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心里疼
锦衣卫执掌的诏狱是人间炼狱般的存在, 这一点人人都心知肚明。
无论是身居高位的文武百官,还是百年簪缨的世家大族,对于“诏狱”二字也是闻之色变。
混迹官场这么多年, 谁能保证自己手上是完全干净的?偏偏那位上任不过两年的东厂提督, 有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东厂番子遍布天下,总能不声不响地找到你的错处,拿捏你的把柄,让你欲哭无泪,欲辩无言。
所有的身份地位在这里都不值一提, 神鬼妖魔来这儿都得褪下一层皮, 一切曾经鲜活过的东西,在经过诏狱的洗刷之后,都难免与腐烂、腥臭或死亡相挂钩。
梁寒带她来的,便是这个地方。
阴冷的石壁上挂着经年不消的水渍,脚底石阶两旁的缝隙里, 甚至还顽强地铺了层带着腐臭味的青苔。
寒风穿过人的骨髓, 携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见喜咽了口唾沫, 胃里的酸水顶着喉咙, 她强忍着压制下去。
石阶湿滑,他伸出手来牵她。
见喜愣了下, 一双怯怯的杏眼与他对视了下,这才将手指放到他的掌心里。
如若不是他强硬地将她带到这种地方, 如若面前这位不是杀人如麻的老祖宗,或许这样的动作会给她一种温柔体贴的错觉。
他唇角勾了抹笑意。
这是他的天堂, 也是他的地狱。
她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越往下走, 那股子血腥味越浓, 像菜市口斩首过后烂菜叶堆成了山,尸体早已经腐烂,成为了鼠蚁虫蝇的血肉狂宴。
她望着狱中冰冷的石壁和新旧交杂的斑驳血迹,脑海中浮现出的就是这让人作呕的画面。
沿着几间牢狱走过去,她全程屏着呼吸,浑身都在瑟缩,只跟着他走,不敢去看那里头被折磨得早已不完整的人。
耳边没有痛苦的呼号,只有沉如暮鼓般哀哀的低鸣,夹杂着老鼠啃噬的声音,仿佛随时可以叩开地狱的大门。
而梁寒,无疑是为死亡和痛苦推波助澜的一把好手。
直到走到北面最后一间,一个满身窟窿的人撞进眼睛里,肋骨处隐隐现出白骨,足边一滩碎肉,整个人像是被鲜血浸泡过。
见喜吓得尖叫一声,瑟瑟退后两步,当即转过身去不敢再看。
方才匆匆一瞥,也压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可脑海中只剩他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她低头,粘稠的血液将将要蔓至鞋边。
梁寒含笑揉揉她脸颊,轻快地说:“若不是你贪睡,也不至于折腾成这样才见着。怎么,不敢看吗?这叫弹琵琶,是个动听的名字。”
见喜紧紧闭着眼,可那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狰狞面孔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阉狗……不得好死……阉狗……你不得好死……”
细碎而低沉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撕扯出来,像嘲哳嘶哑的管弦,一句说完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
这声音甫一入耳,她指尖便是轻微一颤,在他的视线里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而他却心绪却渐趋平静下来。
这些年听得最多的便是这样的话。
“阉狗”是旁人对他的称呼,而“不得好死”或许就是他将来的结局。
往常说这个,至少是要割了舌头的,可今日他不想。
他忽然也想让她听听。
直面这样的场景,让他心中无限舒快和满足,也头一回带来忐忑。
她的世界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他是最大的污点,带着让人作呕的腥臭味,拉着她在地狱徘徊。
也许只有她亲眼见到了,才能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心血来潮想将她一起带来,兴许是一时脑热。
想让她看到关于他的一切,包括光鲜的、阴暗的,无限接近天堂的、也无限接近地狱的。
她握着他小指不放,哆哆嗦嗦的声音传来:“厂督……这人是谁?为什么要下药,是想要对付你的人吗?”
梁寒微微讶异一瞬,这是在关心他么?
他懒懒笑着接她的话:“忘了告诉你,他叫彭越,是我东缉事厂的三档头,”
说罢顿了下,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那血人,牵唇一笑:“武功高强可惜智谋不深,下辈子做人还需再练练。哦,对了,当日在司礼监衙门口拦你的锦衣卫,便是这人的兄长。”
原来如此。
她还记得他说过,那人被他剥了皮挖了眼,这三档头也是她前头在锦衣卫衙门见过的,那碗茶就是他递上来的,原来是为了给兄长报仇。
让她死应该是更好的复仇方式,可他却偏偏选了这样的法子。
也许底下人也知道,她在他心中并不十分重要,死亡只会带来短暂的心痛,可揭他的伤疤却比杀人还要痛快些。
这样想着,手指已不经意攥紧他的手掌,温温热热,带着细微的颤抖。
“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他眉梢一挑,凤眸眯起,“你想救他?”
她摇摇头说不是,又顿了顿,有些胆怯地望着他:“您……愿意听我说吗?”
