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一段旧公案 二世山海情
陆澂夫人虽心中质疑,却不便多问。自从她进入观缺楼,已见过太多异像,远非自己可以猜度的。
她先是向着这二位公子欠了欠身子,转而又站在台上,向着四周抱拳道:“诸位,不知各位是否还有要呈禀给楼主的,不如便一并取出,由小女子送呈。谁的物件价值最高,便定为此次胜者,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赛浪儿也怔了怔,为了来此处,他卖掉了那艘相依为命的小破船。那破船不值几个钱,不过是些破木头。但那破船的底舱中,却藏着一个只有赛家人知晓的秘密。
当年,赛家人便是因为这秘密而发家,但却因眼前这女人带来的无妄之灾而灭门。
爹爹临死前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这一艘船。告诉他这秘密的重要。但爹爹并没有让他也如赛家此前一般,用这秘密发家。反倒让他发誓,这秘密便从赛浪儿这一代开始一直传下去,直至三代后方可再次启用。
赛浪儿发了誓,若违此誓断子绝孙。但……
赛浪儿从没想过遵行,因为他没打算娶妻生子,赛家到他这一辈自然便断了,又何来子孙。
他不是个不孝儿,更不是个败家子。但儿时的那段不堪回忆让他至今仍会半夜惊醒。
家人,一个个地倒在血泊里,只有半人高的他手足无措……连哭都不会了。只是浑身无端地发抖,一直抖,直至那个人离开,只留下轻蔑的一笑和一句至今他方慢慢懂得的话:“这就是江湖!”
所以,赛家人何必定要在这江湖上,何必要做这江湖中的一尾鱼,一边以他人为食,一边又不知何时被人捕杀。
但,他也有自己的誓言:终有一日,他要亲手,杀了那个人,然后在她临死前,将那句话还她:
这就是江湖!
赛浪儿直了直身子,将原本鼓鼓的荷包卸下,里面的银钱本就不多,早已被他使了一空。
如今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荷包,服帖地攀在腰间。那荷包色泽暗淡,上面的丝钱已经断断续续的,看不出那原本的全貌来。只看得出这荷包原本的针脚是顶紧实的,方在那绣画已糊成这般模样的时候仍并无破损,甚至边角处连一丝飞边都没有。
此刻,那赛浪儿便一把扯下这个半旧的荷包,义无反顾地递了上去。
如若不是那两位公子此前同样递上一件让陆澂夫人感到莫名其妙的物件,此时赛浪儿这般郑重其事便显得更加古怪。
好在,陆澂夫人已心中有数,今日怕是她进了观缺楼以来最多变数的一天。
她便也如赛浪儿一般郑重地收过荷包。
转而,她的目光便又落向那“绣花鞋”。
她猜想这“绣花鞋”也该有些让人惊讶之处。
“绣花鞋”少见地两只脚同时落在了地上,能感觉到那阴影中的身子直了直。
众人都没说话,赛浪儿却感觉得到此刻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绣花鞋”,都在等待着她如她那双“绣花鞋”一般有些惊艳之举。
“陆澂夫人,小女子确也有一物劳烦你帮忙呈去,只是这物件……”那“绣花鞋”犹豫了片刻,又道:“本来此次,小女子带来的银钱足够进入决胜局,本想在决一胜负之时再孤注一掷的,但此刻……也罢,那便请陆澂夫人替小女子稍句话儿。”
阴影处突然缓缓伸了一只如枝似柳般纤柔,又如玉似珍般白皙的手来,陆澂夫人便如此前一般,身子在阴影里一进一出。只是这一次,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惊喜,反倒是满满的疑惑。
赛浪儿注意到,陆澂夫人手中并未多出什么物件,那么“绣花鞋”竟果真只是告诉了陆澂夫人一句话。但究竟是一句什么话?竟然可以抵得上黄金千两?赛浪儿不得而知。
陆澂夫人直至从那“绣花鞋”旁离开,又缓缓地走至门口,仍是一幅恍恍惚惚的神态。
赛浪儿发觉这陆澂夫人倒是有些趣味,一个神情如此真实的人是如何在观缺楼成为持局人的?
