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家
宋返被接回家的那天,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晴天。
宋政在驾驶座安静地开车,左肩处警徽若隐若现,车里残余着烟味,在不透风的空间里,压迫宋返的感官,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车驶过国道,进入巷口,风景从宽敞的马路切成了低矮的民居。
“跟你妈打了电话吗?”前面的人终于出声。
宋返坐在后座,他摇头,也不管父亲是否看得见。
宋政再问:“关了几天,数了没有?”
十七个白天,十六个夜晚,再加上零零碎碎的几个小时……宋政问的是宋返被关在军事训练营里的日子。
这根本不需要数,宋返可以清晰准确地回答,如果给他钟表他甚至可以计算出分秒。
倒不是宋返无聊,他之前经历过更刺激的事情,足够他回味好一阵子了。
宋返今年十五岁,刚结束中考,迎来了人生第一个超长假期,人家的孩子考完后背上行囊翻山越岭云游四方,宋返却不同,半个月前他和朋友在桐里远郊小镇广场附近跟人闹事,差点没把对方打死。
听说警察来的时候宋返正处于疯狂的状态,一身野劲,逢人就咬,办事的警察身经百战,按下他还费了番气力,就没见过这么横的小伙子。
宋返的危险在于他的眼睛里是真有杀意,并且事后的态度依旧恶劣。他不表现出多么激烈的抗拒,而是一直在和试图开导他的人插科打诨,这就好比驯兽结果反被兽戏弄,简直让人对他无计可施。
看守他的人本来要对他做思想工作,谁想最后险些和他聊成了哥们,人家盼他改邪归正做个遵纪守法的好青年,他撺掇人家离职高飞干点别的。
这得亏宋返爹是桐里市刑事侦查局的一把手,没这层关系,人家早和他翻脸了。
宋返在看守所待了一晚上,整个局里都知道这儿来了个打群架的不良少年,这不良少年还是某领导的儿子。
宋政不能忍。
他来认领儿子时,那是拧着眉走进去,垮着脸走出来的,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身边人都担心他随时会扒了皮鞋往宋返身上抡。
好在宋政同志有耐性,道行深,并未在公安局门口知法犯法,他一声不吭地接走人,也没管教,只说要带宋返去见点世面。
于是宋返那天家里也没回,前脚刚出看守所,后脚直接被老爸送去训练营改造。
这一待就是半个月。
宋政开口:“怎么样,这半个月有什么收获么?”
宋返没有理他。
他晒深了的手臂搁在车窗把手处,整个人靠得恣肆不羁,就是眉眼很冷静,能捕捉到他那独有的疏离感,仿佛对父亲也秉持着生人勿近的原则。
“少臭着那脸,”宋政透过镜子看他:“前头打架,你妈没少生气,我送你去营里是要你磨练脾性,你应该学会礼貌。”
“什么礼貌?”宋返问:“强迫式的吗?”
大概是因为宋返一路上都没说话,这样的回应宋政也没觉得冒犯,他清了清嗓子,“爸爸不是那意思。”
是,你口上不是那意思,但你的心是,否则你也不会不问缘由就把人送去基地改造,送车去维修都得先看看车是出了什么毛病,然而宋政没有,宋返才不想应他。
宋政知道再说下去没意思,换了话题,“今天早上我去了趟饶洲,给你姐姐办了入学手续,顺便帮你登记了,明天你自己去一趟附中。”
宋返有个双胞胎姐姐,叫宋沅,长得很好看,学习也好,以外县生的身份考进了饶洲一流的高中,进的还是尖子班,在旁人眼中,她跟宋返是两种完全相反的人,宋沅性格开朗易相处,而宋返叛逆顽固人很凶。
宋返和宋沅之间关系很微妙,从没听他喊过姐,可认真说起来,除了父亲和宋沅,宋返对家里人都很有礼貌。
“附中开学早,过两天就军训,我让沅沅暂时住你哥那儿……”宋政说着电话就响了起来,他接通,秒入工作状态。
宋返有点烦躁,拿起遗落在后座的毯子,蒙上脸,清新的气味顷刻间驱逐了车内的沉闷,宋返当下就察觉不对,他猛地把毯子扯开,看到上面的兔子图案。
这毯子是宋沅的。
这下连装睡也不能了,前头宋政一长串地交代公事,宋返捏着毯子,手指陷在柔软的绒毛里,人在发呆。
“好,我晚上过去。”宋政终于挂了电话,也不知道又收到什么案子,表情严肃,“刚才说到哪儿了?开学,对,晚上回去好好整理一下,转眼升高中了,以前那吊儿郎当的劲得收了,读书要像点样子……”
“爸。”宋返打断他。
宋政竟有点受宠若惊,“什么?”
