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弱不禁风
赵熠来时眉头是舒展的, 可眉宇间淡淡的褶皱骗不了人。
年轻的君王日理万机,宵衣旰食,眉眼总是凝结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愁云。
赵熠趺坐在塌上, 长吸了一口殿内“林间花露”的香, 立即察觉出不对来, “香料的配方改了?”
贤妃微微一讶,“陛下这都能闻出来?”
赵熠微微颔首,来永宁宫这么多回,对殿内的燃香甚至比在养心殿还要敏感。
在后宫, 宠妃素来都是众矢之的, 如果控制不了自己的喜欢,那边只能在她身边多多设防。或许她不知道, 她入口的每一样膳食、过身的每一桶水都是派人在暗中反复核验过的。
可即便把所有的风险都阻隔在外, 可也难保底下人不会大意。
从前他对香料的感觉并不十分敏锐,如今才慢慢上心起来。
贤妃点了点头,笑说:“是改了, 如今往夏日走, 旃檀香过浓,难免温燥,所以去了几钱檀香,添加了清爽些的冰莲和银丹草, 陛下不习惯么?”
赵熠摆首, 呷了口茶道:“姐姐喜欢,我便喜欢。”
贤妃无奈地笑了笑,从塌上拿起绣筐,里头是一件做了一半的孩子肚兜。
赵熠漫不经心地瞥过去,眉头皱了皱, “这是?”
贤妃牵起针线,继续绣肚兜正面的金锁纹样,“延禧宫的庄嫔娘娘待我不错,如今又有喜了,只是她女红不大好,这些日子又容易乏累,我让她别闷在屋子里,多出去走走。横竖我有闲暇,便想着给孩子做几件小衣裳。”
赵熠喉咙堵了堵,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笑意是真实的。
为他多一个孩子感到高兴,一点点吃味的神色都捕捉不到。
的确,庄嫔是个好性子,她父亲在朝中也兢兢业业。从赵宣出生起,他便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甚至还让陆阁老亲自教导。
从前他借口政务,往来后宫的机会不多,可对于帝王来说,只有开枝散叶才能保江山百年,而庄嫔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皇后,他会给她明面上的体面,但绝不会让她诞下皇子。
瞧她眼角笑意温柔,赵熠心中泛起一阵钝痛,勉力平复心绪,可心里的话还是脱口而出。
“那姐姐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贤妃一愣,抬眸对上他灼热的目光,那双深邃眉眼似乎能将人望进去。
她眼光闪烁了一下,很快低下头,去折腾手里的针线。
没想好如何作答,心里乱糟糟的,手上也没了章法。
针尖无意间刺破手指,她轻轻“咝”了声,赵熠便慌了神,赶忙从贵妃榻上下来,蹲在她面前,夺过她的手来仔细瞧看。
柔白清瘦的指尖,冒出一点鲜红的血珠,也刺痛了他的眼。
她的手型漂亮,却不同于柔荑那般细腻,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往年冬日还会长出冻疮,幸好回来养了几个月,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贤妃咽了咽,忍不住道:“陛下,这么蹲着不像话,快起来。”
赵熠却置若罔闻。
被他这样看着,贤妃有些不自在,还未反应过来,指尖一热,他已经俯首下来,缓缓吻住了指上那一抹红,放在口中抿了抿。
贤妃登时大惊,手指下意识往回缩了缩,却被他牢牢桎梏在手中,动弹不得。
刺破指尖的零星痛感被吮吸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酥酥痒痒,如同密雨斜织,从指尖一直蔓延至四肢百骸。
良久,他松了口,指尖只剩下一粒纤小的红点,缀在细细的螺纹上,已经快要消失不见了。
她慌忙缩了手,左右瞧瞧,才发现刚刚还攥在手里的肚兜不知何时滑落到地上,她欲下榻去捡,手腕却被他抬手抵住,“姐姐,我来吧。”
他俯身下去,将那件小衣裳拿在手中细看,胸前巴掌大的小金锁,针法细腻,走线均匀,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显得格外精致。
他们以后也会有孩子吗?
身份,年纪,这些他从未在意过,他只是喜欢她这个人。
可她一向贞静沉稳,心里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恐怕从一开始就对他设下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把自己关在里面,从未有过出去的心思。
他隔着壕沟能望见她,伸手却触不到她。
他是皇帝,也喜欢听好话。
旁人说她“得宠”,说她“圣眷正浓”的时候,他心里就会很高兴。
尤其是她母亲进宫来看她那一回,催她给他生个小皇子,底下人将这话禀告上来的时候,他连睡梦里都在想象她的表情。
有些话自己说不出口,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又会有不一样的味道。
他想象着她听到这些话时低眉抿唇笑的模样,或许有慌乱,也有无奈。
高兴之余,他也会默默生会闷气,人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怎么她就不愿意相信呢?
