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煮豆燃豆萁 萁豆两苦悲
如果说沈巽一日娶二美之事让众人感到艳羡,那不过旬日,沈巽再次迎娶了元合庄少掌事元幼南之时,众人已经从艳羡变成了钦佩。
只是照理来说,元合庄是当今世上生意做得最兴旺的货庄,而无意坊也是在江湖上独挡一面,在消息系统中更是只手遮天的门派。两派联姻,那迎娶当日的场面该是极为隆重奢华,但沈巽迎娶元幼南一事,却是事后才散播出来的消息。二人的婚事竟办得静悄悄,别说武林门派中无一人收到过请贴,便是元合庄临泓城内各商铺竟也未曾挂上红绸缎,点上红灯笼。
故而,一些故事便在江湖中逐渐散播开来。
有的人说,元幼南与沈七爷本就有婚约,元幼南更痴爱着沈七爷,沈巽一日同娶二美,却没与元幼南履行婚约,故而元幼南大发雷霆,欲举元合庄之力在各地破除无意坊的消息体系,沈巽没办法只能屈从,但毕竟不情不愿,故这婚礼便办得异常低调。
另有人说,并非如此,而是那元幼南突然身染恶疾,此事元合庄中人虽不知晓,但无意坊却已早得消息,故而沈七爷便趁机上门求娶,便是为了待元幼南死后可以谋得元合庄的家产……
一时众说纷纭,猜测不断。但无论如何,江湖众人却有一个共识,那便是无意坊此后恐怕将越做越大,这沈七爷以后在江湖之上的地位将举足轻重。
从元幼南进门的消息传出以来,崔晴儿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儿,便是在中厅迎接各门各派明为送贺礼、实来探虚实之人。
时近午时,崔晴儿送走了一拔宾客后,神色疲惫地对侍奉在身边的潇潇道:“我原以为吃药是最苦的,如今看来,却比打发这些人精儿甜多了。”
潇潇使劲儿地点点头道:“最讨厌这些人,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
崔晴儿闻言噗嗤一声笑道:“把他们形容为苍蝇,岂不是在骂我们?”
潇潇跟崔晴儿时日虽不多,却深知崔晴儿心意,知她并无怪责之意,便仍道:“潇潇只是觉得这些人讨厌极了,一拔又一拔的,赶也赶不出。”
崔晴儿苦笑道:“希望这是最后一拔吧,如今七爷虽厌烦,好在并不理会,若七爷真发起火来,那就不知谁要倒霉了。”
“夫人,那个元姑娘……”潇潇低声道。
崔晴儿看了一眼院内,也沉声道:“希望吉人自有天相吧!”
元幼南疯了!如果不是崔晴儿亲见,也万万不会想到,那个做事狠辣,视人命如草芥,玩弄他人于股掌之人竟然会有这样的一天。
前三日的夜半,沈巽突然过来扣响了崔晴儿的房门,带着她去至院中的厢房见到了已经疯了的元幼南。
“七爷,这,这是元姑娘?”崔晴儿打开房门,便见到蜷缩在屋中一角、浑身是伤、神情怪异的元幼南。
此时已是夜半,而元幼南的眼中仍冒出精光来,就像是一只暗夜中的小兽,随时要爆发致命的攻击。她嘴中不停地嘟囔着什么,身体拼命地缩成一团,仿佛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一般……
“元姑娘这是怎么了?”崔晴儿看着沈巽问道。
沈巽眉头轻皱,更显得两道剑眉如刀锋一般,沉声道:“元合庄出事了,我去的时候,元乐天和诸葛日业都死了,只剩下她。”
“什么?都死了?怎么会?你不曾说那葛总管是朝廷悬赏的大盗,极为狡猾,功夫也是极好的?”崔晴儿追问道。
沈巽轻轻点了点头道:“他死时脸上嵌着数十粒算珠,筋脉尽断,想来是此前与元幼南有过一场恶战。”
崔晴儿闻言一惊,随后又问道:“那,那乐天公子是怎么死的?”
沈巽慢慢地看着崔晴儿道:“他是含笑而死的。”
“含笑而死?这,这又是为何?”