宋返抬眸,从车内后视镜看到自己的脸,一张年轻的脸,寸头显得利落,他在训练营几乎没照过镜子,现在才有空打量自己的模样,有点久远了,读书得像什么样子呢?
宋返咧嘴,笑了声,“我晕车,吐会儿。”
宋政立时刹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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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返其实不晕车,他就想下车喘会儿气,不然他快憋死了,他揣兜跟在车旁,跟宋政说了拜拜,准备自己走回去。
上一次离家超过十天还是八年前,和宋沅一起待在乡下的爷爷奶奶家,一整个暑假。但不管离开家多久,这附近的景象还是那样鲜明,记忆下意识地被唤醒,镌进骨骼里的深刻,似乎很难擦除。
近暮的夏季很张扬,知了从早到晚叫个没完,风吹得既含温烫又带点舒凉。错落有致的房屋排在大路两侧,人行道铺的是鹅软石和碎瓷砖,宋返捡了片树荫,走得悠闲。
不远处小孩子玩游戏,地上用白色粉笔划出正方形格子,男孩女孩在上面边踩边对对碰,闹哄哄的,老人家在门口切了个西瓜,朝这儿喊了一声,馋猫顿时飞奔着拥过去。
自由。
宋返突然攥住了这两个字,萌生出某种久违后的亲切感,宋返觉得它们比“关”和“训练”可爱多了。
“小返!是你,哎呦好久没见到你了,暑假去哪儿玩了呀?”分瓜的爷爷看到了宋返,赶忙挑了块大瓜,冲他招手,“快来吃西瓜。”
宋返两三步跨上台阶,说:“爷爷好。”
宋返是这一圈邻居看着长大的,他和宋沅在老人家面前一直都十分受宠,爷爷看了他很热情,等人站到跟前来更是高兴:“我还在认半天,眼睛不行喽,你这……是不是又长高了啊?”
宋返今年长得快,他基因好,个子高,挤在一堆小孩子面前都能顶天了,照这架势不出两年有望超过他老子哥。
“没有。”宋返说:“是这群小孩太矮了。”
直白地让人恨不得现在就窜高了揍他。
“哈哈哈。”爷爷大笑,替委屈的孩子们说道:“我们小娃娃也是会长大的呀。”
“还欠点火候。”宋返把自己的西瓜掰了两半给了身边两个抢瓜就要抢得打起来的男生,收到了他们略带怯懦的谢谢,宋返手掌拍了拍一个男生后脑勺,说:“别跟弟弟抢。”
那男生像被抓住了尾巴,退后两步,拉着弟弟急匆匆跑掉了。
“他们怕你。”爷爷眯着眼:“我下次要告诉他们你小时候更坏,经常和小沅抢东西,还不还。”
这老头才坏呢,宋返申辩道:“我没有。”
“你这段时间上哪儿去了呀?怎么晒成这样,我看都瘦了……”爷爷久别重逢之后打量谁都像是瘦了,分明宋返这几个月练得结实了不少,衣服撩上去就是腹肌,宋返低着头,说:“我……”
“是不是玩得太累了?”爷爷不等他说完,叉起腰,佯装生气,“你们年轻人就是这点不好,一玩起来就疯,我听你妈一直念叨你呢,回家了没啊?”
