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秋风如解意 孤燕也成双
一艘小船,只因多了古樱婵一人,便热闹非凡,一路向着桓台而去。
行至两侧悬崖变窄处,水流变得湍急,前方商船客船也都错开距离,依次而过。赵溯与沈巽从进入此路段开始,便凝聚精神细心观察。两人均是常年在江湖行走之人,从知晓此事开始心中便初步有了判断。如果想使一人一舟同时消失,方法有二,一为上天,一为遁地。而无论哪种方法,便都要在此处险段施展方可。因为这条水路并不偏僻,往来常有商船,在水平湖阔之地行劫掠之事,太容易被发现。唯有此处,因地处险段,各船之间自动隔开距离,且此段水路依两侧悬崖之势而形成如弯龙般的拐角,七扭八弯,更遮挡了前后视线,最易行事。
赵溯本与古樱婵说笑着,见入了这段险路,便也屏息敛容,向两侧展望。
古樱婵见赵溯突然不再与她笑谈,反倒凝视着两边的悬崖,不禁好奇地问道:“大哥哥,你在找什么?”
赵溯见问,却不好将无意坊的事全盘说出,便遮掩道:“我有一位朋友,不久前一人一舟行至此处时,突然凭空消失,却又非遇险翻船,所以我和凤酉需探察一下究竟。”
古樱婵听说,便接口道:“如此,我和你们一起找。”说着,便认真地向两侧观望。
赵溯与沈巽虽经历了万千险劫,但却很少行船。此次虽预判到此段水路就是事发地点,但看着两侧的悬崖峭壁,却不知到底是如何办到的。
只见两侧悬崖,寸草不生,极为平滑,如同刀切一般。山水相接处倒是有些顽强的野草借着水势而落于此处,便生根发芽,形成一道水草形成的边界。再往上望,此处悬崖足有五六丈之高,若是有人从高处侵袭,无论是暗器还是羽箭,总会有破空之声,沈青所派出之人该是何等机警,必然察觉。且如此之高,别说吊起一舟,便是吊起一人在半空晃动之时,也必惊动远处船只,又如何可以做到无影无踪?
如果蹊跷不在悬崖处,那便只有水下了。可此处水流湍急,小船忽高忽低,飘忽不定。要想在船底做点手脚,不只要水性奇佳,而且还要功夫过人。要知道大自然的力量远超过任何绝世高手,水底暗涌,礁石险滩,船底浮沉都有可能给水下之人以暴击,成功机率太低。赵溯、沈巽二人明白,能够布局引赤炼门与无意坊对决的势力绝非寻常,若非万无一失之策是绝不会施行的。
眼见这段水路已经要见到亮处,离了两侧悬崖之地,前方的水面又变得辽阔深远,再难有伏击之地,两人对望一眼,不知玄机到底是藏于何处。
正在此时,古樱婵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赵溯闻声顺着古樱婵目光所至的方向望去,只见此处水草丰茂,更胜前端,但除此之外并无特别之处,便看向古樱婵问道:“古妹妹可是发现了什么?”
古樱婵道:“这里却有古怪,大哥哥,你们能否让小船靠近一些。”
沈巽闻言,并无二话,猛然出掌击向右桨,左手挽住左桨,几个疾划,已使小船偏离了航道,斜斜地向山底驶去。
行至山底水草丰茂处,赵溯抽出阳剑一剑击入山体,小船瞬间停滞不前,紧贴着崖壁纹丝不动。沈巽含笑望着赵溯,眼中露出钦佩之意。要知在水势如此湍急之时,骤然停船,所需之力不亚于单手勒住疾驰之俊马,若无天生伟力,便只有内功深厚,且智勇双全方可。
沈巽看着赵溯微笑,而古樱婵却看呆在沈巽的笑容里。她少不更事,从不知心动为何物?虽见到赵溯时便喜爱他的温煦俊美,但沈巽一笑,却如夜空中的阴云陡然退去,露出半轮弯月,勾人心魄。
沈巽回头见到古樱婵望向自己,不觉收回笑容,又是一幅冷面,问道:“丫头,此处有何古怪?”
