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大漠夜色浓 雏鹰泣血飞
沙漠上一片寂静,远处的黑幕如一片黑纱,将一切笼罩起来,看不清来处,望不尽归处,黄纤纤只期盼着这条路一直这样走下去,永远也走不完。
一行人来至营帐之时,天仍黑漆漆的一片,沙漠上的太阳要至巳时方会缓缓升起,至太阳升起便又是另一番气象。沙漠之上一天之内便可感受到四季的变化。
梁之羡引着众人来至他所居的帐篷之内,赵溯环视了下四周,见此处地上铺设着兽皮等物,除此之外,均是极为普通简易的摆设,只一侧挂着一幅长约六尺,宽约两尺有余的“莲花网目观”唐卡与众不同。
唐卡上观音菩萨变化各种形象,布成网格,以众多眼睛观望世间。正中菩萨像则四面八臂,足趾着地,单足支撑,姿态优美。在室内朴素简单的布置衬托下,这件唐卡便愈发显得色彩鲜明、光泽闪耀,且有珠宝玉石缀于其间,更增添了华丽尊贵,金彩辉煌之感。
单驹羊此刻便盯着此幅唐卡半晌不语,而后方道:“梁兄此处正如小姐居所一般,一样简朴无华,但只此幅唐卡与众不同,画派风格富丽堂皇,装饰之物与画像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却非凡品啊!”
梁之羡苦笑道:“如今,想念小姐至深时,便在这菩萨像下叩拜,自已劝解自己,望菩萨有眼,可识得之羡心意,有生之年,终可得再见小姐一面吧。”
众人坐毕,梁之羡道:“单兄此次前来,可是受了小姐之命,有何事梁某可献薄力的?”
单驹羊道:“正是受命前来。我们‘江湖寄居客’成立的初衷便是为小姐效命,朝廷之恩尚且不授的。但小姐却是时时刻刻不曾怠慢地为当今圣上谋划。”
赵溯闻言心中暗忖:看来单驹羊等所追随的小姐果然身份特殊,难道竟是宫廷中人?虽说自唐朝周武女皇之后朝廷中也陆续出现了一些有冒进之心的女子,但本朝却并未有所听闻,此女子若是皇亲国戚,或后宫妃子,却是朝廷密事了。
单驹羊接着道:“小姐说,苦石派,便不必再存于江湖之上了。”
赵溯闻言一惊。苦石派乃武林四大剑宗之一,此女子单是一句话便要将其歼灭?
梁之羡却并不以为然,连原由也未曾问起,只道:“好,小姐有令,之羡自然遵从。”
几人自梁之羡帐中出来后,便依着安排回至各帐篷中休整,赵溯知单驹羊等人虽敬他为首领,但只是依那位小姐安排而行,却并非真心敬服,苦石派之事却无法从他们口中查出原因来。
但苦石派至林茂海一代已历十余届宗主,如今林茂海虽是行事轻狂,因好色而受人诟病,但终不至因此毁了一个传承如此之久的名门大派。
陈四娘见赵溯自梁之羡帐中出来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眉头紧皱,还当他仍是为无法逃出一事烦恼。便岔开话题道:“赵大哥,四娘觉得有一事甚为奇怪。”
赵溯被她言语惊醒,方回过神来,便道:“何事?”
陈四娘道:“那个无面使,我二人失踪,虽说别人不会计较,也不会理会,但他是负责看管我等之人,他绝不会没有察觉,怎么会不将此事告知给那个‘嘲风’知晓?”
