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发威·发嫁·归来
这日是八月二十, 距王熙凤出阁贾家亲迎只剩九日。
杜云安躺在床帐里,犹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之感,这就成了凤辣子的陪嫁丫头了?那平安喜乐里头“死的死, 去的去”的一个?
“还不到二更,妹妹这就歇下了?”瑞云瑞香两个携手进来,瑞云捂着嘴笑说:“想不到太太那样疼你,也不过是随手给了人。”
瑞云一身桃红比甲, 头发已挽成了妇人的样式,上插着一根明晃晃的偏凤钗, 烛光下晶莹耀眼。瑞云不时要抬手扶一扶这根钗。
云安掀开帐子,幸好衣裳还齐整:“瑞云姐姐这钗贵重,只是尾羽短了点……”不似凤凰, 倒像野鸡。
平儿从外头忙忙赶进来, 当头听到这话儿, 忍不住“扑哧”一笑。她还怕云安受欺负, 不料这丫头不说则以, 一张嘴能气死人。
瑞云的脸都青了, 上前两步就要甩巴掌。云安冷眼看她, 擎等着给她苦头吃。
平儿却仗义, 赶忙一把抓住瑞云的手臂, 扬声道:“两位姑娘替仁大爷送完了东西, 请赶紧回罢, 再耽搁各门就该关锁了!”
这是瑞香在后面说:“咱们三个都是太太的人, 如今分别,念着旧情才特来探望妹妹, 云安妹妹不领情也罢。只是有一句话要提醒平儿姐姐, 这云安妹妹家里刚出了事, 如今做凤姑娘的陪嫁,是否不大吉利?”
这话诛心。既正中杜云安的疼处,还得叫她未来不好过。
平儿脸上不好看,云安却不怵:“你这话好笑,奴婢跟主子讲吉利不吉利?依你的说法,只管把上下人等有那家中有变故的都撵出去——主子倒得避讳下人家的事了!”说着杜云安就掰指头数数,某某管家家里走水,某某管事媳妇婆婆老了……叫瑞香越听越怕,简直是叫她得罪了满府的人,杜云安说的那些里头还有她亲姑家。
杜云安小嘴嘴皮一番,利落的给瑞香扣了顶大锅,这还不算,她眼睛在两个身上一溜,打量的意思极明显:“我劝瑞云姐姐长点心罢,如今和瑞香姐姐一起儿成了那边的人,两个人奔着一个目的去,好了这个就得落下那个。”反不能一气儿封两个姨娘罢。
云安一笑:“老话说‘出头的橼子先烂’,别人站干岸,戳哄着你往前冲,能是个什么意思。”挑拨的话,谁不会说呢。
瑞云眼一瞪,却先狐疑的回头看瑞香。
瑞香才要开口,就被平儿不客气拦住:“外头二更的梆子响了,二位姑娘,快请罢。”
瑞香瑞云刚迈出梧桐院,院门就哐当一声关上,里头上夜的婆子还骂:“什么叫家里有事的妨碍主子,我呸,先吃萝卜淡操心,你算什么东西!”
瑞香脸一白,瑞云嗤笑,俨然已把她当了敌人。
杜云安的话再难听,瑞云却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从前两人奔头不同,如今却都盯着姨娘的位子,大奶奶不足惧,旁的丫头也不及她俩个是太太给的尊贵,这冤家对头可不就只有对方一个。
“好厉害的嘴!往日是我小看了你!”平儿捏捏云安的脸颊:“累了这一日了,你快歇了罢。”
“你不睡?”云安指指对面的床帐,梧桐院里房舍不如正院多,她和平儿同住一屋。
“我还有事要回姑娘。”平儿顿了顿,才又说:“好云安,你最近精心着些,姑娘虽不在意那些个事,只是你为什么来,总叫她心里有不自在的。”
杜云安为什么过来占了个窝,不就是躲王仁的吗。王仁毕竟是王熙凤的嫡亲兄长,这事搁谁身上都不会高兴了。
况且李夫人还特地给杜云安撑了腰,叫凤姐一看,倒像是婶娘心里哥哥比不上个丫头了。
平儿就劝她:“仁大爷那里,太太才给了瑞香瑞云两个,如要再给,传出去不像话。有那小人,不仅讪谤仁大爷,只怕也得说太太惯坏侄子的话。”
王熙凤这才舒服些,只是还说:“这个云安丫头,我是看她好,可如今黑不黑白不白的给我,我可怎么使?”