这是沈巽第一次与古樱婵说话,古樱婵却一改原来的骄横,突然脸一红,道:“此处,此处,哦,是了,此处所生的虽貌似水草,其实却是一种树木,称为铁树,它虽性喜阴湿,却不可浸水,此树树龄极长,有的可活200多年。这种树多生长在我生活的西南地区,不知为何会在此存活?”
赵溯知古樱婵所造机关多为木制,对树木研究颇深,她所说的必有道理。但此处如果只是生长了铁树却也不算异常,没什么特殊之处。
古樱婵又接着道:“但此树却有一点极为特别,便是它生性喜欢铁,含铁多的泥土处便可能生根发芽,且此树虽生长极慢,但却容易连片。此处的铁树种可能是附在商船之上,偶然在此存活下来,却因此处含大量的铁,所以便在此安家,更生根连片,形成现在如同草滩一样的景象。
赵溯和沈巽对望一眼,明白此处应该便是机关所在。
二人顺着铁树生长的方向向四处瞭望,古樱婵却用手触摸铁树的枝芽,摸至铁树根部后方止。古樱婵道:“大哥哥,我猜机关便在此处。”
赵溯和沈巽不解地看向古樱婵。古樱婵见两人疑惑,便道:“我知道铁树为何在此生根了,我们看起来铁树是扎根在水里,感觉不可思议。其实这铁树是长在临水之处,与水面尚有一段距离,只因这片铁树与水面之间有一长块铁板隔断,这里的水面湍急,水位变化不大,故而这些铁树便相当于种在水边却非生长在水里,又因有此块铁板供应养分,故而竟生长茂盛,连枝成片。”
沈巽用手一探,便同样触碰到那块铁板,其实这块铁板并不隐蔽,只是因为生长着铁锈,竟与铁树的色泽一致,故而如同被施了天然的障眼法,如若不靠得如此之近,却万难发现。
赵溯和沈巽二人共同使力,试着以搬、推、拉、挪等方法扣动机关,却见此处山体毫无变化。沈巽不禁看向古樱婵,心知这小丫头虽然看起来天真无邪,其实极为聪慧,看来还要求助于她。
古樱婵见沈巽望向自己,便知他想让自己帮忙破解机关。便上前对赵溯道:“大哥哥,你和这位沈公子试试东侧上拉,西侧下按,就像翘翘板那般。”古樱婵虽和赵溯只见了几面,但因经历过生死,便如同亲人一般,但对沈巽却不敢有丝毫冒犯,仍称他为“沈公子”。
赵溯、沈巽闻言,目测了铁板的长度,发现此块铁板竟基本与小船的长度一致,两人一左一右,分立小船前后两端,依古樱婵所说之法施行,铁板虽受了重力,有了些许响动,但仍不见有何机关开启。两人不觉又同时望向古樱婵。
古樱婵此时也觉得有些怪异,机关之术却是越小巧越可施展大方法,但若是如此块铁板之大,却只有这几种方法可以开启。古樱婵向后退了半步,又细心观察了周边情况,便又重回到铁树处,用手延着铁板直摸到船头,此处正是沈巽所站之处,此时,有商船已经从旁边驶过,水流不稳,船体晃动,古樱婵一个趔趄,却倒在了沈巽怀中,一阵男性气息渗入古樱婵鼻中,让她心中一荡。沈巽随手扶住她的腰身,低声道:“站好。”其话语虽仍简短,但却带了三分柔情,不禁让古樱婵心头一颤,两颊瞬间又变得通红。
沈巽说完话,却不理古樱婵,只顺着古樱婵所查之处望去,却未见任何异常。便低头问道:“此处有何特别?”
古樱婵听沈巽发问,方回过神来,指着铁板未端道:“你看此处的泥土,有松动的痕迹,可见此块铁板之前曾经动过,我们刚刚一直在猜的方向却是错的,我估这块铁块不是开关,并不能打开悬壁,却是一块弹板,可以向外弹出的。”
赵溯和沈巽都是极为聪慧之人,古樱婵如此一说,两人便瞬间大悟,回头望向已经驶远的商船,随后双目相对,已经明白小船失踪之处。
古樱婵对机关极为在行,却不知道事情原委,见两人似乎已经知道答案,不禁好奇地问道:“大哥哥,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小船去了何处?”