陆澂夫人确实感到恍惚,那两位俊逸公子递给她的是一块不大的铁块,黑黝黝、沉甸甸的,除了其形状有些奇特之外,实在看不出有何用处。
那“一叶舟”赛浪儿递上来的荷包,她用力捏了捏,却并未感觉到里面有何物件。难道是一张记着武学秘籍的绢布?又感觉不像。
看那赛浪儿的神情,好像那半旧的荷包方是宝贝一般。但那荷包,她也检视过了,并未见何异常之处。
最奇的还是那“绣花鞋”。
陆澂夫人虽是女子,但在看到那阴影中那女子一眼后,便再也无法忘怀。
若说美,那女子似乎也并没有特别让人感到惊艳之处。但那女子从眉眼到身段再到神态、动作,无一处不完美地演绎着那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她并不似大家闺秀般高贵大方,却又不失一份尊荣华贵;她不像勾栏瓦舍女子般娇媚无状,却又拿捏到了那红楼女子身上的一份独有的女子之魅。
这般的女子本就是世间少有的,自有人心甘情愿地向她供奉,故而她便是拿出再多银钱来,陆澂夫人倒也不会因此惊诧。
陆澂夫人虽在江湖上有名的很,但却几乎并未真正地踏足过江湖。她所知有限,更不愿过多地猜测楼主未曾表露过的客人身份。
她回忆起那女子吐气如兰地在她耳旁轻吐出的三个名字:
“费荷斗、焦万里、丁”
费荷斗,江浙人士,富甲一方,是江湖上有名的财主,连打出的暗器都是用金子做的菱角。至于他如何发的家则众说纷纭,不过如今的江湖笑贫不笑媢,只要你银钱充足,自有人对你俯首称臣。
焦万里,又称万里木,是江湖上知名的大侠,尤其是重信重诺,留下佳话。江湖人言:万里焦家木,一诺震江湖。便说的是焦万里曾因与友人一句诺言,行千里路为其送信的故事。
而三人中最知名的却还是丁。丁的大名在江湖上被熟知却并非因其侠威,反是因为其狞恶,其正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雌盗。据说没有丁拿不到手的东西,也没有丁降服不了的人。见过丁的人便是被她夺了命去都一幅心满意足的神态,更何况她不过拿去了一些“身外之物”。但丁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便是观缺楼的江湖人物谱上也没有其画像,故而陆澂夫人也不知其真面目。
“却不知这丁与‘绣花鞋’又是孰者更美?”陆澂夫人心中不由地暗思着。
三个人名,是可杀,可降,还是……
她这般漫想着,脚步已经绕过了观缺楼的主院,探向了后院。
这里有一处小门可以通往另一间院子,那间院子里住着一个人。一个可以主宰半个江湖的人。
陆澂夫人离开了屋子的时候已有人同时将那台上的老妪带走。这一屋子人都是为了杀了这老妪而来,但在观缺楼,无论是报恩还是报仇却都要依着规矩来。
这定规矩的人虽然没人见过,但违背规矩的人大家却见得多了,只是见到的时候那人已经只能算是半个。
故而,就算持局者陆澂夫人离开了,但却没有人愿意再次如庄志骓一般尝试打破常规,更何况大家人尚在观缺楼里。
陆澂夫人与那老妪相继离开后,这屋子里又顿时安静下来。而赛浪儿却是个静不下来的人。
他先是不安份地随意倒踢着椅子角儿,嘴里像平时习惯地一般咂巴着声响。
原本在江上时,他的嘴里总要有那么一块鱼骨头,直待下一餐来临之前,这鱼骨头总会在他嘴里跳舞,时不时地卡在牙缝里,又调皮地突然蹦下来。
此刻的赛浪儿就这般,手扣着椅子扶手,脚踢着椅子腿儿,嘴里咂巴着回味着鱼骨头的味道。
而眼睛却像两颗滚珠一般滴溜溜地乱转着。
“所以,姑娘也因这老妪家里被灭了门?”赛浪儿突然放声向着“绣花鞋”道。
“绣花鞋”也学着他的样子,倒踢了下椅子腿,而后方道:“公子既无银两傍身,又无秘籍可当,却也坦然而来,想来,是留有后招了?”
赛浪儿听她所答非所问,倒也不介意。只是却也不回答“绣花鞋”反倒又冲着“补丁”处探问道:“公子所呈之物在观缺楼求宝榜上竟然排名前十,不知是祖传之物,还是为了来参加此局而特意寻来的?”