平儿笑道:“依我说这才好呢!一来她是咱们太太的人,还是太太叫大嬷嬷认下的孙女,有她在,姑娘出阁了也不怕这边府里忘了您,有什么事打发她来说最妥当了。二来她既然终究要回到这里来,那就不怕被姑爷家里的人笼络去,她是个通透人,知道唯有一心襄助姑娘才是功劳,不然只管等着太太责罚罢。”
平儿暗地里帮她说了不少好话,杜云安十分承情。
平儿却对她说:“咱们如今是一根藤上的,帮你就是帮我自己。这五个人,顺儿来的短看不出,喜儿乐儿两个却是往姑爷姨娘的位子使力的,日后不知落个什么下场——唯有你我两个,又都是孤身一个,又都是巴望往外聘作正头夫妻。”
杜云安想起平儿后来作夹心饼,一力供奉贾琏凤姐夫妻两人的情景,不由心有戚戚,只盼日后报答她。
次日一早,银线带人送来大红妆缎二十匹,回道:“这是姑苏刚出的花样子,老爷命家里的船紧着回来。姑娘看喜不喜欢?”
王子腾记挂她,已叫王熙凤喜笑颜开,当即就着她的手看一看,见是喜上眉梢图案,不由红了脸。
“乐儿沏好茶来!”
银线忙推辞,略坐一坐就起身要去。凤姐递了个眼色给平儿,平儿忙亲自送出去,须臾回来悄悄说:“她去看云安了,还有金大娘,也送了东西给云安。”
王熙凤点点头,把怨气收了一大半,若有所思:“果然是个伶俐人,她才进府多久,倒有这些人惦念她。”
平儿悄笑:“我说的没错罢,一个好汉三个帮,就是这个理儿。”
银线见了杜云安,便说:“虎子在我家极好,我兄弟喜欢的什么似的,家去时偷偷抱着铺盖跟狗睡,狗不理他,他还抹猫尿——虎子可聪明,你们怎么养的。”
银线唯恐她想起兄长伤心,又忙说:“太太怎么把你调给凤姑娘这里,昨儿听见唬我一跳。”
杜云安苦笑:“为着仁大爷的事,老爷看重仁大爷,太太怕我留在正院招祸,把我给姑娘使二年。”
这日下晌,银线又借故跑了一趟梧桐院,将一封信递给杜云安:“南边来的信,我爹赶忙送了进来。”
杜云安拆信的手都在哆嗦,看了宋辰师兄的信后,强自把一腔喜悦压下,只对银线摇摇头。
银钱劝慰:“没消息也是好消息,你且宽心……”
杜云安送走她后,反复把那信看了好几遍——这信写的有玄机,因两人都怕半路被人打开来看,当初商定若是有消息就在信尾点个黑点,好消息是一个,坏消息是两个,若杜仲死了,也无谓暗语了。
结合着信末那黑点看信,宋辰信里虽仍说“未寻的”,可他多写了一句“前日街市忽见一缺牙短匕,肖似师兄旧年之物,泪矣。”
杜云安却知那刀鞘缺了一块的匕首是杜父旧物,杜仲一直带在身上不离身,也不可能是掉水里叫人捞出了,匕首这等物件一入水必然沉底,那么个小东西,渔网也捞不住。宋辰师兄说见了件物件而不是个人,既是说没见到哥哥,但哥哥已给他传了信!