赵溯点头道:“正是。我们一直以为小船或上天,或入地,却从未想过,还有一种可能。”
古樱婵追问道:“还有一种可能?那是什么?”
赵溯道:“便是藏在大船之中。”
古樱婵一惊道:“这如何办到?”
赵溯笑道:“还要多谢古妹妹发现了此处铁板的玄机。此处狭窄,不易通行,一般情况下,船家都会相互避让,依次而过。但刚刚我们看到的那艘商船,却是在我们身后的船只,估算我们的时间,以为我们已经过了这段险路,故而便顺次而入,其实这段险路是足以两船并行的,只是较为危险。妹妹试想一下,如果一艘大船,将船身一侧临水处设置一个机关,与小船同时进入这段弯道,在行至此处时,两船并行,延山崖的铁板便在此时向前弹出,便如一位巨力之人将小船带人一起推入了大船开启的机关之中。如此大船带着小船驶出,小船便奇迹般的消失不见了。”
古樱婵听闻,惊呼道:“确是如此,商船本为货船,船身宽大,无人怀疑,估计小船上的人只是觉得此船不懂水路上的规矩,却绝不会疑心有诈,可能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被收到大船里了。”
赵溯正色道:“正是如此。”
沈巽道:“范生,刚刚的商船?”
赵溯看着沈巽道:“我也正有此疑。”
二人不再多言,赵溯抽回阳剑,小船便顺着水流又驶回航道。此时两人不再使力,任由小船缓缓而行。过不多远,之前古樱婵乘坐的大船也已经驶近他们。
二人对视一眼,赵溯扶住古樱婵的腰身,一纵而上,转眼间,三人便已落在大船的甲板之上。
此时大船上已经换了主事人,韦宏升一身是伤像个棕子般地被绑在桅杆上,正午的烈日炙烤下,已经晒得如离了水的鱼,只有抽搐之力了。
赵溯三人登上船后,船舱中便有一人走了出来,却是之前的“军师”。此人极胖,走一步似乎要喘三下,肥厚的下巴将他的脖子完全隐藏起来,更显憨态。两眼原就不大,因脸上肥肉太多,挤得像一条线一般,因为整日里都是笑呵呵的,倒看起来有几分弥勒佛的神态,让人一望便生亲切之感。
那人见是赵溯三人,先是一愣,随后便一脸谄媚地迎了上去,笑地道:“二位大侠,这是怎么了?可是这位女侠有何物落在了我们船上?”
赵溯笑道:“无什么大事,却是我们三人的小船碰到了崖壁,有些破损,故而不请自来,还请船家行个方便,带我们一程可好?”
那人闻言双眼一眯,笑道:“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快随小的里面请,这正午的太阳烤人得狠。”边说边引着三人走向船舱。
沈巽此时却脸色突变,轻声对赵溯道:“万事小心。”赵溯闻言一愣,略顿了顿,并不回头,仍微笑着随着那人前行。
三人来至船舱之中,见船舱已经恢复了原来模样,干净整洁,船上的船客此时也许正在午睡,只有船底传出水手划桨之声,整齐划一,清晰可闻,倒显得整个船舱更加静谧安祥。
那人让了座,自己却不坐在主位,而是陪于末座,笑道:“小人姓葛,名显,两位公子不知怎么称呼?”
赵溯一抱拳道:“原来是葛兄,幸会幸会,在下姓赵,名溯,字范生,这位是沈七爷,却是在下的朋友。这位小妹妹你们应该是熟知的了。此次要劳烦尊驾,借宝船带我们一程。却不知葛兄是哪家的商号啊?可是去往桓台的?”
