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黑白自更替 因果有循环
崔晴儿却被突然暴怒的刁普宁吓了一跳,她不明白,元幼南教自己的时候便是如此言说的,每每自己都觉得讲得甚有道理。
难道是自己说的太直白了,不够温柔?
她不自觉地撇了元幼南一眼,却见她狡黠地冲着自己笑笑,她便不自觉地回以一笑。
刁普宁感觉心都快要炸裂了……当你拼尽全力,而在对手看来不过在演戏的时候,就是这般,他想不通自己苦练了二十余年的掌法在这不过二十郎当岁的丫头眼里为何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他再出手,便已是杀招。
最后一式“神魂荡飏”,刁普宁使出了十二分的功力。
只见刁普宁身影飘忽不定,双掌流动间便如无骨般,似柳枝划过湖面,微波荡漾,连绵不绝。刁普宁阴笑着,随着掌风推进,人影竟渐渐模糊,若真若幻。
刁普宁不愿看到的一幕便是这样:崔晴儿的脸上露出了……赞许之色。仿佛在说:“不错,这一掌还有那么些许力道!”
只见她身影一闪,巧妙的躲在了刁普宁双掌相空之处,待刁普宁反映过来,崔晴儿的身影竟被他“环”在了怀里。
刁普宁自成名以来,不知多少次凭借着这如鬼魅般的掌法击溃了对手的意志。这掌法奇妙之处便在于对手无论是如何躲避终是徒劳,其全身都在掌力覆盖之下,毫无死角。
唯一可破解之法,便是以攻为守,以进为退,这就好似一个气球,四周均是壁垒,但中间却是空的。
几乎没有人看得穿,便是有那么一二高手在对阵时看得穿,却也没人有这个胆量,真的将自己钻进“包围圈”中。
有时候“死路”便是生路。
崔晴儿的手掌只在刁普宁身上轻弹一下便收了势,二人身影分开,崔晴儿双手一辑道:“承让了!”
刁普宁面如死灰。
崔晴儿见状,好言安抚道:“刁公子掌法果然了得,小女子自愧不如!”
便是个瞎子也看得出谁输谁赢,何况在座诸人。一时众人无话,崔晴儿却欢快地向元幼南奔去道:“元姑娘,我练得可对?”
元幼南嘿嘿一笑,面带戏谑地道:“晴儿姑娘,处处都好,便只是对付那些孤魂野鬼,最好的方法便是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刁普宁仿佛没有听到元幼南的讥讽一般,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想找出那个杀死屠友道、年思稀之人了,如若死在那人手下,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夜深了!先是起了夜风,吹得树叶发出扑簌簌的声响,继而园林中的暗影在屋内灯火照耀下忽长忽短,闪烁不定。
同样的一片园子,青天白日时众人觉得处处是美景,但当夜色笼罩时又仿佛处处藏着鬼魅。
厅中的审问因崔晴儿的干预,无法再进行下去。既有刁普宁的前车之鉴,卢若虚又怎肯重蹈覆辙?
“先散了吧!”林茂海见状挥了挥手,许是因身体不适,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林翞等三人如蒙大赦,瞬间便离开了中厅。这黑夜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最普通的日夜轮回,而厅中刚刚发生的一切却比这黑夜更加恐怖。
“林大哥,今夜请林府加派人手巡视,三位哥哥也先去休息,小弟去灵堂为屠兄、年兄守夜吧!”“江南七友”中的“枯岸令”枚孤舟年龄最小,眼见已近亥时,便进言道。
林茂海等人默默点头,一时厅中人渐渐散了。
夜半时分,守在灵堂的枚孤舟仍然很清醒,“江南七友”中除四大剑宗苦石派宗主林茂海之外,枚孤舟的家世便最为显赫。
“江南枚家”以三十六路“枯岸刀”名闻天下,枚家当家之人因此便被称为“枯岸令”。枚孤舟是谪传的第七代掌门人,他从小性格孤僻、怪异,与江湖中人甚少交往。但卢若虚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借机与他相交,终使枚孤舟将卢若虚视为一生挚友。