“我也不知,我去的时候只看到了这最后的一幕。元乐天的脸上挂着笑,既像欣慰又像满足,不过他的面色泛出紫黑色,嘴角流出的血也是黑的,想来是中毒而亡。”
崔晴儿又看向元幼南,只见此时的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让她感到幸福的事儿,脸上浮现着温柔的笑意,眼睛盯着空空的手心,手指不停地揉捏着,似乎里面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一般。
“元姑娘,你可是好些了?”崔晴儿见元幼南面色不似此前狂邪,便向着元幼南走近了几步。
“不,不要过来,不要伤害他,不要,不要夺走他,不要,我不要……”元幼南突然看着崔晴儿一脸惊恐地道,语气从最初的恐惧,逐渐变成了哀求:
“我不要,我求求你,让我死,我可以死,我白活了这么些年,是我瞎了眼,是我瞎了眼……是我……”元幼南猛地举起双手,看看掌心,仔细端详,又向着崔晴儿举起双手道:“你看,我的手上有血,是血,是他的血……哈哈,哈哈哈……竟然是我,竟然是我亲手……”突然元幼南双眼一黑,斜斜地倒在了地上。
崔晴儿不敢置信地看向沈巽,沈巽轻叹了一声,上前将元幼南轻轻抱起,放至床上,回身对崔晴儿道:“晴儿姑娘,这几日要麻烦你多照看于她了。我还要去准备婚事。”
“婚事?”崔晴儿惊讶地看着沈巽。
“是的,我要迎娶她过门。”沈巽此刻又恢复了冷漠的表情,道:“这也是她见到我说的唯一一句话。”
沈巽又想起几个时辰前,他收到元幼南求救信息赶至元府看到的那一幕。
在元幼南那间曾选秀般挑选与沈巽面容相似之人的厅屋里,正上演着如同人间炼狱般的一幕。
诸葛日业一身鲜血,手筋脚筋已经全部被切断,瘫死在椅子上,他那肥硕的脸上嵌着不下二十个的算珠儿。
元乐天则死在元幼南的面前,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但脸色却透着一股子阴紫,已经干涸的黑血残留在他的嘴边。
他的右手向前够着,似乎想抓向什么,又似乎想将手放到什么里面。
元幼南就跪倒在元乐天面前,她呆如木鸡一般,一动不动,身上也已满是伤痕,但眼中却透露着复杂的神情,那其中有不舍,有绝望,也有愧疚……
沈巽轻轻地叫了一声,元幼南闻声缓缓地转过头,冲着沈巽微微一笑,只说了两个字:“娶我。”便昏倒在屋中。
沈巽不知道元幼南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此时元幼南让自己娶她,绝不是为了儿女私情,应是她在绝望之时权衡利弊做出的最好安排。
他接收了元幼南,按照她所求迎娶了她,一并接手了元合庄,以少掌事夫君的身份有条不紊地将元合庄的生意安排妥当。
与此同时,他抽调了一批人手,调查元合庄近期发生的事,他要知道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待信息一点点收集起来,真相方慢慢地浮出水面,然而当真相揭开的那一刻,沈巽便如石化般呆立在当场,他没想到,真相是如此残忍,元幼南所承受的悲痛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
他慢慢地踱至元幼南的房中,看着她只有沉睡时方显露出的沉静面容,心疼地用手轻轻抚过她的面颊,苦笑着自言自语道:“疯了也好,疯了便全忘记了吧!”
谈十一娘虽然如愿地嫁进了无意坊,但她却越来越不懂得沈巽了。在西川之时,沈巽尚曾对她有过柔情蜜意的时刻,可如今她已嫁入沈家一月有余,却再未曾见过沈巽一次笑颜。
因为她与沈巽之间永远隔着不可逾越的高墙。
尽管沈巽已不再疯狂地追查着赵溯的下落,但却从未放弃过与星月教的纠斗。
近日,她方知晓沈巽对外宣称迎娶了元幼南一事,谈十一娘忿恨地暗声道:“一个商贾之女,也要来趟这场混水。”
“走,跟我去会会这位元姑娘。”谈十一娘终是沉不住气,一扭身带着香茗向元幼南所居的“凤林院”而来。
来至“凤林院”,但见此处与自己所居的“凤鸣院”不同,无花无草,更无假山盆景之物,显得极为空旷。
香茗见状,一脸嫌弃地言道:“夫人,这‘凤林院’太破落了些,远不及咱们‘凤鸣院’富丽堂皇,想来这位元姑娘也并不受七爷待见呢。”
谈十一娘见此情境,也是心中暗喜,但却不显露出来,仍道:“不要胡言乱语,许是元姑娘嫁得匆忙,尚来不及装饰这些个。”言罢,理了理裙摆,柔声唤道:“元姑娘可在屋中啊?十一娘过来拜会。”
谁知连喊了几声,也并不见回应。那香茗噘着嘴,呛声道:“怎么?这位元姑娘也够托大的。好歹也是长幼有序,我们夫人进门早,自然为尊,姑娘进了门不到夫人门前来拜会也就罢了,如今夫人人都亲至了门口,还如此托大,明明身在屋中,却不回应,不知是哪家的规矩?”