葛显又是眯眼一笑,道:“好说,好说,江湖相逢便是朋友。我们的商船是临泓城里‘元合庄’的,正是去往桓台渡口,如今变天了,深秋一过,添购衣物的人就更多了,这些棉布等物正是临泓城里要的俏货。”
解说完毕,葛显突然一拍脑门道:“你看看,光顾着和几位聊天,还未奉茶,几位稍侯,我这便安排人送茶水过来。”说着起身,客气地鞠了一礼,退回内舱去了。
赵溯此时方看向沈巽,道:“凤酉可是看出了什么古怪?”赵溯知沈巽胆大心细,很少有让他如此紧张的情况,但赵溯从上船至今并未看出什么蹊跷。
沈巽道:“此人是藏匿江湖十余年的一位大盗,名呼诸葛日业,他化名为葛显,正是取至自己的本名。此人原本极瘦,想来是故意让自己体形变得肥壮,以隐藏身份。他长年在海上行盗,听说与东瀛海贼也有往来,不只是武术中的败类,更是朝廷悬赏捉拿的重犯。”
赵溯闻言不禁一惊,道:“这么说,这个元合庄竟然与东瀛国也有往来?”
沈巽道:“目前不知。但此人身手了得,擅长八卦莲花掌,最适合在船舱等狭小空间内与人武斗。其心思毒辣,曾掌劈鲨鱼十余条,使百里海域一片血红,引上百鲨鱼聚于一处,却将所劫商船之人全数推落,只是为了满足好奇之心。”
赵溯道:“此人信息是载于你们无意坊吗?”
沈巽道:“最奇的便在此处,据无意坊信息所载,诸葛日业已在六年前被朝廷联合海边几个武学世家一起围杀。故而无意坊已将此人的信息归于已故人物的卷宗。且此人鲜少离海,认识他的人并不多,不知为何会变身为元合庄的一位伙计?”
此时,葛显已经带着人端着茶水而来,安排茶水放置完毕,葛显又一脸笑意地道:“三位少侠,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里间我已经为三位安排了客房,咱们这大船行船慢些,怕是还要一天半的时间方能到达桓台。
赵溯便也笑道:“葛兄客气了,那便听从葛兄安排。”两人相对而笑,看起来极为融洽。
赵溯略顿了顿,道:“元合庄是临泓的老字号了,生意做得很大,据说东到辽东郡,西到河套地区都有分号啊。”
葛显笑道:“正是,传到如今掌事东家元细泉这代已经五代了,只是如今世道艰难,生意却不如之前好做了。”
赵溯道:“如此说,葛兄来元合庄也有些年头了吧?”
葛显又眯起眼睛道:“也没有多久,还是东家看得起,赏口饭吃罢了。”
赵溯边说话边观察葛显,见他总是未语先笑,说话则滴水不漏,看起来就像是个极普通的商铺伙计,知道他老谋深算,却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探出口风之人。便话峰一转道:“葛兄应该是来临泓时间不长。”
葛显不解地问道:“赵兄怎么这么说?”
赵溯道:“在下在临泓也有些时日了,元合庄的生意广,在下倒时常去采买些物件,却从未见过阁下。”
葛显听闻,微微一笑道:“哦,正是,在下常年在外经办生意,却是很少回临泓,与赵兄确是无缘一见。”
赵溯道:“听葛兄言谈,语风却似辽东人氏,不知葛兄是否长年在辽东郡一带生活啊?”
葛显脸色一变,旋即又恢复常态道:“那赵兄怕是听错了,在下虽因生意到处走动,却从未到过辽东。”
赵溯不再询问,拿起茶碗,用茶盖轻拨茶叶,慢慢品下,道了声:“好茶!”
葛显站起身来,笑道:“如此在下便不打扰各位休息,告退了。”
说完,转身而去。
赵溯望向沈巽,二人一般心思,葛显拒不承认自己到过辽东,确是古怪。
三人又重新走上甲板,原缚在桅杆处的韦宏升已被带走,秋风送爽,暖阳拂身,三人均感到惬意舒适。尽管大敌当前,但赵溯、沈巽二人却不畏惧,处之泰然。
远处,成队的鸿雁向南飞去,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壮观。却见一只孤燕离了队伍,鸿雁中便又飞来一只绕着它盘旋,而后,两人一起又奋力飞回队伍当中。
赵溯沈巽相视一笑,闯荡江湖,总有飘散之时,但若有知已相伴,总是人生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