杜云安将信贴着心口,哭了笑,笑了哭。半晌,还是用火烧了那信,毕竟是外男信件,这东西留下招祸——犹豫了下,女孩儿用指甲将带有墨点的那块纸抠了下来,小心放进贴身荷包里。
一直到此时,杜云安所有的犹豫不安才都放下了。
她不是不想求助李夫人,不是不想借李家和王家的势。生死面前无大事,为了她哥哥,有没有证据都不打紧。可叫杜云安举步不前的原因正是王夫人对贾环、王熙凤对贾环这类庶子的心,尤其是王熙凤,她受李夫人教导,日后那般对有孕的尤二姐——虽是嫉妒尤二姐,可见不得庶子的心是一样的。李家或许会看在自己兄妹两个是外孙子外孙女的份上帮忙,李夫人却未必能容忍一个长成人的庶子出现。这庶子没受她半点教导,又大了再养不亲,站在李夫人的角度,或许还不如从宗族过继个懵懂孩童来的安心。
万一李家王家寻到了杜仲,李夫人或者打着为李夫人好的其他人,暗暗下手害了他——李夫人先不论,李家王家的宗族里惦念两家财产权势的绝少不了,李家没有外孙、王子腾无子才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这里头太复杂,人心也禁不起考验,杜云安不能拿哥哥的命去赌。但她着实也下了决心,以一个月为期,若宋辰师兄下江南一个月还未寻到蛛丝马迹,就把顶子掀开:那时还未有半点音信,杜仲活着的可能几乎没有了。
这姑娘着实有股狠劲,原本打定了主意趁王熙凤三朝回门的时候告诉给李夫人,她不仅要找王仁报仇,还要借李夫人的手去弄王家在金陵的大房——甚至还有些恶念在里面:她知道李家那位公子不大好了,等他没了,仗着自己是李家唯一一点子骨血的份上,李家不能不帮她!王仁不是图谋李家家财吗,为此不惜害人,不叫他自食恶果满盘皆空这仇就不算报了的!
杜仲既然没死,杜云安更不肯留在王府了,唯恐李夫人用自己拿捏杜仲,唯恐王仁王子腾等……她这个亲妹妹,落在谁手里都是个把柄。还不如给凤姐做陪嫁,到时人在贾家,身契在王府,万一事发了,这两边相互掣肘,还有个转圜反应的余地。
她简单写了几句话捎给宋辰师兄,宋师兄不一定看得懂,但哥哥必然知道这是不教他光明正大露面的意思,一切等兄妹两个见面再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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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杜云安便安下心打理凤姐房里的事。
八月二十六日,王夫人忽然派人来说,要带着宝玉几个来看望嫂子和侄女。李夫人因对王熙凤笑道:“等二十九你出了阁,宝玉和你那几个妹妹就得该称呼叫‘嫂子’了,这等姊妹相称是再不能有了,可不得来送送,这是你和她们的情分,千万别辜负了。”
王熙凤用帕子捂着嘴笑:“必然是宝玉闹的,别人万不能如此。除了他,旁人也求不下老太太和姑母的准允来,迎春和探春两个小姑子还能给嫂子来添妆不成,都是宝玉胡闹。”
李夫人指着凤姐摇头:“瞧瞧,你们瞧瞧她,还没出门子就小姑起来,羞也不羞,怪道那边老太君给起了个诨号叫‘凤辣子’!”
熙凤扭股糖似的不依,李夫人点点她的额头:“别总姑母长姑母短的,你很该把你婆婆放在前头,端着敬着,捧得她舒坦了才好。凤哥儿,女子嫁人,一半儿是嫁给了婆婆,日后和婆母相处的时辰比和你姑爷还多呢,你头上两重婆婆,本就不容易,日后还要跟着隔房的叔婶住,你亲婆婆心里能受用?不管邢氏为人如何,她若要下你脸面,你多要强多能干都没用,只需她作两回,保管叫你好不容易赚下的威信体面都完了——下人心里不把你当主子了,你这少奶奶比管事媳妇还不如!”
“好媳妇熬成婆,就是这个道理,不是媳妇不能干,而是媳妇天生低婆母一等。你也知道那位邢太太的脾性,虽贪些,可贪财的最好哄,你只管小利小钱的奉承着,把她架起来你的日子就能好过几倍去!”
