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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京城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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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扶她回了殿,黑色的衣袍下,是全身的殷红,触目惊心。

    伤口迸裂,血色浸染了衣裳。

    她沉沉睡去,带着凄凉。

    娘娘每天咳出的血越来越多,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她陆陆续续的烧,将殿下与她的所有过往全都付之一炬。

    火光摇晃,她的脸却没有暖意。

    她越来越瘦,到后来,一件衣服能穿进两个人。

    她时常自言自语,又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马上要到娘娘生辰了。

    我想着,给娘娘办个热闹的生辰也好。

    可她对我说,她想见江玉阑。

    我心里一咯噔,一股不安生起。

    我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我去找了殿下。

    城楼上猎猎的风声吹起她白色的衣摆。

    好像要乘风远去。

    殿下没能抓住她,一时气急攻心,在城楼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红色,遍目是红色。

    局中人不知情爱何处,旁人却看得清。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殿下,哭的像小孩子一样,他抱着她渐渐冰凉的身体。

    说他还想吃她做的红豆饼。

    他还想好好抱抱她,他说他好后悔。

    他不应该闷在心里,不应该听从贵妃的话,不应被仇恨支配。

    他不应该欺负她的。

    杳杳……孤鸿不应该欺负杳杳的。

    他的杳杳那么好,是他不知道珍惜。

    他还想听杳杳说说话。

    杳杳……别离开我

    杳杳……高处不胜寒,连你都不在我身边,叫我怎么好好活下去……

    杳杳……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其实每天都有来看你,你记得吗?

    有一天晚上,你说了梦话,你说,你阿娘最喜欢带你去临安,那里落雨和桃花很好看,你还说,不要带阿裕……

    你还说,你不能吃荔枝……我都记得。

    他回过神来,杳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可是杳杳,我真的好爱你。

    杳杳,你醒过来,我带你去临安好不好?

    孤鸿要带杳杳去临安。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杳杳,我到底该怎么办,你才能原谅我……

    三天三夜。

    他抱着她整整三天三夜。

    雪落满了他们的头发。

    今朝共淋双头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后来张剑来劝殿下,可他恍若未闻,抱起她已经冰凉的躯体,在雪地中缓慢走着,殿下几日未进米水,他踉踉跄跄走着,跌到了就再爬起来,他始终不会让再娘娘受伤。

    娘娘下葬那日,只有我知道,皇陵中不过是娘娘的衣冠冢罢了。

    她被放在含光殿的冰窖里。

    她除了瘦,还是像从前一样好看,殿下每日为她梳妆,就像她还在一样。

    殿下又何尝不爱娘娘呢?

    只是不能爱……

    还不够格去好好爱……

    世间痴情之苦,不过是被情所困,爱而不得罢了。

    然而被情所困,唯一的出路

    却只有一个死字。

    或许我该为娘娘高兴的。

    三月后,早春时节。

    先帝崩逝,太子继位。

    册封大典前夕,许侧妃暴病而亡。

    陛下追封娘娘昭元淳显皇后。

    在娘娘的追封典礼上,史上唯一一个被处以极刑的宫妃,阑贵人,以戕害皇后之名千刀万剐。

    凄厉的叫声回荡着,陛下一皱眉,她的嘴就被生生堵住。

    娘娘怕吵。

    血染红了大殿前的石板地。

    大雨倾盆,冲刷了三天三夜也没有刷干净。

    作恶多端之人,是天道都看不下去了吧。

    娘娘啊,你应该能看见吧,你还会回来看看吗

    看看东离,他被陛下照顾的很好。

    册封那日,陛下下令带援兵前去陇西,誓要接回少将军。

    可一直爱慕少将军的荣锦长公主喃喃道,眼里落下泪来,“江子蔺不会再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

    一个人唯一的牵挂不见了,他不会回京了。

    她一直都知道,江子蔺的牵挂是他没有血缘的姐姐。

    他甚至从来没有看过她一眼。

    三日后,皇后弟弟,江家的少将军,冲锋陷阵,身先士卒,陇西县人民皆为其恸哭。

    陛下追封其为骠骑大将军。

    后来荣锦长公主还是没挺过一个冬天。

    一转眼十年逝去。

    原先东宫里死的死,杀的杀,只留了一些老人。

    这十年,是怎么过的呢?

    第一年,陛下励精图治,妄想以处理政事来不去想她,可御书房里挂满了她的画像。

    第二年,陛下大病一场,高烧不退,他喃喃道,杳杳……我想吃你亲手做的红豆饼……

    第三年,陛下下令禁中不许再提娘娘的名讳,他从不敢踏足东宫。

    第四年,陛下第一次踏进熙春殿,他想找娘娘为他做的衣裳,他红着眼,疯了一般问我,衣服呢!我给她的玉梳呢!在哪里!

