕压不住自己的情绪,被人瞧出端倪。
他向人打听过几次,也在暗中偷偷打量见喜的状态,直到瞧见她日日欢喜,慢慢地才放心一些。
如今将真相说了个明白,心里却没有如释重负之感,悬着的一根梁木落下来,可能是脱胎换骨般的痛快,也有可能将人砸得粉身碎骨。
可当他听到梁寒那句“她是咱家的妻子”,心中又忍不住波澜四起,酸苦交织。
他也是不能人道之人,唯有默默守在心爱之人身边,听她诉诸心事,替她尽未尽之愿。
他尝过这样剖肝泣血的苦,所以比寻常人更能理解和宽容这样的爱存在于世间。
可又觉得对不住羌瓷,对不住顾昭仪,拼了命救回来的姑娘落入太监之手,即便过得再好,她们在地下也会谴责他吧。
思忖良久,他终于俯身叩拜下去,涕泗横流,“奴才愚笨,以往怀揣着这天大的消息却不知如何是好,还望掌印权衡。”
梁寒嗤笑一声,权衡?
在是否揭露她的身份之间权衡,还是在占据她与放过她之间权衡?
他目光微微一沉,指尖无意敲击地桌面,“此事可还有第三人知晓?”
王伦赶忙摇头:“奴才在心里密不透风藏了十多年,从未与旁人说道,就连秋晴也不曾告诉,她恐怕至今仍以为这孩子是羌瓷所生,恰好她又病了许久,才将此事瞒过去了。”
梁寒微微颔首,“你下去吧,此事暂且不要声张,咱家自有主意。”
复又抬眸提醒道:“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前,咱家不希望外头有任何风言风语,若是传到太后和魏国公耳中,后果你知道。”
王伦忙拱手道是,躬身退下了。
……
除了历代皇帝钦赐的庄田土地,还有子孙后代利用各种手段侵占而来的农民田地,以及那些具疏请乞得来的荒田,后两者从百顷到千顷不等。
论功行赏得来的尚且不论,后两者实实在在地侵犯了佃户和农民的利益,刘承主要“讨伐”的便是后两者。
自打魏国公在朝堂上做了榜样,刘承一边表面奉承与可惜,暗地里却比谁都高兴。
对那些勋爵贵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倒数其次,只要自家松了口,自然见不得别家藏着掖着,甚至比刘承本人还要积极怂恿,不惜暗地里使绊子。
有些私下从农民手里低价买来的田地忽然被抖落出来,短短两个月时间,收来的庄田已超过一万顷。
东厂番子时刻注意刘承动向,时不时火上浇把油,连刘承自己都不敢相信差事能办得如此痛快,魏国公和太后那边只能日日打马虎眼应付。
十月底,西厂勘察义安伯在河间府南边的一块未开垦的荒地时,发现近旁一处废弃山洞有人影鬼鬼祟祟从洞口进出。
刘承急着赶往下一处庄田,并没有在意,暗中查探的东厂番子却瞧出异常,用迷烟熏倒门外两人,换了一身平民衣裳混进去,发现里头还有一处极深的密道。
沿着密道悄悄进入,没想到里头果真大有乾坤。
“铛铛砰砰”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竟是东厂寻了几个月的私造兵器藏匿点。
两名番子不敢久留,唯恐暴露行踪,于是匆忙记下为首那名铁匠头子的模样,回去之后便着人描下一幅画像。
东厂办事效率一向极高,拿到画像之后便开始着手调查,待画像递到梁寒手中之时,底下人已将那人的身份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
“宁王府的幕僚?”