李夫人说完,看下头站着的五个陪嫁丫头:“都记住了吗,日后你们姑娘脾气上来,你们且劝着些,日常里见了邢太太屋里的人,你们也需得比大姑奶奶那里的更敬上三分。”
众人齐声道:“是,太太。”
杜云安听李夫人说的这些,真真是金玉良言,只要王熙凤记住了就不会像原书里那样得罪邢夫人甚深,只是不知书里的是王子腾夫人没说出这话,还是王熙凤没放在心上。
临近锦东街,荣国府一行车架离王子腾府上不远。
当中的一辆朱轮车上,贾迎春的乳母越发紧张,将些银锞子铜钱拿出来:“这是姑娘头一次出门作客,还是二太太的娘家,王老爷可是大官,姑娘可别露怯,老太太知道了要怪罪的。”
迎春垂着眼,那乳母推推她,气道:“嗳哟,我怎么这么命苦,姑娘倒是说句话呀。看人三小姐,年纪小了那么多,那张小嘴儿偏巧的连老太太都喜欢,姑娘不得东院亲爹娘疼爱,在这边还比不上三姑娘,越发没我们这些人站的地方了!”
贾迎春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娘不疼爹不爱,这乳母只会一径的抱怨她不争气,她微微哽咽:“我怎么和三妹妹比,我是跟着叔婶居住,怎好压过这里的正主儿!我不争不抢,才是道理。”
她乳母一撇嘴:“都是老太太养在膝下的,别人的奶儿子奶姑娘都能给妈妈争脸面,怎么独你不行!我只劝姑娘,别动不动锯嘴的葫芦似的,且趁今天好好奉承奉承凤姑娘罢,过几日就是你亲嫂子了,总不能连亲亲嫂子也拢不住罢。”
说罢,探头看看外面,“快到了!姑娘快快整整形容,我到车辕上候着。”
这奶妈子就出去了,留迎春一个在车里。
贾迎春推开那捧银锞铜钱,心里苦闷:谁家的姑娘亲自赏下人,乳母倒三不着两的,只会叫她争气听话。
擦擦眼睛,这女孩儿忍不住好奇也悄悄从纱窗向外瞧一瞧,锦东街来往人气更胜宁荣街。
正看着,忽然看到前面墙根下蹲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那乞儿垂着头,缩在墙角一动不动,不像别的乞丐在路边不时虚拦一下过往车辆行人。最前头马车上压车的婆子洒了几把铜钱出去,那些人一窝蜂的抢了,跪在地上磕头说吉祥话,那乞丐还是不争不抢。
迎春看着看着,忽然物伤其类,想起家里下人背后给她起的诨名“二木头”,忍不住鼻子一酸,这也是根木头罢,沦落成乞丐,只怕会饿死罢。见别的乞丐都追着打头的马车跑,迎春突然用帕子胡乱包了些锞子铜钱,在自己的车经过那乞丐时,飞快掷到他身上。
贾迎春一时激愤,扔给乞丐一包银钱,实乃她平生仅有的离经叛道之举,连一眼也不敢多看,心口砰砰砰直跳。
她垂头平复气息。迎春的乳母探头进来,见自家姑娘乖乖坐着没往外偷看,满意点头:“这才是大家小姐的做派。”
却说墙根下的杜仲,他自好好蹲着,等宋师弟打听消息回来,忽然被包硬物砸中胸口,险些把他胸口的伤口砸裂,好一阵气血翻腾才将喉口的腥甜压下去。
好一会儿,杜仲缓过劲来,抬眼去瞧那一趟马车,又低头看怀里的东西,捏捏,这里头是铜钱罢?杜仲微微皱眉,警告的瞪一眼偷瞄的两个乞丐,将那拳头大的小包掖进怀里。
锦东街王子腾府邸几丈外,那些追车的乞丐抢了最后一把钱,不敢再跟,磕头说完吉祥话就散了。
