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孟婆的歉意
在人间待了五天,恐吓了恶人,甚至机缘巧合还帮人撮合了姻缘,孟婆的感悟颇多。站在枯井边,跳下去,她就回地府了,回去前,她还不知道如何开口和女鬼道歉。
一旁的女鬼踟蹰了一会,低着头,用鞋尖将身旁的石头聚成堆,再踢散。她先开了口,声音呕哑嘲哳,如同蚊虫嗡鸣,支支吾吾道,“其实我,我,听见你和阎王说什么了,所以你那么急躁,我完全都可以理解,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没有关系的,你看我的试用任务你也说了,已经通过了,这就足够了…”
“我一定会好好完成任务,不让那个黑阎王找出我的半点毛病,你放心。”
“你,你都听见了?”
女鬼没有做声,只是眼睛转圜,看向一边,脖颈低垂,微微点了点头。
那天,女鬼方迈出承政殿,阎王就重重地关上了门,女鬼无辜而又可怜地抖了一下,接住自己转瞬间被夹掉的一根头发,很是肉痛,头发丝,也是头发呀,怎么阎王今天脾气格外不好,真让人害怕。
斜倚在太师椅上的孟婆旋即问道,
“你要怎么的?摔什么摔。”
阎王神情激愤,开始手舞足蹈,比比划划。
“我好歹也是我们地府的二把手,我们地府的唯一男人,你有什么事,不能先找我商量,你这样独断专行,真的好吗?我也有权利,参与这个地府的运转吧。”
“我作为少数群体,地府的弱势性别,我认为,我有理由要求权力,有必要得到话语权,也有权利得到权益的保护。”
“……”
“你看呀,我们地府一共就两个人管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是负责干嘛的。”
她没想到阎王会反对,很诚恳地说。
“我原本以为,户帖、财簿至少是你抄的,后来发现从头至尾都是上任孟婆抄写,上任孟婆编著,上任孟婆找这些女鬼差查访,你在这个地府的管理中,根本负不起任何责任。”
真的,怎么会有人什么都不干!字都不会写!
“当然,我还是很讲理的,可能是上一任孟婆没给你这个机会,这不代表你不能拥有任何话语权,问题是,我们这个地府,一共就两个管理人员,你反对,我赞同,因为你的反对让我放弃不公平,因为我的赞同让你放弃也不公平,拖着不干也是对我不公平,怎么样都不会是死局,非黑即白,总有一方要得到满足,你说对吧。”
“那我又凭什么放弃,对你不公平又怎么样,你是大人,地府最有权势的人,既然你什么都有,那么保护我这个弱势群体的意见,又有何不可呢。”
阎王瞪着眼睛,死不退步的劲头让孟婆有些头疼。
她其实,更想保护女鬼,千千万万的潜在女鬼,关在大牢里数百年一切未定的女鬼,但是她是头目,怎么能有私心呢,本来就是弱势了,还能不保护他的意见嘛,只是,难道真的要因为他而放弃吗
她总觉得,地府无趣,与其让那些女鬼真的沉沦于此,不如趁着乾坤未定,救一个,算一个,到人间去快快活活地活一遭吧。
低头不语好一会,她暗下决心,“我拿渡忘川河的机会和你换,你换不换。”
阎王都有些震惊,他才不愿意看她们风风火火搞什么拯救女鬼的把戏,规矩就是什么规矩,有什么可法外开恩另寻出路的,只不过是这地府的头目,谁也逃不出去这个系统,发什么善心,做什么菩萨,他可看不惯。只是,可以渡忘川河?
“真的是渡忘川河吗?”
“是,我自愿,永远留在这里,你要是愿意,就试试你能不能渡出忘川河,逃出去这个系统吧。”
“那可以,你们爱搞什么搞什么,我就不反对了,只是你既然是要她干这个事,那她就得干到底,若是她失败了,这件事,也就别再干下去了。”
女鬼的耳朵附在花雕大门上,喉咙滚了滚,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听见里头最后传来一声干脆的‘可以’,她得到这个机会了。
阎王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拖长了调子问道,“主上,您派她去,是不是还忽略了一个问题呀?”
“什么问题?”