卢若虚又为他引荐了“江南七友”其他五人,一时众人常在一处笑语欢歌,再加上年少轻狂,那些投怀送抱的莺莺燕燕不知相好了多少……
从浅尝则止至入渊至深,枚孤舟已渐渐甘之如饴,但二十三年前的那一晚之事,终使他警醒。
有时候,友便是敌,敌人当前之时,你心中的欲望自有心神克制,便若是“好友”相约,毫无提防之时,最易滑入渊底而不自知。
那一晚,霜秋时节,刁普宁院中的雏菊开得正好。置了一笼肥蟹、十余坛黄酒,“更教不为黄花醉,枉却今年一片秋。”
那一晚,众人皆醉,醉在景中,也醉在歌里。那歌妓并不是素日里常见的,那弹奏的也是个外乡人,但这二人的气度却冠压群芳。
“幽幽斋”的老鸨“葵娘”盛赞二人色艺俱佳,只是这二人签得不是生死契,只不过是过路的流水,三月为期,二八分账,期满便会离开。
这二人本不欲离了“幽幽斋”入府唱曲的,但卢若虚看上的人,有几个能逃得掉。
那女子并不美艳,甚至有些冰冷,在似“幽幽斋”这样的勾栏瓦舍里其实并不受欢迎。
大家出来买的便是“笑”,但无论是什么金银财宝、名门贵子在她面前便似乎顿时黯淡了颜色。究其根本是她眼中没有一丝狂热,既不爱财,也不爱才。
风月女子中也曾有过类似的人物,但又是不同的。往往这类女子只是待价而估,初时心气高的如天下月,但一旦被人采撷,便如脚下泥。
这女子却不同,她的冰冷是眼中有过春秋之人方有的镇静大气。她并非无礼,却让人感受不到谦恭;她并非自骄,却让人感受得到霜雪之气。
二人被带进了刁府,此处虽不及苦石派的宅院却也是精雕细琢,假山怪石、回廊弯转,曲径通幽。但那二人便如走惯了这样的宅院,目不斜视,步不犹疑。
领路的管家本怕二人左顾右盼再跟丢了,初时尚频频相顾。此后,却发现此二人极为克制,从不环顾其他,又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省心!管家从心底感到一股子舒适来,心中暗思这“幽幽斋”的人是越来越成样子了。
如果他再有心些便可觉察到,这二人并非克制,而是对雕梁画栋的刁府丝毫不感兴趣,而二人与管家的距离不远不近,恰巧三尺,且无论管家是快是慢,二人始终将距离控制得丝毫不差。
那二人来至席间时,刁普宁等人已是喝得半醉,见到唱曲之人终是来了,群情亢奋,未待乐起,先击缶而歌:
“狂月斩疏影,豪剑劈九霄;
浓夜锁幽菊,淡日凝酒香;
莫言轻纵马,何故惊寒鸦;
万丈凌云志,一朝绽云霞!”
“好!好一个‘万丈凌云志,一朝绽云霞!’刁兄已现凌云之志,他日必当名冠九洲!”枚孤舟此时已是饮得醉眼惺松,品得刁普宁诗中大志,顿觉豪气倍增,拍掌道:“刁兄此句,当浮一大白!”言罢,也不听他人劝阻,一举手中洒杯,一饮而尽。
枚孤舟酒量甚浅,至此时已是在大醉的边缘游离了。只听得耳边传来调笑之声,恍惚间见到一男一女相伴而入。那女子未施粉黛,但端庄大气,眉眼间藏着一丝明媚,便如日藏云中,反倒引起了枚孤舟的兴趣。
那女子身后之人看样貌比那女子略长几岁,极为干净爽利,说不出哪里好看,但却望着就让人心底安静,便如见到那庙宇里仙子侧侍奉的金童。
那男子持了一件五色十三弦秦筝,神色恬淡。至席上,极有规矩地先逐一施礼,礼罢并不多言,便寻了一处将秦筝架好,待他的目光与那女子捕捉的眼神相遇时,二人均微微浅笑,那笑容便如阳春三月的明媚阳光般,不耀眼,却带出万分光采来。
枚孤舟不知为何心中便动了一下,便如人看到依偎在一起的鸳鸯,相互梳羽的鹤侣一般,虽艳羡却没有嫉妒,只会感受到一种生而为人的美好!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一般心思,这世上便是有些人,见到美好的事物便心生邪恶之念,只有打破了、撕碎了、求饶了……方觉得大快人心。
卢若虚是这样的人、刁普宁也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一为暗,一为明。
刁普宁乘着酒意,大发诗性,吟诗作罢,自鸣得意,得了枚孤舟的夸赞,更是心生傲娇之情,偏偏在此时,他看到了那二人眼中相顾的情意。
这便好比一只小小黄雀引颈高歌,啼声震耳,然那身边的仙鹤却是充耳未闻,或者说,黄雀之歌不过是他们爱情的注脚罢了!
