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部迁徙与降落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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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退了之后,陈竺闲了一天,又生龙活虎起来。
周六,她和刘旻杉约好去看电影。片子是上周末刚上映的一部青春爱情片,片名引起了陈竺这种反矫情达人的不适。她提前看了预告片,将之定性为“土味青春伤痛电影”,更加剧了不适感。然而最近影院片荒,陈竺翻了遍正在上映片单,颇为无奈地回复刘旻杉:【就这部吧】。
如果是这样就算了,问题是刘旻杉把票订在了南京西路的电影院。从申城西南角的偏远校区到浦东,三十公里,地铁要转两次。
她能不生气吗?!她有理由不觉得这人脑子被驴踢了吗?
刘旻杉:【我们可以打车…】
我为什么要来回花三四百块钱打车去看一部土味青春伤痛电影!
陈竺愤愤地敲出这行字,又一个一个删掉,对着手机叹了口气。【可以先坐校车去三江校区,从那过去只有三公里。正好我有东西要还给兰草。】
学期伊始,商兰草托她翻译一本德国案例选中的两个判决书选段——为了写毕业论文节省时间,事实上商兰草自己也会德语。当然她执意按市场价付了钱。陈竺翻译完后,将翻译稿文档发给了她,原本一直留在自己手里。这两天商兰草找她讨要,说直接寄到付吧,陈竺趁此人肉快递给她,一石二鸟。
刘旻杉在校车点等她。他带着蓝色的医用口罩,只露出一对眼睛和额头。虽然看不见嘴,但他一看见陈竺,陈竺从他的眼睛里就能感到笑意。下午的两点的校车大巴准时停下,刘旻杉在她身后跟着上了车,问:“身体好点了吗?”陈竺说:“全好了。”
“你声音还有点哑。”他们挑了并排的车位坐下。
陈竺说:“正常,多喝两天热水就好了。安全带系一下。”
刘旻杉第一次乘校车,摸了一会,找到横跨座椅的安全带,疑惑地问:“原来校车还强制系安全带呢?”
陈竺说:“不是强制……是我自己特别惜命。”
刘旻杉给了她一颗润喉糖。陈竺的头靠在椅背上,感受着薄荷味在舌尖泛开。窗外午后的日光通亮,草叶舒展,车厢一晃一晃。她的意识开始昏沉,睫毛越压越低。
陈竺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一看车厢最前面挂着的红色电子表,不过是二十多分钟。窗帘被放下了,严严实实遮盖住了阳光。陈竺保持着后靠的姿势,一转头,就看到刘旻杉阖目也靠在椅背上。男生睫毛纤长,唇色很浅,眼窝和鼻梁都恰到好处。陈竺侧着脸专注地盯着他看,反思事情是怎么一步一步发展到今天的画面的——可是,果然是一张精致的脸啊。
刘旻杉的睫毛动了一下,陈竺连忙打开手机,佯装在翻微信消息。她直觉刘旻杉是醒了,在一旁光明正大地偷看。
她假装刚发现,关上手机开始闲聊,问他最近还习惯大学生活吗。自从刘旻杉上了大学,陈竺有时会不明白以何种姿态与他相处,家教时光仿佛已过去很久,现在身份是学姐,似乎也不能算好朋友,更别提别的什么。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说话,怕吵醒其他师生。这样的午后的校车是极度的宁静,使人放松的宁静。
刘旻杉反问她当初刚上大学的日子。陈竺笑眯眯地说,我第一天就适应得不得了,心想可算逃出来了。
刘旻杉也笑了笑,“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他说道,眼中一闪而过的暗淡,“你总是对烦恼当机立断,做了选择就绝不怀疑。”
陈竺沉默了一会:“你可能比我想象中还要了解我,但无法证明没有美化的成分。”
刘旻杉不知如何回答,两人都不说话了。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缺失感,这种缺失感有时会因为陈竺在身边而减轻,但更多时候——就像现在——会毫无征兆地涌现、扩散。就好像他站在茫茫苍野,两手空空。
陈竺说:“我最近又重新弹钢琴了。”刘旻杉一愣。她继续说:“每周会去学校的琴房。超级便宜的,只要六块钱一小时。哎,为什么以前本科的时候不去呢。那时候总想逃开和过去有关的事情。”
刘旻杉总觉得她意有所指,还想说点什么。车子稳稳地停了下来。
刘旻杉叫了辆网约车,在校门口等车,也等陈竺。天空湛蓝,太阳明晃晃的。三江小区附近过去是法租界区,欧式老建筑的红墙上布满了爬山虎。社科类学院集中在这里,刘旻杉大三时也会搬进这个校区,而现在他抬头看了看蓝天白云,有些郁闷。陈竺一个人去宿舍楼找商兰草,故意支开他,显得他像见不得人的小三。
另一边,商兰草拿回了自己的书,扫了陈竺一眼:“date?”