“有很多欠钱女鬼,她们欠债越来越多的原因就是因为在执行任务时,爱上了更多的人,欠下了更多的债…而‘女鬼’,她在一开始欠下滔天巨债以后,在一次又一次的还债过程中,爱上了一个又一个新的男人,然她不记得,账簿记得。”
阎王特地顿了顿,怪声怪气地挑拨,“她这么容易爱上别人,您这么信任她,也不怕她到了人间,见了男人就走不动路,把你抛到脑后去,然后欠更多的债吗,哈哈。”
她确实是滥情又慈悲,为了男人不惜一次又一次欠债,可她也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第一个当女鬼的人,她曾经那么勇敢地顺从过自己的心意,有情有义,敢爱敢恨,那么相信她一次,相信她能用她的多情和勇敢,为她自己换一次得到自由的机会,为那些或将到来的女鬼换一个命运,换一场人生,又何妨呢?孟婆不在乎失败,欠债也好,女鬼增多也罢,她总要试试。
爱上他人又不是女鬼们的错,规矩无情,但情感牵绊总是人生常态,不必要的渣男效应导致女鬼增加,她总不能视若无睹,‘女鬼’就是她的救命稻草,用她去挽救潜在女鬼岌岌可危的命运,是具有必然性的。
如果她这样欠钱众多,情史丰富的女鬼都不能对付渣男,那这个计划,注定就是行不通的,她这样的美人,和那些本可以鲜衣怒马过完一世又一世的潜在女鬼,这些鲜活的灵魂如果真的日日沉沦于地府大牢,实在暴殄天物。
正襟危坐,神色如常,孟婆开始信口胡诌,
“其实只要她能解决渣男,欠债总比让新增女鬼无止境蔓延来得好,只要没有新增女鬼,就没有更多人欠钱,欠钱的只有这批女鬼,我们还可以调整她们的任务条件,防范她们爱上新的人,防女鬼一如防川,女鬼多了必如大决,如成汪洋之势,必防无可防。”
“何况你本来就盼着此事不成,失败岂不是更好,遂了你的心愿,还换了个渡忘川河的机会,左右你都不吃亏,何必挂怀呢?”孟婆依旧心平气和,话中却绵里藏针。
阎王吃了瘪,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孟婆不再理会旁人,径直开门,示意殿门口的女鬼,“你和我来。”她完全没发现,当时慌慌张张的女鬼,是在偷听。
女鬼看着孟婆在前面走,长袍整洁,无一丝褶皱,说是走,其实又更像飘,衣角又掀不出任何一丝波澜。
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她很谢谢她,为她力排众议,给她这次机会。
转眼,就到了忘川河边第五棵槐树下的枯井边,槐树上没有槐花,只是郁郁葱葱的一片绿意,顺着这枯井跳下去,就是人间。
孟婆看了看枯井旁女鬼的影子,形单影只,在地府做孤魂野鬼五百年,还关在牢里,一定不好熬。
“之前同你说过,要放你出来做事,主要就是救人,也可以说是救鬼,你听明白了吧。”
“明白的。”
“好,你正式开始做事前,还有一个试用任务,我陪你一起做。”
“啊?您?”
“哦,那个,我得陪着你,试用任务嘛,得看着你,万一你出错了,我好力挽狂澜。”
看出了女鬼不自在,孟婆开始打哈哈,修长的手扯过女鬼,抓住井壁,纵身一跃,便拉着女鬼跳了下去。
只是整个试用任务的全程,她从没有过力挽狂澜。
孟婆和女鬼吓唬周家的肥猪仔时,是子时,直吓得他魂飞魄散,心智沦丧,欢声笑语后到了这京城柳树庄最西边的枯井处,扭捏羞怯,拖沓磨蹭,纠结迟疑了两个多时辰,已过了寅时,天色空蒙,已渐瞳朦,孟婆不再凝望女鬼,而是断然别过头去,肩膀猛沉,女鬼只看到她满头黑发乱纷纷,声音却嘹亮高亢,流过耳际,气沉丹田般,极大声喊出一句对不起来,仿佛真像书里写的,‘端的有落尘绕梁之声、裂石流云之响’。
女鬼一时张大了嘴,欲言又止,该说些什么好,她游弋不定,一身红衣的女子却如同火烧屁股一样,顾不得身后的人作何反应,慌手慌脚又猴急地跳了下去,只是心里想着,反正她有道歉,三十六计走为上,她要跑路了!
女鬼眼瞅着她动若脱兔地消失在枯井之中,动作行云流水,眨眼的功夫,甚至快出了残影,揉揉自己的眼睛,缓缓接受了这荒诞离奇的一幕,好气又好笑,也许是她年纪大,所以对孟婆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和不合常理的跳脱行为,她彻头彻尾理解,也觉得好笑,那里有人会这么道歉呢,那里有人会接受这样的道歉呢?似乎她确实可以,这就是,臭鱼配烂虾,沆瀣一气吧。不过作为上司,女鬼清楚地明白,从此以后,她再难别无言外之意,真心实意地夸出孟婆英明神武,让人顶礼膜拜这种话了,这种虚辞,站不住脚,在威信全无的上级面前,又很难不是揶揄。
孟婆走了,她一个人,对着枯井空坐,晨光清亮,只是枯井幽微,从此,她这鬼生,就只有一件事情,拯救女鬼,顺便还钱,长路漫漫,她也自当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