“二位面生的很,不像是江南人啊?”刁普宁虽心中不快,却不发作出来,只随意地问询着。
“小人与妹妹是京城人士,因得罪了权贵,故而远走他乡。途经贵地,以微末技艺换些餐食。今日得公子垂幸,得此殊荣,献曲一首,聊以助兴!”那女子至进了院中,只微微施礼,便一直不语,那同行的男子显现这套说词已是说得极顺的,但那女子听着那男子解说,却仿佛百感交集、心如刀绞,眉头微蹙,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一丝落寞来。
虽然那一丝落寞轻得像烟霞一般,但在有心人眼中便被无限地放大了。那男子向着那女子温润地轻轻摇头,安抚着那女子焦躁的心情,而刁普宁却在这一丝一缕中找到了打破这一切的痕迹。
只要心有牵挂,便非无懈可击!
“卢兄,此女子倒是有些味道!”刁普宁话不用多说,卢若虚已明了他的意思。
卢若虚含笑不语,将刁普宁身前的酒杯斟满,自己先站起身来,端起酒杯,遥祝一周道:“良辰美景,瑶乐仙声,又兼琼浆幼菊,佳友相伴,今夜真是畅怀,来,卢某祝诸位‘且舒凌云志,一朝绽云霞!”
众人皆举杯相祝,那女子轻吟一声,秦筝飘荡,一首小调弥漫园中:“菊花开,泪如雨,一朝看尽,盛景难续;
菊花落,心似锥,无人垂怜,生死何分?
游台序,人憔悴,依栏夕泣数更漏,却念许是老马幼仆误归期。
游台序,人憔悴,依栏夕泣数更漏,却念许是老马幼仆误归期……”
“游台序,人憔悴,依栏夕泣数更漏,却念许是老马幼仆误归期……”枚孤舟细细咀嚼着这词中的字语,仿佛看到了一位眼中含泪、面容憔悴的女子依着栏杆苦等着夫君归来的一幕,一更、二更、三更……日复日,人未归,明知许是薄情郞,却仍安慰自己可能是骑得马太老、服侍之人太幼,而耽误了归程。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姑娘,你可是也在等着什么人?”枚孤舟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荡至那女子身边。他醉在这词的意境里,一时倒忘了男女之别,一只手便很自然地搭在了那女子肩上。
那女子却如被什么肮脏之物触碰了一般,动作迅速地侧了一个肩,枚孤舟脚下不稳,这一踉跄倒险些滑倒,手便不自觉地扯了一下那女子的衣裙,那女子被他一带,身子侧歪过来,差一点便倒在地上……有时候,有些事,该发生便自然会发生。
枚孤舟这一滑倒是酒醒了大半,见那女子纤纤弱弱地向他倒来,他赶紧脚下一稳,左手伸出,正拦住那女子纤细的腰身。
那女子先是不由地“哎呀”一声,待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枚孤舟环在怀里,她脸色更加冰冷,猛推了枚孤舟一把,自己站直了身子。
枚孤舟只是感到一点儿错愕,但刁普宁却顿觉脸上无光。
“怎么?姑娘,可是枚少侠胡子太长,扎到你了?”刁普宁语带讥讽的到。
“你这丫头可是没好?是哪请的?哦!幽幽斋是吧?葵娘见到枚公子也不敢这么放肆,你一个个小小唱曲的丫头,倒拿起大来了?也不看看,这是哪里?”一边的屠友道本对这些唱曲之事不敢兴趣,此刻见枚孤舟受了辱,反倒几步窜了过来,向着那二人呛声道。
那女子虽不自觉地推了枚孤舟,待站定后,却不知如何应对这些人不善的质问。
那弹筝的男子见状,赶紧站起身来,到那女子身前站稳,伸手将那女子轻轻地带于身后,歉意道:“诸位公子、贵人,是妹妹行为不端了,小人在此给各位赔个不是。”说毕,便深鞠一躬,待立直又道:“不过我家妹妹自小便有些孤僻,本不该抛头露脸、吃这碗饭的,这也是世道艰难,实在是没了办法,打扰了诸位公子雅兴,还望诸位雅量海涵。”言罢,又是一躬。
刁普宁与卢若虚相视一笑,均觉得有趣的才刚刚开始。
“哦?如此说来,倒是我们的不是了,花重金请了二位来,倒是来扫兴的?”刁普宁虽面带笑意,但那笑容中显露出的邪恶呼之欲出。
那女子虽躲在那男子身后,但却听得出刁普宁绝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此刻,便缓缓从那男子身后走出,强压着那股让她做呕的气息,柔声道:“不知公子意欲何为?”