不少人又回到锦东街街口,继续蹲着等下一个善人。
“怎么今日的乞丐多了不少?”压车的管事媳妇问。往日西城里少见这些人,五城兵马司会定期将乞丐驱走,免得惊吓了贵人。
“听说有地方遭了灾,有些逃难的人就沦成了乞丐,这些人为了能活命,那是什么都干得出来,五城兵也管不过来。”
两人唏嘘一阵,都说良民比奴才好,可这平头百姓不知那日就遭了灾,哪有她们跟着主子享福来的美。
“师兄,我打听了一下,王家近来正准备嫁女,无别的大事。杜妹子在内宅,不好探听,我使了些钱,只知道那府里近来还算安生。您说的那位大叔,我也见过,方才找到他家,虎子正养在那里,许是闻见了你的味,我还没进去就狂叫,险些叫人发现了我,不过我问那附近的人家虎子的事,说是他家亲戚寄养来的。挂在牙行的宅子也被主人收回不卖了,想来杜妹子无恙。”宋辰隐下一句未说,那街坊极唠叨,听他打听狗的事,还说‘是个极清俊的女孩儿家的,那狗养的极亲主人,你买了也做不成斗犬的’。
其他的话不论,找回师兄的宋辰忽然发现“极清俊”三个字套在杜家妹妹身上很妥当,就是不知为何当着师兄的面下意识没把这句说出来。
杜仲点点头,微有些吃力的起身,他身上伤还没好,偷偷回来京城一是放心不下妹妹,二是他们两个查到镖局里有人勾结了那些劫镖的人,把路线透露了出去。
多亏了林大人和陈先生,杜仲已经知道此事与江南甄家有关,可他查不出甄家动手的原因,甄家又枝繁叶茂,是以杜仲便要从镖局里的内贼入手。
“走,今晚绑了张师兄,来一出鬼魂索命的戏码。”杜仲冷冷一笑。安安既然把宅子收回不卖了,那就是她知道自己无事了,既然如此,且放手将事情摆弄清楚再说,省的冒然见面给安安招祸。
宋辰扶他一把,两个人悄悄离开王府附近。
直到看不到人影,那两个垂涎赏钱的乞丐才擦把汗,那树桩子似的人站起来竟然有这样的气势,他那同伴也像个练家子,这不会是什么江洋大盗来踩点的罢——他们这等小偷小摸的,险些犯到真匪爷手里。
王子腾府上,迎春探春被送去梧桐院陪凤姐的时候,杜仲正坐在桌前,盯着摊开的一捧铜钱加几个银锞子发呆。三四个银锞子加起来有一两重,但打造的十分精巧,有瓶安如意式的,还有仙鹤样式、海棠花式的——这是内宅女子的会用的东西罢,恐怕年纪还不大,这银锞子忒轻了些。
果然,那块包钱的帕子一角绣着几朵迎春花,杜仲能做得镖师在各行当都练出几分眼力:绣这个的显见针线还有些稚嫩。
杜仲微微一笑,用帕子包了几个银锞子仍旧收起来,他虽不是君子,却也不会让别人的好心沦为把柄。
宋辰从外面进来,正看到师兄把块手帕样的物件塞怀里,桌上还有一把铜钱,颇不解:“师兄?”
杜仲轻笑:“方才有人把我认作了乞丐,舍了我些铜钱。”
“……”怎么还很高兴的样子。
“不说这个,张坡张师兄可在家?”
宋辰冷笑:“张师兄最近正得意,不少人轮着请他吃酒,今晚是东城春南绸缎庄的大掌柜在怡香院做东请他……”
……
“姑娘,你的帕子呢?”绣桔悄声问。
迎春一愣,脸上血色褪尽,她刚刚情急之下竟然用的是自己的帕子包的银钱给了乞丐。若那乞丐拿着东西找上门来……
“姑娘!姑娘!”绣桔小声叫道:“我的天爷,您的帕子不是丢了罢,这亲戚家里如何找来?”