宋返心想宋政倒是会为他遮掩,这种谎话也说得出口,他上训练营那是玩的?
宋返说:“还没,我刚回来。”
“还没回家呀,我还想说留你吃饭呢……”爷爷稍侧身,有点郁闷地捋了捋灰白的胡子,“没几天就要开学了吧?这高中一上,爷爷以后见你们可难咯,看我老头又忘了,你们考的那学校叫什么?”
宋返回答:“在饶洲。”
“饶洲……”爷爷拧起眉,“饶洲可不近啊,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
饶洲确实离桐里不近,他们家这边也不是没有好的高中,无论怎么打算都是在家里读书方便省事,但是宋返的爸爸妈妈却偏偏决定让两个孩子去外地读书。
其中当然有难以说清的缘由,这还得从宋返上上次打架开始谈起,说是两次,其实都是同一波人,宋返从前没打过架,但他似乎在这方面天赋异禀,铁桶也是捡大的踢,冲动起来不顾后果。
后果就是宋返被盯上了,那个人后来警告宋返,挑衅的话语几乎等于犯罪的宣言。
宋返想到这里,就很烦。
爷爷家的小孙儿突然捧着暑假作业扑过来,“宋返哥哥,这道题我不会。”
那纸面上一片空白。
宋返看了一眼,随后拿书本扇起风来,说:“报志愿的时候看错了,不小心填到附中的代码。”
老人家微愣,琢磨着:“你搁这忽悠我呢?”
宋返于是笑,爷爷把手头的扇子扔给他,“那沅沅也能和你看错到一块儿去?臭小子不想说实话还要耍我老头子,不理你了!”
宋返赶紧求饶,“我错了爷爷,我帮您看小孩。”他拎起小男孩的后领,“走,哥哥教你。”
院子里的石桌上摊着小学生的暑假作业和水果,宋返在耐心教娃,回家对他而言没什么吸引力,宋返的预想是等宋政走了他再回去。
然而教到一半男孩坐不住了,开始乱扭,“宋返哥哥,沅沅姐姐呢?”
宋返没抬眼,用笔点小孩的手背:“认真看题。”
男孩把手放嘴前呼呼,认真了不到两分钟又开始聊天:“你们一个暑假都没出现了。”他有点委屈,“沅沅姐姐说今天会回家找我玩,她怎么还没来呀?”
宋返写字的笔顿住,反应了小半会儿,才问:“什么?”
宋沅一个暑假没出现?
为什么?
她今天要回来,所以现在是在家里?
宋返捋着小孩透露的信息,漆黑的眼睛看着他。
小男孩把话又说了一遍,情真意切,末了掰着手指头算着什么,肯定道:“没错呀,姐姐电话里说你今天出狱,她一定会回来的。”
“……”
他老爹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宋返脑子乱了一会儿码,他凑近小孩:“确定?”
小男孩郑重点头。
宋返又问,像在循循善诱,“姐姐暑假去哪儿了?”
“不知道。”男孩稚嫩的口音带点埋怨,“爷爷说你们都在毕业旅行。”
宋返看着他这羡慕又不解的样子,想说像哥哥这种就算了,那不叫旅行叫劳改,你宋沅姐姐走的才是正常的轨道。
“我好想你们……”男孩揪着宋返的袖口,“姐姐不会忘记了吧?你都回来了。”
“不会的。”宋返眼角忍不住露出笑意,他伸手狠狠揉了一把小男孩的头发,把书本合上放到他怀里,站起来说:“今天先教到这儿。”
“啊?”小男孩抱着纸笔,慌了,“为什么呀?还没写完呢……”
整本暑假作业一百三十六页祖宗您就动了十页,宋返也就实在不想和他老爸共处,真要留这儿教完,天都得亮了。
他拿过外套,俯身,把男孩被薅乱的毛顺回去,露出他少有的温柔:“哥哥要回家了。”
说完就跨过篱笆围栏,远远跟爷爷喊了句道别,衣摆兜着风,飞快地往家里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