梁寒低头沉吟一会,忽然一笑,“竟然牵扯到了宁王。”
此处荒山在河间府境内,而那河间府知府与奉国将军私下又有书信来往,更是涉及兵器制造图与玉佛寺刺杀一案,梁寒原以为这名铁匠头子乃是河间府宋骧的人,然而不是。
真正与奉国将军勾结的并不是魏国公,而是宁王。
那河间府宋骧只是奉国将军将来与宁王之间的传信人,此前私造兵器和玉佛寺行刺一案的幕后主使,恐怕也是宁王。
梁寒记得,当年与魏国公共同扳倒顾淮一家的正是姜嶙,却没想到姜嶙私下竟与宁王合作。
闭目细细想来,姜嶙也有他的道理。
魏国公折了一个京兆尹,又失了整个工部,身后势力大不如前。如今一心只想皇后诞下嫡子,到时候设计赵熠暴毙于养心殿,皇后所生嫡子便能顺理成章地继位。
一个襁褓里的婴儿,自然比不听话的皇帝好控制得多,到时候魏国公的地位堪比摄政王,江山依旧稳稳把控在张家人手里。
可姜嶙老了,奉国将军只是三等公爵,几个儿子又没有战功,只能在家等着降等承袭,下一代是镇国中尉,再往下是辅国中尉,百年之后,姜家会是肉眼可见地没落下去,所以只能寻求更大的靠山。
先帝的幼弟宁王,便是他最好的选择。
所以姜嶙明面上暂不与魏国公撕破脸皮,五军都督府便是两人合作图谋的一道途径。可暗地里却勾结宁王,玉佛寺那场刺杀,便是宁王的一次试水。
还有一点疑惑的是,姜嶙想要的已经显而易见,一等公爵或是世袭罔替,这些东西魏国公未必不能给,何必冒着犯上作乱的风险去与宁王合作呢。
难不成,两人之间早已生了嫌隙?
梁寒揉了揉太阳穴,思忖片刻,问道:“义安伯手里的那块荒地收回来了么?”
底下的番子道:“仍在周旋。”
梁寒沉吟良久,心里拿定了主意,低笑道:“这几日刘承势必要再去一趟,引他带人过去瞧瞧,他身边有我的人,派人暗中知会一声,让刘承见好就撤,无论如何先回去禀告魏国公。”
由魏国公出面围剿铁器坊,便是彻底与宁王、奉国将军交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梁寒这边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平息一场交锋,说不定还能瞧瞧魏国公到底藏了多少实力。
宁王一旦失势,皇后的肚子恐怕也要有动静了。
他眼眸微垂,唇角牵起凉薄的弧度,慢条斯理地饮了口热茶。
回到颐华殿,姑娘呆呆地趴在书案上,一抬眸瞧见他,立时绽开了笑颜,喜出望外地招呼他过去。
原来竟是写了一手还算端正的字。
“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注]
虽不好看,但比起从前歪歪扭扭的样子,已经好了不少。
不过,梁寒还是没忍住给她指出来:“反了,这首诗完整的应当是——”
“我知道呀!”见喜笑着搂他劲瘦腰身,“可你不觉得这两句话更像咱们俩吗,喝不喝酒有什么所谓,你是‘晚来天欲雪’,而我是‘红泥小火炉’,怎么样?”
他抿唇笑了笑:“谁教你的?”
见喜将紫毫舔了墨,一边写字一边道:“今日跟着贤妃娘娘去延禧宫,将绣好的小衣裳带过去,顺便给庄嫔娘娘解解闷儿。没成想小殿下也在那读书背诗,便顺手将这首教给我了。怎么样,写得不错吧?”
梁寒眼神黯了黯,垂眸望着她笨拙的笔尖,心中生出淡淡的凉意,“贤妃娘娘带你去的?”
见喜点点头,颇得意道:“是啊,这些日子娘娘总是让我进殿陪她说话,还时常夸我笑起来好看,见我在殿外无事可做,便带着我一同去延禧宫了。”
梁寒揉了揉她鬓边的碎发,心中轻叹。
原本就是一家人,自然比外人看起来亲切许多。
顾昭仪大贤妃十岁,在她几岁时便入了宫。这么多年过去,贤妃对这个姐姐印象也不会太深。
只是姑娘张开了,面上越发有母亲的影子,又成日在跟前打转,贤妃难免会察觉出一些异常,说不准过两日还会想请母亲孟氏进宫来瞧。
梁寒面色微微一沉,心中琢磨着对策。
见喜唔了声,嘴角垂下去:“陛下这些天没来永宁宫,咱们娘娘是不是要失宠了?我瞧她也不大高兴,人常说伴君如伴虎,陛下这是要将我们赶回承恩寺去么?”
梁寒原本心里还哀戚着,听她这傻话又忍俊不禁:“别胡说。”
她小嘴一翘,想想也不会,于是又轻飘飘地叹了口气,接着练字。
梁寒站在她身边看了许久,瞧她没动静,干脆从她手中抽出紫毫扔在桌案上,将人打横抱起,放到床上去打开。
橘黄的灯光落在他冰凉的脸颊,将瓷白的肤色笼罩在一层暖阳般的光影里,这是她一个人才能望见的绮丽风景。
她伸手轻抚他惊艳的眉眼,紧张兮兮地冲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