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四部二十一岁的夏4（2）、5（1）
“我——聊聊好吗？”纪舸看着她，似乎其他人、其他景物都在他的视野之外。他说话的声音干涩，像结冰路面上脚底摩擦石子的刺啦声。陈竺紧紧抿着嘴，一边摇头一边避开他伸来的手。刘旻杉脑筋转过来，立马迈一步挡在两人中间。纪舸正眼瞧上他，那眼神好像手持刀械的强盗一脚踏进自己家的门。
陈竺是了解纪舸的自尊的，他绝对不可能在刘旻杉面前把话说透彻，如山竹一般被人剥开、瞧得精光。
陈竺说话了，“纪舸，你来找白老师吗？她就在办公室。”
纪舸摇摇头，用急切的语调说：“你别这样……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如果这时候有人能听见刘旻杉的心声，就会听见一声“谁不是呢”。
陈竺看了看那棵茂盛的梨树，拒绝和纪舸眼神交流。“你上去吧。”身子又往边上撤了一步，躲在他被刘旻杉挡住的视线死角。
纪舸眼底一片沉郁，阳光映在墙上的影子随他身体的动作摇晃起来。他将要进学院楼，与刘旻杉侧身而过时，对他低声说了句：“你可真行。”
陈竺听见了。她想，算了，随他怎么想吧。沉默持续了相当长时间，刘旻杉开口说：“他走了。”
陈竺用手指轻按一下太阳穴，不打算再继续待在这。她含含糊糊地说：“对不起啊……场面这么难看。”刘旻杉摇头。
他拎着袋子，随着她走下台阶，走过梨花树，往图书馆的方向走。转盘路口某家企业的校园大使在做宣传推广，缠着人扫二维码送小礼物。她们又转道绕进一条宿舍楼间的小路，忽然飘来一段《玫瑰人生》的旋律，她们都听出是黑管的声音，不知哪间寝室在吹。
“是分手了吗？”刘旻杉问。
“是吧。”陈竺说，“毕竟要去德国了，异地也挺没意思的。”
陈竺侧头去看传出黑管声的宿舍楼，但她能感觉到落在她右侧脸颊上的视线。陈竺右手拇指搓了下食指，总觉得自己得再说点什么。
“比如说，两个朋友，因为异地的关系很久不见、疏于联络，好像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要是一个人想起来什么事，或者遇到什么麻烦，一个电话打过去，不管多久没联系，都还是朋友。但是情侣就不行，肯定迟早有一方开始不满足，感到焦虑。
“和人连接太深，还是在心理上不能随心所欲。至少每个人关照好自己的人生吧。”她最终下断言，像是为自己的恋情做一个总结。二字出头的年纪，兴趣是走入更广阔的天地，几乎是一种必然。
临到饮水湖，陈竺停下脚步，说：“我去图书馆，你做自己的事去吧。”她看见刘旻杉的眼里闪过一瞬间挣扎。
“明天一起吃饭吧？”他说，“好久不见，以后也吃一顿少一顿了。”
某种微妙的气息在空气中氤氲，陈竺发现自己很难拒绝。
“没问题。应该说吃一顿多一顿。”
5
落一场绵绵春雨，四月顶替了三月。
前几日陈竺和莫远在微信上聊过后，她便开始悄悄揣度沈晴天的动向。这两天她身上来月经，作为痛经症候群消停了不少。陈竺今天难得没外出，给她端水递药，看她屈腿靠在她的沙发椅上、抱紧她的小毯子思考人生。
“给你热水袋。”
“谢谢”
“给你布洛芬。”
“谢谢。”
“给你红糖水。”
“呜呜，谢谢……”
陈竺稍微离开她一些，坐在自己的木椅子上“噼里啪啦”地打字。不一会儿听到她的啜泣声，一时理解不能，探出头去问“你咋啦”。沈晴天见她关注起自己，突然来劲起来，开始大哭特哭，嘴里嚎着：“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呜……”陈竺被她整得一愣，飞速扯了两张抽纸，呈到她面前，等她开始公堂陈述。
“哪儿不公平了？”
“我知道你和莫远聊了，你都知道了……”她用纸巾擤了一通鼻涕，窝了窝纸团，随手扔进脚旁的垃圾桶，“然后你憋着啥也不讲，没想到你们都认识。你看我笑话呜呜呜……”
“谁看你笑话了，而且我和林璟琪真不熟，我真看那小子不顺眼。”陈竺说，“我明明在想怎么给你忠告。”
“什么忠告……”
“尽管你怎么捯饬自己的脸，是个人的事，但是第一，我得友情提示你做医美的风险和依赖性。第二，实话实说，为男的高看一眼去动脸，很傻气。”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面，一下子把沈晴天的眼泪又逼出来。她发出难以描述的□□声，“所以才是不公平——太不公平——那个叫商兰草的学姐，我羡慕嫉妒，她从出生就赢了，脸漂亮得像……像……”她呢喃半天没讲出一个合适的比喻，“呜……漂亮得让人难过……”