赵溯点头道:“正是,且延途而来,我观此人甚是与众不同。他懂得沙漠里的各种变化,熟识沙漠环境,有辨认方向之能,且懂得解毒之法……如此才能不凡,却只甘心为他人做一个普通的守卫,于理不通。”
便在此时,一侍从之人行至帐外,招呼道:“赵宗主,今日黄昏过后,公子将与‘江湖寄居客’诸公同去沙漠里寻访狼王,欲逐猎之,特邀赵宗主与陈姑娘同往。”
赵溯与陈四娘对视一眼,道:“无论那无面使想做什么,今夜倒是个好机会。”
黄昏一过,太阳的余晖便败给了沙漠的荒凉,四壁之上,金色逐渐退去,灰白色瞬间袭满眼帘,周遭又归于寂静。
几人吃喝已毕,梁之羡当先骑上骆驼,手持弓箭,冲着众人喊道:“众侠士,今夜我们便四散开去,寻找狼王。无论何人见到狼王身影,均可以手中火箭为号,召唤大家前往。不过众人即便群至,也不可相助,除非那与狼王对峙之人自认不敌,方可相帮,届时,若凭一已之力射杀狼王者,当得头功。”
又笑笑道:“不过,如果认了怂求助他人相帮而成事的,这头功自然也当之有愧了,便只认他个‘福运郎’吧……”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一众人等均有武功在身,自然不屑于求助他人,听梁之羡将狼王渲染地如何厉害,更是憋着一股子劲儿,要凭一已之力降服狼王,方显得自己本事与众不同。
赵溯观察那无面使夹杂在众人当中,众人四散开去后,他却不与任何人一路,而是稍侯片刻,方向着东北方向而去。赵溯使了个眼色,与陈四娘二人施展轻功,悄悄地跟从在其之后。
那无面使极为警觉,时常转身向后梢探,故而赵溯不敢跟得太近,好在他解除了穴道后,内力便又无穷无尽一般,故弃了骆驼,只拉着陈四娘以脚力跟从。凭借着眼目清明,远远地跟在无面使几丈远处。
走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夜幕深沉,无面使已经与众人离散已久,直至走近一处沙漠中的绿洲之处。此处当中有一洼清池,最宽之处足有四五丈,且黑夜中见其幽深以极,却是在沙漠中罕见了。周遭因有这水池滋养,便多了许多草木之物,一些仙人掌类的植物更是难得的肥大,映得此处生机勃勃。
赵溯与陈四娘相视一眼,均觉得无面使果然有古怪。在“嘲风”处,他与众人只饮些“嘲风”舍给他们的浊水,从不计较。干活之时,更是与众人一般忍着口渴,硬吞干粮等物也面无难色。
如今看来,他明知有这般水草丰盈之处却全然不告知与“嘲风”,自然是绝非忠心于瑞兽堂之人了。
无面使此刻更加审慎,但见他一个扭身,施展轻功站于树枝最高处。其一足立于枝叶之上,随着夜风摇曳不定,放眼四望。
其一身黑衣黑帽犹如夜枭一般,在这荒漠当中,显得更加诡异无常。
赵溯见他亮了这一手轻功,不由也心中赞叹,见他行动举止,年龄应也不过二十上下,但这一身功法却是上乘。为了怕他发现二人行踪,赵溯将黑袍整个地将自己与陈四娘包裹于内,二人陡然距离拉近,彼此气息相通,但却丝毫没有尴尬之感,只如老猎手一般,静静地等候着猎物再有异动。
无面使勘察一番后,自树叶上一纵而下,落于沙地上,悄无声息。便在此时,却见无面使扬天长啸,发出如狼般的嚎叫之声,其声辽远,四散开去。不一会儿,便听得远处,同样一声狼叫声响起,赵溯与陈四娘却心中一惊,二人不由地对望一眼,心中暗思:这叫声竟然是那夜狼王的声音。
无面使听到回应之声,似乎心中变得踏实了些许,竟轻轻地笑出声来,暗暗地自言自语道:“好样的。”那声音却与他平时里说话的声音不符,显露出些许稚嫩来,却与他的年龄相称了。
不一会儿,无面使便又连啸了几声,那狼王始终以嚎叫相应,如此回应了四五回后,无面使便不再出声,从袖中抽出一把短笛来,放置在嘴边,一阵悠扬的笛声清扬于尘中,仿佛一枝垂柳拂过湖面,一只鱼鹰掠起波纹一般,虽轻柔却连绵。
却见不一时,自沙丘之中,竟钻出十余只通体呈沙灰色的毒蛇来,每条蛇都吐着信子,发出“嘶嘶”之声,扭曲着身子灵敏以极地向着无面使盘旋而去,以至来到无面使脚下寸许,却不再前行,而是绕着他旋转往来。
无面使笛声不停,反倒变得更加高亢激昂。便在此时,突然自沙堆中窜出一条粗细适中的黑蛇,它通身长着发光的光滑鳞片,一双小小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墨绿色的光芒。两眼之上,立着两个犄角状的突起,在月光照射下,更显得诡异非常。