    他坐在殿前抽泣,一抖一抖的背影消瘦至极,枯寂寥寥,他一手遮住通红的而混浊的眼睛,一手无力般垂下,有残花吹落在他衣摆上,他好像断肠的游子,又像失妻的老翁。

    我走上前去,轻声说到,除了玉梳被扔在了湖底,娘娘将其余的都烧了。

    他眼里有了聚焦,一个箭步跨入了迦南池中。

    我在心底笑笑,陛下,湖底又怎么会有呢,娘娘这般决绝,她什么都没留,玉梳打碎了,早已埋了,所有书信衣裳全都烧了。

    这是娘娘的最后一搏。

    就当是……陛下的赎罪吧。

    我对陛下说,迦南池太大,玉梳更是打碎了,应当是寻不到了。

    他恍若未闻,一步一步在满是污泥的池子中走着,尊贵的龙袍泡在污水里,肮脏不堪,落叶飘零,残花败柳。

    他的脸庞肮脏不堪,嘴里喃喃自语,到晚上,他就拿灯笼继续寻。

    后来,陛下晕倒在池中,被张剑看到救回一命。

    他目光空洞无神,活像当年的娘娘。

    第五年,待我们赶到之时,陛下拿着刀柄,一刀一刀地割开自己的皮肉,他脸色惨白,血流了满地,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寂静的大殿里只有刀刃破开皮肉的声音。

    他想以这种方式,受娘娘受过的痛。

    他有多么希望她能回来啊。

    可是决意离去的人,又怎么会回来呢?

    第六年,陛下似从苦痛中走出,他开始做一个明君,大晏在此期间海晏河清,国力空前强盛。

    第七年,我才知道原来陛下根本没有忘记娘娘,他三更晚上要喝酒,喝的大醉,然后念着,杳杳……杳杳……我努力做一个明君,可我骗不了自己……

    他整夜睡不着觉,百日无事就陪在娘娘身边。

    多可笑啊,直到她死了,他才给她需要的挂念。

    可是都晚了,迟来的深情,从来都如芥草般轻贱。

    第八年,他四处找道士行招魂之术,找那些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玄士。

    可是陛下如此对她,娘娘又怎么愿意回来呢。

    第九年,陛下精神有些失常,早早拟好退位诏书。

    他翻遍了所有地方,才找到了一件有些破旧的外衫,泛着青色。

    他有些笨拙的穿上,抚摸着它如同至宝一般,他第一次端端正正梳好了头发,系了一根青色的发带,一如和娘娘初见那样。

    像一个要去见心上人的毛头小子,在镜前端详着,时不时的整理衣袍。

    第十年。

    天气越来越冷,已经落了霜。

    我看着那个小黄门,招招手,他恭敬上前,“烟姑姑,有什么吩咐?”

    “你是新来的吧?”

    他点点头。

    我对他说,如今已是腊八,很快就要下大雪了。

    陛下最怕的就是下雪。

    你暖炉起的旺些,门窗关紧,别让陛下瞧见雪。

    另外,陛下内殿从不叫人伺候,莫要自作主张。

    见他神色认真,我挥手叫他做去。

    “烟姑姑。”清润的声音响起。

    我转头,一板一眼,“太子殿下。”是陛下过继的孩子。

    “孤学有疑问,想求见父皇。”

    我带他去了含光殿外殿,叫他在此等候,我缓缓走近内殿,却碰到了张剑,他神色憔悴,摇摇头对我说,陛下不大好了,他说要陪着娘娘。

    我觉得一瞬的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殿内隐隐有絮絮叨叨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

    张剑缓缓推开门,入目皆是雪白的冰砌成的,中央摆着一副冰床,娘娘苍白的脸还似从前,身边躺着陛下,花白的头发绑着一根歪歪扭扭的发带,穿着老旧的衣袍,他的手拉着她的,脸对着她,闭着眼。

    我良久未言,难以挪动一步。

    眼前浮现她苍白无力的话语,“阿烟,我不想死后还被关在京城里……”她怔了怔,“我没有可去的地方了,我死后,你便把我葬在临安吧。”

    我按娘娘的遗嘱,拼死未让她与陛下同葬,将她烧成灰带在身边。

    那天还是下着大雪,入目苍茫。

    我自请离宫,带着她去了临安,她最喜欢的临安,听着百姓说,先帝对先皇后如何情深,又说当今陛下励精图治等等。

    禁中又换了主,我想,或许只有我还记得,娘娘与陛下如何从年少欢喜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在这纷纷扰扰的人世间啊,只是镜花水月,抓不住的影子罢了。

    我喝尽一碗茶,起身拍了拍包袱,轻声说,“玉熙,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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