谈十一娘本也心中有气,便由着香茗有意讥讽,只含着笑看着屋中,但见元幼南如何回应。
过了半晌,却仍不见屋中传出响动。谈十一娘也动了真气,几步窜至门前,抬手便要拍门。
便在此时,只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滚!”
谈十一娘身子一颤,缓缓转过身子,果然见到沈巽面色冰冷地立在院中,谈十一娘忙不迭地解释道:“十一娘只是想拜会一下元姑娘,别无他意,谁想到她……”
“滚!”沈巽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如同一根冰柱直插入谈十一娘的心中。
谈十一娘紧紧地咬住下唇,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再不言声,匆匆而去。
“来人。”沈巽叫来护卫道:“封院,除我之外,任何人不可入内。”
“我呢?”便在此时,突听身后传来带着嬉笑之声。一位翩翩君子缓步走进,正是蜀门之主甘南州。
沈巽头也不回道:“我只管人,那些猫儿狗儿自有办法。”
甘南州哈哈大笑道:“沈七爷,你几日连娶三美,如今已经是全武林中人人艳羡的对象,怎么还是如此无趣。真是暴殄天物啊!”
沈巽仍是冷声道:“少废话,我让你来是为元姑娘瞧病的,不是来消遣我的。”
甘南州连连道:“是,是,我这便去就是。”随后却又嬉皮笑脸地看着沈巽道:“不过,你引我来,是应了我此前所欲之事交换的,可别忘了。”
此前甘南州献计救赵溯之事最终失败,当时欲求沈巽之事自然作罢。此次,沈巽欲救元幼南便寻得甘南州,愿以他此前欲交换之事为报酬,甘南州自然愿意,快马加鞭,不过旬日便已来至。
“不过,沈七爷,你难道也不问问我要让你做何事吗?上次你为了赵宗主,我倒是可以理解。这次,这个元姑娘与你又有何渊源啊?”甘南州无比认真地仰着头看着沈巽问询道。
沈巽冰冷的双眼看向甘南州,一字一顿地道:“你无需知晓。”
“哈哈,好,好,是甘某多事。”甘南州轻轻拍打了几下自己的嘴巴,潇洒地转身便钻进了元幼南的屋子。
沈巽只听得屋内不时传来元幼南的惊恐之声,继而又有打斗之声,待这些声音渐次消失,两个时辰已经过去了。太阳西沉,天气渐暗,虽是一轮残月,却足以染白屋檐。
待甘南州再从屋中走出时,已不似来时般神采奕奕,他脖颈上尚残留着指痕,衣衫上也有打斗的痕迹,但显见元幼南并未使出武功来,否则,甘南州怕是难有命走出来。
“她,可好些了?”一直在院内等候的沈巽迎上前去,语带忧虑地问道。
“你也不关心关心我?我才是差点儿赔进去半条命呢,您沈七爷的活儿是真不好干啊。”甘南州疲惫地道。
沈巽冷声道:“你不是没死?”
“好,甚好!”甘南州一脸不敢置信地表情气道:“幸好你不是我的朋友,否则我这颗心便要被你冻死了。”
言罢,又小心嘀咕道:“也就赵宗主那品性能化得开这个大冰块儿。”
“你说什么?”沈巽并未听清,便追问道。
“无事,无事,我是说你的元夫人我是救回来了。你此刻便先去见见她吧。我们之间的事儿,以后我再来找你。”言罢,脚步踉跄地边向外行去,边嘟囔道:“人家就享齐人之福,你救完人就只能乖乖地回自己的猫窝疗伤。唉!同人不同命啊……”
沈巽此刻已快步走进屋内,果见元幼南依着床柱正痴痴地看向门口,见到沈巽的那一刻,突然向他伸出手来,行将崩溃般哭道:“凤酉!乐天,乐天,被我……亲手杀死了……”
沈巽伸出手拉住元幼南,轻柔地将她揽入怀中,安慰地抚摸着她的后背,低声道:“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他不会怪你的,他清楚发生了什么。”
“什么?你说……”元幼南突然仰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沈巽重复道:“他……他知道?”