贾迎春眼眶都红了,若那乞丐找来,她一头碰死了干净!小姑娘再料不到唯一一次出格的善意竟然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本有些激动雀跃的心全冷了下来,刚升起的那点朝气勇气尽皆化成了灰。
“迎姑娘,这是怎么了?”别人都去捧凤姐宝玉的热灶,独云安看到次间坐着的迎春眼泪掉下来。
绣桔有些慌乱:“姑娘方才迷了眼。”
云安笑道:“我服侍迎姑娘到那边洗脸罢。”
绣桔越发感激杜云安帮着掩过去二姑娘流泪这事,大喜的日子,还是姑娘的亲嫂子的喜事,若是见姑娘哭了定然要不高兴。
到了西耳房,小丫头们早往沐盆里倒了温水,绣桔给挽袖摘下手镯戒指,云安亲自捧着新取来的巾帕,伺候迎春净面。
待迎春洗好了,云安方撤去掩住她衣襟的大手巾,打开案上的妆奁,笑道:“这也是我们姑娘日常用的,许是与迎姑娘用的不同,迎姑娘别嫌弃。”
平儿走到纱罩的脚一停,点点头暗道,云安做的很对,可见她的确是个明白人。这迎姑娘虽在那边府里不显,可自家姑娘只这一个亲姑子,在梧桐院里很该比旁人更尊贵一重才是。
绣桔感念的跟什么似的,见别的姑娘丫头手里都拿着帕子,她家姑娘替换的包袱还在正院那边儿,真去拿就闹大了,于是越性拉过云安低声说了:“你说这如何是好?”
才匀过面的迎春也看过来,温润润的眼睛跟一汪秋水似的。
云安便道:“迎姑娘下车的时候我也随太太在二门上接来,现在想一想,那时就没见姑娘的帕子。”
绣桔长出一口气,庆幸:“怕是掉在车上了,佛祖保佑!”
可杜云安观迎春的神色,不像松口气的样子,心内急转,遂小声道:“哪怕掉在外头也不妨,迎姑娘跟我来,一看便知我的意思。”
说着引她到后面去,一边命小丫头到正厅递话:“就说请迎姑娘到处走走,看看咱们姑娘的院子。”
三间正房后面接着处抱厦,王熙凤的嫁妆有一部分不成抬的零碎放在这里。
所有嫁妆的单子和记录杜云安都参与核对抄录过,哪个箱子匣子里放的什么,她比平儿还清楚呢。因此直奔一个红漆盒子,打开那盒子:“迎姑娘的帕子忘在车里了,这里要多少有多少,迎姑娘挑一块罢。”
迎春摆手:“你们姑娘的东西,我怎好拿。”况且这看着还是嫁妆。
侍奉的两个小丫头笑劝:“这些东西不在我们姑娘的嫁妆里头,原就是备着取用方便的物件儿,迎姑娘请随意。”
杜云安翻那盒子里的丝帕叫迎春看:“这本来就是给迎姑娘预备的,我们知道姑娘们都不用外面的针线,只是这匣子帕子和另外一匣荷包都是方便给姑娘屋里人的,别的姑娘也都有。”
“您的是迎春花图案,探姑娘的是玫瑰花的,这次没来的四姑娘是曼陀罗,就连宝二爷环三爷也有一匣荷包,宝二爷的是他从前说过喜欢的红蕊的桃花样式,环三爷的是杏花纹。我们姑娘说索性两位爷还小,花儿朵儿的也不为过。这样日后她给兄弟姐妹送东西不至于忙乱出错。”这里拜访的物件本就是随管事媳妇和大丫头支配,用来给同辈儿小孩子们送礼的。
贾迎春看时,果然那些帕子上绣了各式各样的迎春花,形态皆不同。
迎春抽出一条来,暗暗松口气。
杜云安便明白了,恐怕二姑娘的帕子掉在别处了,只假做不知,且掩过这遭儿就算。依她自己的想头,虽时下将女子的随身物件看的重,若单单只有帕子香包被旁人得着了,其实不能怎样,除非有加了特殊标志用这种东西来做定情信物的,否则天底下人那样多,你绣迎春花,就不许别人用迎春花了吗,又没人会将名讳绣在上头,谁能证明这东西的主人是谁。
这时代讲究女子名与字忌出闺门,那些话本野史上杜撰的一个个才子都能捡到绣着佳人闺名的手帕荷包,简直可笑。不是这佳人春情萌动,就是那才子意淫无耻!这种话本一多,倒叫好人家的女孩儿更艰难了,整屋子的人都得警醒着姑娘的东西别少了丢了。
梧桐院热闹了一日,又忙碌起来,气氛比先前还要紧张。平儿几个一遍遍的检查东西,尤其后日就是“看嫁资”的日子,大后儿就是亲迎拜堂的正日!