“何为?也没什么?不如我们换个游戏可好?”刁普宁不喜欢这女子眼中的轻蔑,更不喜欢她不自觉流露出来的贵气。
那男子闻言,皱着眉,轻轻拉扯了下那女子的衣袖,欲劝那女子莫要强出头。但那女子的性子显然非他人可以主宰的,她恍如未见般,只直直地盯着刁普宁。
刁普宁轻笑一声道:“花好月圆夜,正是郎情妾意时。便借姑娘一双妙手,为我等斟上一杯,情越浓,酒越香啊!”
枚孤舟回顾了一下一直沉默的林茂海,只见他如置身事外一般,仍坐在席间,端着一杯酒,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半枝梅”年思稀只殷勤地在林茂海一侧侍奉着,更对眼前之事视若无睹。
这一会儿,那女子已来至席间,绕着长桌开始逐一为众人倒酒。她的眉宇间压着一阵阴云,嘴角微微抽搐,显见在极力克制着。
刁普宁赤裸裸地盯着那女子一举一动,便如要用眼神将其盘剥了一般。
屠友道却不管这些,只见他突然神秘兮兮地自怀中抽出一个不大的雕木盒子来,带着诡异的笑意,邀功一般向着众人道:“诸位公子可知这是何物?”说着,将那盒子打开,只见盒内尚铺着一块素锦,素锦之上有一些银灰色的粉末,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屠友道这“木盒”里卖得是什么“药”?
“嘻嘻,近日我认识了一位道友,这便是那位道友精心研磨而成的,这药粉所用的均是些好物,他开炉不断火地提炼了半年之久,只成了不过一匣之物。因与我相熟,赠了少许与我,我自不敢独享,今日借着刁兄的局便与诸公子同享可好?”
见屠友道神神秘秘的样子,林茂海倒是被逗笑了。先言道:“友道兄,你莫要着了他人的道啊,可真是相熟之人相赠啊?有何妙处,你倒是细说说?”
屠友道见林茂海感兴趣,更是来了兴致,先是端起那药粉道:“诸位,可听说过‘青冥丸’?”
“我倒是听过,‘青冥丸’在黑市上价格不菲,据说一颗值百两白银。”
“如此之多?怎么那‘青冥丸’食之可增寿数?”
“或是可增功力?”
屠友道听着众人议论,面露得意之色,扬声道:“诸位,这‘青冥丸’不只不可增寿数添功力,反对身体有损无益……”
众人闻言更是不明所以,却见屠友道兴奋地道:“但,这‘青冥丸’食之便可见李白梦中之天姥山‘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故而取名为‘青冥丸’……”
“还有这等神物?”刁普宁闻言来了兴致。
“正是,只要你梦中所想,均会一一显露在眼前,便如活的一样。你所欲所想,所梦所思,只要这一丸便可瞬间满足。”屠友道兴奋道:“而这药粉名为‘醉魄霜’,其功效是‘青冥丸’的三倍不止。”
卢若虚双臂环在胸前,眯眼细看道:“‘青冥丸’确实有此效能,虽说食之后三日内都觉得头脑昏沉,但除此之外却对身体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处。如此说来,这‘醉魄霜’也是此等功效?”
屠友道见卢若虚竟食过“青冥丸”更是欢喜,道:“卢大哥果真是处处当先,感受如何,快与我等分享分享……”
众人目光此时均聚集在卢若虚的脸上,卢若虚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后,只含笑道出了四个字:
“妙不可言!”
众人哈哈大笑,刁普宁更是跃跃欲试。屠友道的木盒便放置在桌子上,刁普宁双眼露出狂热的光芒,刚欲将木盒拿至身边,手边的汤匙已抬了起来,便在此刻,突然一眼瞥见正依次为众人斟酒的那女子,眼中突然现出诡异的神情来。
刁普宁拿着木盒,看似无意地踱至那女子身旁,突然拦住那女子道:“姑娘,略等等,圣人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日你们二人算是运气好,既然有了这样的好物,自然先以待客才是……”刁普宁拖着长音,意味深长地狞笑着环顾了一下左右。
屠友道、卢若虚等瞬间便领悟他的意思。屠友道两眼放光,噌噌几步来至那女子身后,正好与刁普宁一前一后将那女子围至中间。
枚孤舟本想劝阻,但见几人形态,已知此举势在必行。
他尚在犹豫间,另一人却毫不犹豫,只见一个青衫人影快速闪在那女子身前,二话不说,夺过木盒一口将药粉全部倒入口中。
刁普宁、屠友道都愣住了,那女子此刻却心急如焚,一把扯住那男子的衣襟,又爱又恨地怒斥着:“你不要命了,快,快,吐出来……”
那男子却是已铁了心,只见他脸上现出血涌之色,猛地发出吞咽之声,那“醉魄霜”已被他一口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