陈竺假装苦恼地说:“你提醒了我,虽然很想说不是。”一对单身男女去市中心看一场青春爱情电影,没准还要一起吃饭——怎么看怎么像约会嘛。
商兰草懒洋洋地站在阳光下,半眯着眼睛:“那……祝你成功?”
“成功什么?”
“你想什么就什么呗。”
告别了商兰草,陈竺边走边想。因为疫情封校,午后的校道上静悄悄的。她看到刘旻杉已经坐在车里向她招手,连忙小跑过去,拉开车门钻了进去,也把和商兰草的对话抛到脑后。
电影时长两小时,出现了已然看过预告片的陈竺意料之中的尴尬场景,然而让刘旻杉措手不及。
屏幕上男女主角的脸越凑越近,他开始感到窘迫和不安,手心微微出汗。
电影是室友们集体倾情推荐的。致远的本科生大多住四人间,刘旻杉的三个室友,都是同专业新生,一个和高中女朋友异地恋,没落到多少早恋的好处,另外两个在脱单的路上。当然他们也都在心里把刘旻杉划进为脱单路上的一员。
开学之初,寝室夜聊感情话题,刘旻杉吃了一圈瓜,说起自己却吞吞吐吐。没过几天,路鸿是第一个看到他和陈竺在一起吃饭的,第二个看到的室友是胡阳,不过场合完全不一样。那时他坐在陈竺租来的电动车后座上,手小心的拉着车座边缘的扣环,看着陈竺衬衫裙的下摆在自己腿边上下翻腾,腰是碰都没敢碰。“绝对不是男女朋友,有点像暧昧期!”胡阳擦了擦眼睛确认没认错人,晚上在寝室夹叙夹议地讲述。路鸿刚洗澡回来,篮子一放,几个人一对,果不其然是同一个人。
当晚刘旻杉回到寝室,在威逼利诱下隐晦地说出了自己的暗恋心思和成长史。胡阳做作地挤出两滴眼泪:“这是什么绝美爱情故事。兄弟,哥们看好你,我是过来人。”刘旻杉心念一动。
于是此次电影之行就成了寝室公开事件,胡阳倾情推荐青春爱情片:“约会最要紧的是氛围。”刘旻杉也有自己的考量,定了南京西路的电影院。
而此时,当分镜被渲染出一层暧昧的光晕,两片唇瓣终于贴到一起的时候,刘旻杉脸上发烫,悄悄把头扭向陈竺。陈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就有点儿失望。这是他第二次意识到套路无用(第一次是鬼屋牵手事件)。
出了影院已是日落时分,他们去附近一家美式酒吧吃了晚饭。等在吧台的人很多,他们不喝酒,吃完饭就准备离开,让位给那些准备在这里消磨一晚上的人。
起身的时候陈竺的眼神刚落到桌子上,想要伸手,账单被刘旻杉迅速捡走。他认真地说:“这顿饭一定要我来请。”
刘旻杉提议去散散步,说自己已经很多年没去外滩了。陈竺才明白为何跑到南京西路看电影,但对他的先斩后奏也不甚在意。
黄浦江水浑浊涌动,汽笛鸣响,渡轮上的旗帜全往一边飘扬。天空阴沉得很快,云块渐低,江面开阔,风也严实。他们站在围栏边上看低飞的白鸟。陈竺突然问:“你刚才为什么说一定要你请客。”她“噗嗤”笑了一声,“正式得我都不敢说不。”
刘旻杉犹疑地想了想,“我是想到,来了致远,还没请你吃过感谢饭。明明一年来总是问你问题,麻烦你……”
“哦,这可不行。”
刘旻杉听到陈竺这么说,心里一紧。
“感谢饭的话,得请我去那里吃。”她食指一指,朝着东方明珠。
刘旻杉笑着接话:“你要还有肚子,我们现在就去。”
“可饶了我吧。”陈竺举起双手,“你知道我是开玩笑。”
她有一句话缄默于心:因为你才刚上大学,你的钱是父母给的,所以我不能让你请客。——但她永远不会说出口。时间让她走向强大和包容,她开始能容纳过去,也就能对一个少年的骄傲和柔软施以温柔。
陈竺灵动地眨着眼睛:“说起来,你觉得刚才的电影怎么样?”
刘旻杉盯着她看,一不小心就说了真话:“说实话,我觉得很不怎么样……”
陈竺就笑了,越笑越大声,揉着肚子擦眼泪。他略微不好意思地、独自欣喜地看着她的笑容,一笔一顿刻出他心中发光而不可磨灭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