可他不愿逼她太过,接回宫一事没有问过她的想法,已经是他自作主张。
或许于她而言,皇宫就是个牢笼,还不如在承恩寺来得清静。
可一直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像漫无目的地散步,前途渺茫,不知何去何从,似乎永远不会有个结果。
有时候脑海中闪过一些危险的念头,若是他发发狠,霸王硬上弓,她便能知道他全部的心思。
可到时候,她会从此恨上他,不愿再见到他吗?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不敢往下面想。
伸手将那件衣裳递给她,思忖片刻道:“针线容易伤手,以后别做了。”
贤妃被他这话惊笑了下:“陛下这是糊涂话,女儿家都是自小学习针线长大的,不扎几次手,哪里练得出来,何况这点小伤一点也不要紧。”
赵熠默了默,抬起头时依旧笑意和煦,“你喜欢便好。”
他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正是盎然生机,融融光景,他弯唇一笑:“御花园的桐花开得正酣,姐姐若是想顾夫人了,也可让她进宫来赏赏景。”
贤妃眼中流露出一丝喜色,“多谢陛下。”
回到养心殿,赵熠私下将从永宁宫带出来的一包香料交给太医查验。
太医用铜剔香料分拣,又一样样地置于鼻尖反复嗅闻,如是片刻之后,拱手回禀说:“除了旃檀、香柏、冰莲、银丹草,还有少量其他花木混合,倒是没有异常之处,只是……”
赵熠面色一沉:“只是什么?”
太医凝眉,略一思忖道:“寻常人用这香不会出什么岔子,尤其这天干物燥的时候,的确有清心去火之功效。只是娘娘身子弱,在山寺里留下了虚寒之症的病根儿,若是长久用这香,轻则手脚泛冷,重则寒疾复发……”
赵熠拳头攥紧,面上如染冰雪寒霜,慢慢冷了下来。
太医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神情,背脊一凉,扶额擦汗,颤颤巍巍道:“或许是底下的奴才不懂药理,放冰莲的时候手上没个把门也未可知。”
赵熠寒声冷笑:“世上哪有这么多凑巧?”
沉吟良久,他抬眸吩咐道:“此事暂且不要声张,你将这香料重新配一份给朕,记住,莫要让人瞧出端倪。”
太医俯身应下,折身退出了养心殿,赶忙下去备办了。
……
夜幕低垂,月上枝头。
梁寒尚在宫外办差未归,见喜回到颐华殿,用了晚膳后便自顾自地拿话本出来看。
不翻箱不知道,一翻瞪大了眼,里头大大小小的锦盒,紫檀木上镶金片玉石,看得人眼睛都移不开。
这是厂督给她的赏赐么?
她咧嘴一笑,连盒子都这样精致,里头会是什么好东西?她好奇,挑了一件最大的匣子打开来看,里头是一块六七寸长的白玉。
玉身是淡淡的乳白色,细腻盈透,触手冰凉,两头圆润,上面雕琢着简单的螺纹图样,见喜拿在手里握了握,突然浑身一僵,宛如棒喝。
这玩意儿……不是那本秘戏图上的么!
她吓得将东西往匣子里一颠,手忙脚乱地拿出前两日看的画册出来比对。
果然,除了花纹有些出入,形状几乎是一模一样!
厂督连这东西都带进颐华殿来了……
这是要彻底将她缉拿归案了?
见喜脑中一阵嗡嗡轰鸣,眼神呆愣愣地放空一阵儿。
看着画册上公子的纤长的手指,又瞧瞧那硕大的玉势,想到自己这一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能遭得住么?
她哆哆嗦嗦地打开另外的锦盒,又瞧见一只簇新的勉子铃,做工丝毫不比当日逗鹦鹉的那只差,放在手中立时便热乎起来,比她的小腿还抖得厉害。
“在看什么?”
身后冷不丁传来男子的嗓音,见喜吓了一大跳,手里的勉子铃顺着指尖滑落下去,发出几声清脆刺耳的铃响,在地毯上颠荡几下,最后慢悠悠地滚落到眼前的黑色皂靴前。
见喜心口一窒,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脸上泛着红,小心翼翼地觑他的神色。
梁寒眉头皱紧,俯身将那枚铃铛捡起来,喉咙动了动:“哪来的?”
话音刚落,抬眸又瞥见那红木箱内敞开的锦盒,里头静静躺着一枚玉势。
见喜咬咬唇,有些尴尬地望着他,“不都是您带进宫的么?”
梁寒忽然有些烦躁。
眸光里泛着冷意,心里哂笑一声,底下人是越来越敢猜他的心思了。
他没再往下说,将那勉子铃扔回箱笼中,“睡吧。”
见喜愣愣地望着他,祖宗今日是怎么了?
原本她心里还紧张着,没想到祖宗也没半点兴致,难不成这些玩意儿并非他授意?
屋内只燃了一盏灯,烛光幽昧,身旁人蜷缩成一小团,窝在他身边。
昏暗的空间让人心口堵得慌,静默许久,他倏忽开了口:“你也觉得我没用,只能靠这些东西来行房么?”
见喜猛地一颤,慢慢抬起眼,幽暗中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可他身上瘆人的冷意却格外清晰。
她拥着他,却好像永远也捂不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