陈竺在心里慨叹，或许你不会想交换商兰草的人生，如果知道的更多一些。她刚张开嘴欲说话，又被沈晴天打断。
“还有你，你也不是美人，为什么会有巨帅的学弟死乞白赖地追？”
陈竺一时无语……沉默了十五秒：“缘分吧……”她又一次想到刘旻杉为什么不去清华呢？是清华不配吗？
眼见得她眼泪又要气得飙出来，陈竺无奈，揽住她的肩膀，想给她一些情感上的支持。
“你这是应激反应，在钻牛角尖。你知道她们认识多久了吗？有两年了，哪有人会因为外貌贴两年的。”话一出口，陈竺自己也愣住了，原来竟已两年了。她收住神情，继续宽慰沈晴天：“情情爱爱的，咬咬牙就过去了……还有更好的呢。”
沈晴天止不住眼泪流，脸已经花成一片。陈竺知道她在为自己哭，把她揽进怀里。她打了个嗝，缓过一口气，又开始数落：“你敷衍我，根本不把我当朋友。在德国连电话都不给我打……我在她微博看到你和她互动热火朝天，呜……我那一刻心情真的绝望死……”
“谁微博？”
“……商兰草。”
友情爱情的比较都最是伤人。好吧，她至少知道了这件事情是怎么将自己扯进去了的。
“我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发誓再去德国，一定和你保持联系。你可是我亲亲的唯一室友。”
“你得主动给我发消息打电话。”沈晴天听到陈竺心脏跳动的声音，眼泪在她胸口糊成一团。陈竺用手摸摸她头发，反过来感到自己的室友是多么鲜活生动，情绪饱满，像个正常的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能哭会笑，不似自己已是一颗干瘪的沃柑，掐不出水来。
“好了，别想了。你也得答应我不要执迷。”
陈竺用力拍了拍沈晴天的后背，感觉她好多了，还赖在自己怀里不起来，就把毯子重新塞回她手上。站起身，在衣柜里挑出一件新衬衫，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沈晴天看她行云流水地完成一套动作，问：“你去哪儿啊？”声音还有些沙哑。
陈竺穿上一件米黄色的全棉长袖衫，把换下来的被沈晴天□□得一塌糊涂的衣服扔进脏衣盆。梳着头发，没有化妆。
“去见纪舸。”陈竺说，“最后一次和他澄清。”
沈晴天失去兴趣，缓缓摆手。她定定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脸上还有泪痕：“早知道你今天要去见他，我就不哭了。”
陈竺见她一副心灵受到创伤、开始大彻大悟的样子，问：“为什么？”
“今天他哭，明天我再哭，岂不是天天都有人哭，你也不至于冷清。”……陈竺一阵沉默。
“我刚才就不该安慰你。”她穿好鞋子披上风衣，临出门又想起来叮嘱，“你要饿了，就把中午给你带回来的盒饭吃了。记得先去阿姨那儿用微波炉加热。”
和纪舸约在饮水湖边的一片樱花林，地点是陈竺选的：面积大，人少，安静。纪舸站在缩小版断臂维纳斯的雕像旁，风衣里内搭一件米色的针织毛线衣，打了条黑色银边花纹的休闲领带，头发用发胶定了型，整个人十分优雅洁净，站在粉白的樱花树间像一幅画。看到陈竺的刹那，瞳仁顿时焕发光泽。
陈竺心下感慨，和纪舸的穿着打扮一比，她就像是刚去拘留所里睡了一觉。转念又想：也好，来分手的人穿得不体面一点，被分手的人今后回想起来，就不会过于难受和不甘。那日和刘旻杉一起偶遇纪舸后，陈竺思来想去，担心事情在他那里没完，他再去找刘旻杉，两人短兵相接。于是有了这次约见，要给他一个最后的交待。
陈竺扯下入耳式耳机，波切利演唱的《奇异恩典》戛然而止。
“吃饭了吗？”陈竺问。
“要是说没吃，你能陪我去吃一点吗？”
陈竺没有直接回答，把手里端着的纸盒子递上。“快毕业了，最近也在清理宿舍。我想把这些东西还给你。”
纪舸略略扫了一眼，都是他一年多来陆陆续续送给她的，包括那条金粉丝巾和那颗竹节状玉蝉胸针。他分毫未动，虚弱地笑了，如春夜里无奈落尽的樱花。
他看着陈竺的脸，摇头说：“这对我不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