见他轻轻颔首,她才咬了咬唇道:“他兄长罪不至死,可您却杀了他,如今来找您寻仇也是人之常情。”
梁寒面色一黯,见喜赶忙续道:“我不是替他说话,他们做错了事理应承担后果,可这也远远足够了,您给他个痛快吧。还有,他的错和旁人无关,您别为了这个惩罚妃梧姐姐和那些护卫,他们是无辜的。”
听到“妃梧”二字,刑架上的人明显震了震,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梁寒冷眼瞥过去,慢条斯理道:“戳心窝子了?你那点龌龊的心思,以为咱家不知道吗?”
彭越几乎是一瞬间目眦欲裂,眼眶红得滴出血来:“阉狗……我把你碎尸万段……”
他每说一个字,口中便有鲜血滑落,仿佛永远流不干,只是这点血与他身上的残躯相比,已经不算什么。
见喜缓缓转过身,鼓起勇气睁开了眼。
如若不是亲眼看到腰腹上方隐现的白骨,她甚至不敢相信世上有人伤成这样还留着一口气。
可厂督每天都在经历这些,面上的夷然镇定,几乎与看寻常鼠蚁无异。
她倒吸一口凉气,微微侧头去看他:“厂督,我看过了……您答应我好吗?”
……
深夜的诏狱,在一声沉闷的惨叫过后归于宁静。
四更天的御街杳杳无声,寒风里的几盏纱灯被吹得东倒西歪,如油尽灯枯的伶人竭尽心力付出最后一场惨烈的狂舞。
见喜心内狠狠悸动着,甚至梁寒走在前面都能听到她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开始有些后悔这样的冲动了,带着她往尸山血海走过一遭,往后他在她心里会是什么样子?
人间厉鬼,还是地狱修罗?
“哎哟——”
她没头没脑地走着,竟没瞧见大路中央凸出来的一块砖石,脚一崴,扑通一声跪跌下来。
梁寒立即转过身来,小丫头眉头皱成一团,抬起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咬着牙抿住唇,一句话也不说。
他蹲下身去瞧她的脚踝,揉了揉,幸好没有伤到骨头。
他低声斥她:“平地都能摔着,你本事大得很。”
她揉了揉脚,其实并不很痛,但她就是很想哭。
也许需要这样的一个发泄口,将先前所有的恐惧和委屈以流泪的方式释放出来,心里才会好受很多。
她就这么顺势坐到了冰冷的石砖上,两手抱着膝盖,将脑袋埋进去大哭。
瘦瘦小小的一只,窝在宽敞无际的长街,哭得人心瑟缩起来。
长夜寂寂,清冷的月色将她与他笼罩在同一圈光晕里,他一抬臂,地面上映出他的影子,仿佛将她温柔地圈在怀中。
他屈起一面膝盖弯下身,半跪半蹲,这动作很多年未曾做过,久到快要忘记了。
他伸手探到她下颌,将她泪盈盈的小脸抬起来,“在太后面前不是说同我在一起有很多乐子么,你瞧见了,那里便是我的乐子。”
先前她说得对,他实在不会说话。
做了这么多年恶人,此刻连一句好听的话都讲不出来。
睫羽颤了颤,她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厂督,您这样真的高兴吗?”
他后槽牙绷紧,面色慢慢沉了下去。
她伸过去握住他的手,瘦削的指尖纤细脆弱,却试图把所有的温暖都给他,“我没生您的气,东厂和锦衣卫都在您手里头,我知道您这辈子做不成大善人了。您可以让所有怕您,可是能不能……别让所有人都恨您?”
她将下巴搁在他手背,轻轻地压下去,月色光华里,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吸了吸鼻子,又道:“寺里的小尼姑个个清心寡欲,有时候踩了一下草地都要念几声阿弥陀佛,因为人间草木都有情,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怨念缠身,此生便不得安宁。”
她抬起眼看着他,“您说诏狱那种地方,死过多少人,流过多少血,什么妖魔鬼怪都在空荡荡的石壁上转悠,这么多年积累了多少怨念啊,您不怕,可我怕。”
指尖摸到她的泪珠子,也是滚烫的,“怕什么?怕那些人化作厉鬼来找我?”他寒声笑了笑,静静望着她的眼睛。
她按捺不住心里的痛,一滴泪落在他手背,月光下显出莹润的光泽。
“您刀里来火里去,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可我是个胆小鬼,从来没志气,只想和您一起好好活着。”
从前说过不少哄他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真假连自己都未必分得清,可今日这话,却是发自肺腑。
“还有,他们说的话难听,我不想让您再听那样的话。您自己心里或许不疼,可我心里疼,疼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见喜哭得直吸气,像被人扼住脖子一样难受。
他微微怔住,寒风一吹,身下的青石砖里的寒意浸入骨髓,他忍不住抚了抚她脸颊,“地上冷,别坐着了,跟我回去。”
她又抽抽噎噎哭了一会,将他的衣袖当做最华丽的泪帕。
猛一起身,双腿酸痛得站不起来,她咬咬唇,攥着拳头顺着腿脚往上锤了几下,仍不见好转,只好扶着腰曲着腿往前挪步。
他回头,吁了口气,朝她伸出手:“上来,我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