沈巽怜惜地看着元幼南的眼睛道:“是的,乐天早已经知道你就是他的姐姐,这一次是他自己选择了那块‘毒月饼’。”
“为什么?如果他知道,他可以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杀了葛显那个畜生,我们也可以一起经营元合庄……”元幼南无法相信地质问道。
沈巽将元幼南轻轻地扶正后,又倒了一盏热茶来,递到她手中,接着道:“我想,他已生无可恋。他早已猜到星月教是不会轻易放过你们元合庄的,而能使你屈服的,只有你亲人的性命。”
元幼南一瞬间便明白了沈巽所言之意,双眼迷茫地望向远方,突然将头埋在手中,失声痛哭起来……
几日前,元幼南终于追查到元细泉的下落,她无法遏制内心的激动,连夜便潜向临泓城郊的“无量寺”,她万万没想到,爹爹竟然就被囚禁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
此时已是深夜,夜凉如水,但元幼南的心中却涌起阵阵热浪。爹爹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只要将爹爹救出来,那星月教便再也无法要挟元合庄,届时,她便可以放手一博。她暗暗地咒骂道:“元乐天?葛大总管?我让你们知道到底谁才是元合庄的主人。”
元幼南轻轻地跳入“无量寺”中,来至爹爹被囚之处。此处是寺庙后院的一处偏室,平日里只放置些杂物,但如今元幼南知道此处定然有人看守,不敢大意,故而仍是小心而行。
直至绕至偏室之前,却并未见到有守卫之人,不由地心中疑惑:难道此处并非囚禁之所,否则怎么会连个看管之人都没有?
正思索着,突然见远处走来两人,均是小僧打扮,元幼南一个“鹞燕冲天”隐于树端,如夜鹰一般静悄悄地察看着这两个小僧的行为。
却听这二人言道:“智鉴,听说那位卒了?”
“是啊,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如今他来,也一年有余了,算是久的。”
“你可知道这人的来历?”
“嘘!快禁声,这事儿岂是我们可以讨论的?”
“此处又无外人,你可见他初来时所戴之物?均非凡品,可见也是个有家产的。”
“在这里关着的,哪个不是有些来历的?还用你说。快收拾去吧,收拾干净,还有新人要来呢。”
“那岂不是又可以搜刮些物件了?”
“谁说不是,那人当时只搜出件这个来。”其中一人从腰间取出一件玉扳指,但见那玉扳指在月光下泛着莹绿色的光亮,一丝杂尘都没有,如同一汪湖水般绿得幽深,“可是件好货。希望新人儿也有什么可以‘孝敬’‘孝敬’咱俩!”二人边说着闲话边走进柴房,一头钻了进去。
那人的玉扳指刚一拿出,元幼南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这世上有此玉板指的便只有一人,那已卒的老人竟便是她被囚一年有余的爹爹。
元幼南全身都不能控制地颤动起来,幸而此时那二人已经钻进了柴房,否则定然无法隐藏身份。下面那个破旧的屋子便是爹爹此生最后的归宿,元幼南恨不得立刻闯进去,杀了那两个王八蛋,把爹爹的尸身带走,带回家,带回让他可以安心的地方……
但她不能,她不能做任何打草惊蛇之事,她要打一个时间差,她要趁着葛显尚不知道消息之前,回至元合庄,杀了葛显,杀了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杂种——元乐天,她要杀,她要杀光星月教所有人……
元幼南等了足有一个时辰,那二人方再次从柴房中离开。
元幼南轻声跃至院中,犹豫再三,终是钻进了柴房之中。她要亲眼确认一切。
待她再次从柴房中钻出,她的眼中泪水已干,只有满满的仇恨。
然而葛显显然早有防备,同样下了毒的茶水,元乐天不一会儿便显露出中毒的迹象,但葛显却在元乐天脸色开始泛出黑紫色之时抢先出了手。
元幼南冷哼一声,一挥铁算盘,迎着葛显而去。恨声道:“我爹爹已死,今日我便要你二人陪葬。”
葛显闻言也是一怔,此事发生的突然,他确实尚未得到消息。但他一向心思缜密,知元幼南毒辣阴险,更是时刻提防。今夜元幼南突然对自己与元乐天态度和缓,语气谄媚,定有所谋。故而那茶盏,他只碰了碰,却不曾饮用。
葛显见元幼南此刻已是豁出命来,更是半点不敢大意。只冷哼一声,便上前迎战。
那葛显虽身体肥硕,但动作却极为灵活,但见他双手成爪,出爪如风,双爪连连反扣在元幼南的铁算盘上,只打得铁算盘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元幼南这铁算盘乃精铁打制而成,便是普通的刀剑也难以在算盘上留下划痕,但与葛显爪力相交之时,却瞬间被抓出一道道印痕来。
元幼南心中一紧,知自己与葛显的功夫相差太大,恐难取胜,甚至可能会命丧当场,方懊悔自己一向擅于谋划,此次却因爹爹身死而乱了阵角,竟仓促出手,但如今骑虎难下,也只能见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