八月二十八,王家发嫁妆,六十四台满满登登,一色红漆大箱,每抬都由四个年轻小厮用红担杠抬箱。五更不到,小厮们都穿着簇新的衣裳,收拾的干净利索,到正院前听命,不看箱笼,只看这些人,就觉气派非常。
李夫人也一宿没睡好,边让丫头通头边问:“今儿随嫁妆过去的全福人等都预备好了?”
李松家的毕恭毕敬的回说:“都准备好了。凤姑娘吩咐云安、顺儿、乐儿随嫁妆今日过去,点了平儿、喜儿明日跟花轿进门。”
李夫人抬眼看她:“凤儿叫平儿明日随花轿进门?”
李松家的低头应“是。”
这太太就摇头:“儿大不由娘。”按照时下默认的规例,跟嫁妆进门的日后是新媳妇管家理事的臂膀,这随花轿过门的就是给姑爷准备下的通房丫头。
云安顺儿两个不奇怪,本来是不是用来笼住男人心的。这喜儿乐儿大了几岁,身条妖娆,一看就知道这是女主子不方便的时候伺候男主子的,且那两个本也有这心,原是主仆双方早有的默契。可如今平儿顶上,固然是凤姐更信任平儿的缘故,可李夫人看来这事处置的十分不妥,叫原本忠心能干的丫头摇摆,也令备下的通房丫头不满。
“罢了,我也管不了一世,总归趁着我在,她自己碰头遇挫也是好事,由得她罢。”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廊下的媳妇进来笑道:“大嬷嬷要来看发嫁妆!”
这里李夫人乃问李松家的:“大嬷嬷能下床了?”
李松家的笑道:“凤姑娘的喜事也旺了大嬷嬷,昨儿我才来回太太说嬷嬷能坐起来了,今儿个就能下床走动了,可见是福来喜来,双喜临门!”
李夫人笑道:“到了发嫁妆的吉时再搀扶你们老奶奶出来,这会子且养养精神。”
至辰正,一行人已经整齐排好,炮竹噼里啪啦的响起来。
正院大开,从正房的大门一路向外,各门一重重的次第打开,王府外早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都猜测这位贵女出嫁的嫁妆如何。
全福人带掌事的大丫头们拜别李夫人。
大嬷嬷一身酱红色袍子,虽话仍旧有些说不清,却也喜气洋洋的被人搀扶在旁边。整个正房都在忙,各有各的职责,都没注意她那张慈祥白胖的脸盘儿一见到杜云安就愣住了,盯着她看了半晌,又猛地转头看李夫人。
两个小丫头子年岁不大,个儿也不高,搀扶着这胖老太太本就吃力,这会子见她乱动,只好悄声哄劝:“老奶奶,您且耐烦一下,马上咱们就能坐下了。”
李大嬷嬷被病痛又狠狠折磨一场,许是吃的药忒苦口药性忒凉,这人倒比从前更沉得住气些。她知道这会儿是凤姑娘的大日子,外头人都看着呢,不能此时给太太脸上抹灰。
可当这老人家看到杜云安同另两个丫头各自上了一顶小轿子,掺在嫁妆队伍里一径往外离开时,就再也顾不得、忍不住了,抓住李夫人的手:“留、留下她、她!”
李夫人看着嫁妆队伍如同一条红色的龙灯一样慢慢出了视线,想着明儿个凤哥儿也会这样离开家里,忍不住红了眼圈。
她拍拍奶嬷嬷的手,似是劝说她也是在安慰自己:“女孩儿们大了总要出门子,只要她过得好了就是咱们的心了。”
随即又笑:“常言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出仇’,罢了,我扶嬷嬷去看看凤哥儿。”
李大嬷嬷越着急话越说不清楚,一激动这涎水就掉了下来。李夫人忙拍她背:“你快别上火,有事慢慢说。”
又悄命府里的郎中去小院给大嬷嬷诊治,直到下半晌荣国府送来“敬贮佳奁,禺子婿贾琏载拜”字样的红色柬帖(见注释),大嬷嬷才渐渐好了,顶着一脑门银针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