那众蛇初时尚围绕着无面使盘旋,此时见到这条黑蛇竟全数退缩至后端,不敢再向前。那黑蛇浑如未见,一径地爬至无面使脚下,攀着无面使的衣角爬至他的手臂之上。
无面使却似乎一点儿也感知不到一般,任由着它攀爬。突然那笛声陡然一转,一个高音后戛然而止,那黑蛇便恰于此时,半个身子腾地立起,蛇头与无面使相对片刻,便如一对阔别以久的好友一般,而后一人一蛇又缓缓地面向前方。
赵溯与陈四娘见到如此诡异的情境不由地心中涌起一阵寒意。便在此时,突然听到远方又是传来一声狼嚎,其声短促凄惨,让人心房一颤。却见无面使突闻此声,不由地轻呼了一声,再次端起竹笛吹出一阵笛音后,与那黑蛇一起腾空而起,向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急行而去。
赵溯再不犹疑,拉起陈四娘一路尾随着无面使而去。此刻无面使似乎极为焦急,再无心查看四周情况,只一径地奔着那狼声发出之处奔去。
直至来至一处沙漠高处,无面使却陡然停住,隐于沙丘之后,探身下望。此处是沙漠中常见的洼地,四周均是如丘陵高的沙堆,中间空阔。沙漠中行走时,最忌进入这样的洼陷之处,宁可延着沙丘脊梁绕了远路。只因这样的地方,如若遇到沙漠风暴,那四周的沙丘便会如雪崩一般瞬间将此处填满,那其下之物,却在大自然的伟力下万难逃脱的。
赵溯与陈四娘与那无面使隔开距离,也趴在沙丘上向下望去。却见当中腹地之处,几名剑客已将一只通体灰色的猛狼围于当中,四周尚有十余头已死的狼尸。那被困之狼通体灰白,个头约有一头半大的牛犊一般,身体健硕,四肢粗壮。
此刻,它呲着獠牙,冲着围困着自己的五人谨慎地踱着步,只要有一人稍有异动,便马上会被它查觉,它便如闪电般腾挪身子,瞬间将牙齿对准此人方向,一时,这五人一狼竟陷入僵局之中,无一人敢轻进,那头狼却也无法轻易逃出。
赵溯与陈四娘均认得,这正是那日隐于沙丘之上,号令众狼围攻他二人的头狼。此刻,他虽被围困,却丝毫没有半点怯懦之态,仍如一位大将般,冷静地勘视着敌人动向,绝不轻动。
无面使似乎对此极为关切,但却不便就此下至丘底相救,如此僵持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无面使似乎下定决心,身子刚纵出半头,将下未下之时,却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驼铃声,显是又有他人来至。无面使只好又隐下身子,静观其变。
不一会儿,却见对面的沙丘之上现出一队人马来,当先一人正是“嘲风”公子梁之羡,黄纤纤此刻与他同骑,被他环在怀中。
梁之羡见到狼王被困,兴奋地大叫一声:“甚好,勿跑了那头狼。”说着,一夹骆驼的腹部,便欲冲下沙丘,谁知那骆驼却如发了疯一般,不肯就范,摇动身子将梁之羡与黄纤纤甩得如树叶一般。
梁之羡大怒,一把掏出袖刀,便欲击下,黄纤纤却拉住他的胳膊,道:“公子,你看。”
梁之羡此刻方注意到,不只自己这一匹骆驼如此,一同前来的三人所骑均暴躁不安,不肯下至丘底。他不由地眯眼看着那头狼,冷声道:“没想到,这畜生竟如此厉害。下骆驼,咱们自行下去,先击毙了它再说。”
众人听命,一时五人顺着沙丘滑行而下,那沙丘向上攀爬极难,向下而行却甚易,不一会儿众人便来至丘底。
那围困着狼王的五人均是单驹羊同来的“江湖寄居客”,此刻见梁之羡已至,怕被抢了功去,其中一髯须客便道:“公子,且莫插手,我等已困了它一阵子了,想来毙了它便只在这一时半刻之间。”
梁之羡哈哈一笑道:“放心,出行之前不是定了规矩,如若诸位侠士不求助于我等,我等绝不会出手相助的。”随即又狠狠地盯着那狼王道:“这狼王仿佛通人性一般,已坏了我多次好事,今日只要杀了它便可,无论何人,本公子必有重赏。”
众人闻言发出嗬嗬相应之声,群情激昂,但再观那狼王,仍是沉着冷静,不为所动。
那髯须客似乎失了耐性,当先一步抽出一把铁锹来,此人是“寄居客”中尤擅修筑之事的,姓王,名将,这把铁锹由精铁炼制而成,日常使用顺手倒成了武器。