那“补丁”一双鞋子仍是那般“钉”在地上,半天不见回应。
赛浪儿说过的话,便如没说一般,极为坦然自得。那“补丁”本就是个“哑巴”,赛浪儿原不指着他会说些什么。
他真正要找的是却是那阴影中的两人。
因为就算是这“补丁”不说话,那“绣花鞋”避而不答,赛浪儿原早已猜到两个人的身份。
如果没有一点准备,又何必来此观缺楼。
“两位公子,可是第一次来观缺楼啊?”赛浪儿克制着声音中的情绪,看似无意般地探问道。
“倒是此前不曾来过。”果然,那阴影中一位年轻公子的声音传出。
赛浪儿早已料定,此前与陆澂夫人对答之人,心性谦和,必然有问有答。
但是,谦和并不代表蠢笨,要想从此人口中明白此二人缘何在此?手中有筹码几多?却要费上一些功夫才行。
“哦?那公子难道未曾想过会拿到观缺楼的邀约?”赛浪儿继问道。
“确实如此!”那公子简单答了一句,赛浪儿却明白此次怕是遇到了对手,此人虽句句有礼,却又句句设防,绝非江湖阅历浅薄之辈了。
江湖中人都将赛浪儿当成游鱼一般的小人物,却不知道游鱼是最适合江湖的。
赛浪儿最擅长之事却不是武功,而是猜度人心。
这便是赛浪儿最大的筹码。尽管他无法拿出像“绣花鞋”一般的重金,也没有“补丁”献出的“至宝”,更不似那两位公子般镇定自若、气态不凡,但赛浪儿却是赌场上的常客,而赌场上最后的赢家常常不是实力最强的,反倒是那个可以审时度势之人。
他既然志在必得,便也要拿出自己的杀手锏来。
“从没听说过她的手下会留下两个活口,公子二人同行,倒是罕见。”赛浪儿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却问出了在座所有人想知晓的问题。
赛浪儿突然想,如果陆澂夫人在此,定然瞪起她那双杏仁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二人处,一脸期待。
真是个透明如泉水般的女人。赛浪儿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笑意。
那公子似乎迟疑了一下,刚要作答,突然只听门声响起,一个蒙面人手提一柄长剑突然窜至屋中,他刚一探入屋中,便回身迅速掩上门。待他此时想起回身探视屋内时,登时怔在当场。
屋中众人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变故。众人虽身着常服,却在暗处,此人虽身着夜行衣,却在明处。他看不清众人,众人反将他看得一清二楚,倒是有几分可笑。
那夜行人显然是窜至此处,见屋内无光,便以为此屋无人,方临时逃窜进入。此刻一时见这屋内不只有人,当中尚有一诡异的台子,伸出五个角至五桌之处,更不知此处是做何用处?这些人又是否是观缺楼之人?
倒是赛浪儿先开了口,道:“兄台看来是不速之客,放心,我等如兄台一般,也是观缺楼的过客,观缺楼之事与我等无关,兄台请自便。”言罢,自如地倚向椅背,迎着屋子里的微光,端详着眼前人:
此人因蒙着面,看不出年数来,但看他的身法应是个年轻公子。此刻他一身夜行衣,倒勾勒出他挺阔的身形来。肩宽腰细、眉眼疏朗,倒不像是寻常窃贼。想来也是,若是小贼偷到观缺楼来了,岂不是自寻死路。
这观缺楼本就是江湖上的特殊所在,内中的隐秘之处颇多,赛浪儿等人只为了此次气运局而来,并不愿、更无力多管是非。
那人闻言,倒双手抱拳行了个江湖之礼,若非在此诡异之处相见,倒像是江湖大家公子风范。
那人转过身,刚想离开,却听屋外已传来查房的声响,只听得开门之时不断,想来是一间间查至,那声音便近在咫尺,想来查到此间也不过是瞬间之事。此时若打开门离开却是自投罗网了。
黑衣人焦灼地边听着声响,边环视着屋内,却似乎寻不见什么可藏之处,正自犹疑间,却见那“绣花鞋”突然自阴影中向着他轻轻地招了招手,道:“公子,到这边来。”
那黑衣人先是一愣,但那追查的声音已眼看着来至门外,也便来不及细想,一个腾身,人影便瞬间被吸入了“绣花鞋”处的暗影里。
赛浪儿心中不由地暗叹一声:果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毕竟来这气运局之人便是观缺楼的客人,若是真要查验却是坏了观缺楼的名声。
便在此时,只听得“哐当”一声,两扇大门同时被人打开,众人随着声音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三个家丁打扮之人。这三人成品字型站立,极有规矩,便是三人同行,也是同步同趋,如同一人般,显见是训练有素。
“打扰诸位贵客,因观缺楼进了不速之客,故而依屋查询,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当先一人面容白净,双眼如鹰,年纪约在三十上下,边抱拳边向着众人说道。
这鹰眼话虽说得谦卑,但眼神中却丝毫没有尊敬之意,只敏锐地向四周环视着,寻找着可能的藏身之处。
赛浪儿当先嬉笑道:“这不是观缺楼的齐大总管,什么人竟劳动了您亲自搜捕啊?”