王将扬起铁锹,冲着狼头而去,那铁锹因横截面较大,迎风而出便发出呼呼之声,在寂静的夜里倒极为骇人。那狼王早已见到王将异动,铁锹刚出,它一个晃身便已错过,随即看准王将手臂躬身一扑,迅猛地向着王将而来。王将见状嗖地一个腾身,向后跃去,铁锹改而竖劈过来,砸向狼头。那狼王见扑了一个空,却不气馁,竟在半空中变换了姿态,不攻王将反是一下子扑倒了在一侧的另一位“寄居客”,那“寄居客”本是瞧着热闹,万没料到狼王可以中途变转方向,更没想到会冲着自己而来,竟一招即中,狼王猛地将他扑倒,旋即一口咬断了他的脖颈,那人竟连喊都未喊便毙命倒地。
“江湖寄居客”并非一个帮派,日常并不聚于一处,只有出任务的时候才会聚集,故而并不相熟,但众人杀了十余只沙漠狼,又困住了狼王,本群情高涨,如今陡然一人丧命,不由地心生寒意。
王将见狼王声东击西,竟杀了一人,大怒一声,铁锹变换章法,竟是带出了招式来。杀一个牲畜竟使用了功法,却是已将狼王当成了敌手一般。狼王咬死一人后,却未见凶性暴烈,反倒是快速退回,又稳稳地站于有利之处。
王将此招是其在修筑长堤时研究而成,左一锹右一锹虚实相加,却又归于一处,赵溯心中暗自叹服,此招式从未见人使用过,实乃奇思妙想,不循常理,却又防不胜防。
但王将却想差了一件事,那便是这头狼王实并非武林人士,无论虚实不定也好,无论招式新奇也罢,它丝毫不受其迷惑牵制,只狠狠地盯住最后发力处,猛地又是一扑……王将赶紧举锹相抵,狼王却一把咬住他持锹的手臂,只听王将“啊”的一声惨叫,右胳膊从臂弯以下已被狼王生生地撕扯下来,王将瞬时痛得冷汗直冒,瘫倒在地。
再看那狼王却不上前撕咬,似乎知此人已废,无须再费力相攻,而是冷静地一口一口地咀嚼着那半截手臂,以补充体能。
众人见此诡异之状,原来的豪情壮意荡然无存,不由地双腿发软,一点点向后退去。
便在此时,梁之羡突然将手中火把掷出,正中狼王右腿,狼王吃疼,却不喊叫,而是迅速调整方向,面向梁之羡。
众人此时方想起狼最怕火,其中一人大喊道:“对,对,狼最怕火,快,快,哥几个一起拿着火把围上去。”说完当先将火把举至前头,嘴中呼呼喝喝地为自己壮胆,一步步地向着狼王而去。
此时原本围着狼王的五人已只剩下三人,这三人中一人持着火把,另两人只拿了火折子,此刻也管不了这些,一起向着狼王围去。
梁之羡手下一人,来至梁之羡一侧道:“公子,可需上前相助?”
梁之羡看了一眼那人,倒提高声音道:“有言在先,若非求助,我们自然不可相帮,几位侠客,心中自有定数。”
那三人对视一眼,虽知三人围攻终是空隙太大,但也不愿如此便示弱求助,便咬咬牙,从三个角向着狼王而来。
狼王见到火光,果然不似此前镇定,它身上的动物属性,使它不由地焦躁起来,开始四蹄不停地在中间游走,但却仍未见狂躁之像,却也是极为难的。
便在此时,这三人中一人慢慢自怀中抽中一杆连环驽来,此人名许昆,极擅制作攻城用具,这连环驽也是他的得意之作,只要能贴进城下,便可攻至城上的守卫之人,可连发数发,且劲道极大,此刻他偷偷自怀中抽出,悄悄地对准了狼王……
狼王虽勇猛,却毕竟是畜生,根本不懂此人所持之物为何,状如木筒又极短,却无刀剑之光,许昆一应动静若是遇到围攻的是人,无论那人功法如何,定也注意到此物之凶险,自会多加防备,但狼王却对此不曾过多留意,仍只是不断变换身形,不时地调整方向,冲着三人手中所持火把等物。
许昆心中暗自得意,这连环驽一发,别说是头狼,便是头雄狮,也避无可避。
许昆慢慢地将披风掀起,盖住他持驽的手臂,对准狼头,静候最佳的一刻……
看准了时机,许昆在黑夜中得意一笑,手指用力扳动了机关,那七八枚短柄羽箭破空而出,发出“呲呲”之声,那狼王此时方注意到危险所在。但机关所射,速度极快,眼看万难再避,便在此时,却见沙漠中突然窜出一个身影,那人甩出披风如一件屏风般将羽箭悉数截住,那箭穿空之力极大,但遇此披风却无法穿破,只击着披风向后又飘了一阵,便纷纷跌落在地上,没于黄沙。
许昆万没料到会有此变故,不由地先向后退了几步,再定晴看向来人,却见此人面色黝黑,双眼有神,阔颊宽腮,鼻梁挺直,极具西北人风貌。
那人挡住了羽箭后却不停留,一个腾身已站至狼王之前,那狼王亲昵地贴着他的腿来回贴蹭着,如同见到亲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