此人正是观缺楼总管齐索,齐敏之。齐索闻言望去,见是来过几次的赛浪儿,便一拱拳道:“原来是赛少侠,怎么今日竟没去赌上几把,倒来了气运局?”
赛浪儿仍是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道:“最近手气不好,何必自讨没趣儿。这气运局嘛……”他滴溜溜地看了一圈众人道:“不过是儿时的一点小恩怨,既然收了你们的贴子,自然要来会会。”
齐索却没心思和赛浪儿闲谈,他转头低声向身后一人问道:“今日是谁持局?”
那人低声回应道:“是陆澂夫人当值。”
“什么局?”
“‘俏娇娘’凤合姑的旧案。”
齐索点了点头,回过身来,看了一眼空空的台子,便心知,应是参与者所呈之物无法定夺价值,需去呈禀楼主,这台上之人也自然被押解至密室了。
齐索眼神锐利地向着那暗影处逐个望去,打着补丁的布鞋、不断抖动着的绣花鞋、并行的两双男子的双脚?
凤合姑的案子从来只会留下一个活口,齐索阴笑地向着那阴影处道:“怎么?公子当我齐某人是瞎子不曾?”
那阴影中人尚未回应,却听“噗嗤”一声,竟是有人忍不住轻笑出声。
齐索眉头一皱,顺着那发声处望去,那正是“绣花鞋”藏身之处。赛浪儿心里一乐,暗思,怕是有好戏瞧了。
常来观缺楼的人都知道,这位齐大总管功夫好、品性好,唯有一点不好。
那便是脾气不大好。
别说是有人当面讥笑,便是有人背后议论被他知晓,那也是要严惩不贷的。
但,客人毕竟是客人。
齐索只皱了皱眉头,向着“绣花鞋”的方向扫了一眼,便不再理那发出轻笑之人,转而又将目光聚在那两位公子藏身之处。
冷声道:“怎么?定要我亲自‘请’你出来吗?”
见那暗影中人丝毫没有要现身的意思,齐索右手迎空一挽,便如扯了一条绳索般,一股气流已奔着那暗影而去。
赛浪儿眼中都迸出了星光来,由齐索来试试这两人的水到底有多深,真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赛浪儿此刻竟从心底里感激起刚刚那位不速之客来。
但,让齐索想不到的是,他任观缺楼大管家已有十二年之久,尚没有人可以躲过他的凌空一索,可眼前仿佛近在咫尺的两个人却轻轻松松地躲过了。
更准确的是说,这二人没有躲,只不过是找到这一招的破绽所在,这便如一团乱麻被找到了绳头,只一抽便打开了。
齐索心中一慌,第二招便自然而然地出了手。只见他双手先是互相缠绕,而后突然自那缠绕中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出了手,直击暗影中两人面门之处,动作利落,毫不迟疑,便如两条长鞭呼啸而去。
但这一次,齐索仍然扑了个空。暗影中人仍然是果断地一招便破了他的“双索长龙”,同样动作利落,毫不迟疑。
齐索竟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便如同人看见鬼神一般,会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感到惊恐。
若是暗影中人躲过他的招式,或是出招迎击,齐索断不会如此惊恐。
但那暗影中人却是每一次都准确地破解了他的招式,这才是最为可怕之处。
这世上绝不可能有人可以如此之快地找到这两式中的破绽,除非他不是人。
退了这一步,齐索反而清醒过来。他宁可相信凤合姑当年也曾留下过两个活口,也不愿相信这两人中有一人便是此前逃窜之人。
因为若真如此,那他这大管家便也不要再当了。他心知肚明,一个可以瞬间破解自己招数的人,自己是断然不会将其擒住的了。
在观缺楼这些年,齐索经历过太多事,也遇到过太多人。这一次,却是他唯一一次想动用自己的力量多管闲事的时候。
齐索已经不再一门心思地定要找到此前的黑衣人,反而,他要知道这个躲在黑影中人的究竟是谁?如果江湖上当真有人可以如此轻易地破解了自己的招式,那么这个人我不仅要知道,而且不能让他一直活在世间。
齐索暗地里咬了咬牙,冲着那黑影道:“朋友,竟然有本事来我观缺楼,便该有本事会会我齐某人。既然已经被我们兄弟追查到此,又何必躲躲藏藏,我看,还是此刻主动现身了好。”
说着,齐索的余光向身后二人看去。多年的默契,身后的二人自然地向两侧散开,与齐索瞬间形成了包围之势。那暗影中的公子便悄然地被环在了最危险的中央。
齐索右手上扣,阴阴地带着一阵凉风,另两人,一人双手成爪,一人双拳在握,只待齐索一个眼色,便可三方齐发,攻其不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