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往事
“事情还要从十五年前说起,”盛怀言缓缓打开话匣,“那会儿,我才三岁,你应当,也还在襁褓中。”
曾晚心知自己并不是那个原装的曾晚,暗自唏嘘,并未打断他。
盛怀言道:“那年,是三年大旱的最后一年,原本物产丰饶的南方地区,粮食减产,民不聊生。国库接二连三地拨了不少赈灾银,几乎都要把国库搬空了。”
“南方?”曾晚敏锐道,“不会就是……”
盛怀言点头道:“是,你的家乡丰滩村、浅水村还有沫城,就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还有,”他顿了一下,“长宁。”
曾晚不解道:“我家那一块倒确实像是受过灾的,但长宁,瞧着不像啊?”
盛怀言摸了摸曾晚的头发,轻笑道:“你听我往下说。”
“当时的灾情很严重,皇帝,也就是我父亲,”他话音里带了些自嘲,又很快压下去,“皇帝刚刚即位,最怕的就是不得民心,便派了自小辅佐他的左膀右臂去赈灾,楚家楚飞,和江家江阚。说名字你大约都不认识,楚飞是我舅舅,江阚,他有个儿子,叫江鹏。”
曾晚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他二人自小相识,情同手足,出自名门世家,文武双全,在上京城,风光无两。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有楚家和江家的两位小公子出马,定能救百姓于水火,”盛怀言感慨道,“但是结果你也看到了,楚飞负责的村子依旧饿殍遍野,江阚负责的长宁,那时候也只是和丰滩村一样的小村落,却实实在在地复兴了。”
“事情传回宫中,满朝文武都疑心,是楚飞私吞了赈灾银,皇帝暗中派人去查,得到的消息,比众人猜疑的还要夸张,整个丰滩村,就没有人见过那笔赈灾款。皇帝震怒,遂连发几道诏书,宣楚飞回宫觐见。”
“私吞赈灾银是诛九族的大罪,何况是那么一大笔钱款,当日具体是怎么审的楚飞,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后来,皇帝念及楚家世代卫国有功,又是皇后母家,并未连坐,只判了楚飞一人,枭首之刑,”盛怀言顿了顿,自嘲道,“忘了说,那时候的皇后还不是江霓,而是我的母妃,楚家大小姐,楚云。”
“也怪我母妃心傻,判决下来后,日夜去皇帝耳边求情,却惹恼了那人的铁石心肠,被夺了皇后之位,连兄长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曾晚心疼地攀上盛怀言的胳膊。
盛怀言轻轻拍了拍曾晚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没见到楚飞最后一面的不止我母妃,还有江阚。”
“得知消息后,他同属下借了一匹快马,连夜从长宁赶回上京,却只来得及在城门之上,看见楚飞的……”盛怀言怕吓着曾晚,刻意隐了,“据说,江阚疯了好一阵子。皇帝送的东西,当着面的,他不要,太监送到府上的,他就当着太监的面砸个稀烂……但是皇帝没有罚他,也不可能罚他。他是赈灾的功臣,而我们的皇帝,是个赏罚分明的明君。”
“江家人自然不会允许江阚这么胡闹下去,父亲母亲劝不住,便找了当时在宫中为妃的江霓来劝他,江阚自小便宠这个妹妹,只要是江霓想要的,便是那空中的月亮,江阚也会想办法替她上一趟九天。”
“江霓劝完之后,江阚果然没再继续疯下去。他病了。好好的九尺男儿,一夕之间,身子便垮了,连那个冬天,都没有熬过去。”
“皇帝连失两名心腹,或许是真的心痛吧,”盛怀言的语气掩盖不住的嘲讽,“他尊了江阚的遗愿,封江霓为皇后,也升了我母妃的位份。可那个时候,母妃因为早年间流产,还未养好又生了我,落下了病根,接连的打击让她心力交瘁,身子早就不行了。”
“那年冬天真的很冷,我记得自己是,患了风寒,”盛怀言仰头,“小孩子家家,发烧都烧糊涂了,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在喂我喝药,睁开眼一看是母妃,便又放心地睡了,却不知道,那就是我看见母妃的最后一眼。”
曾晚心如刀绞。
她想过这不会是一个多愉快的故事,却没想到,盛怀言如流水般温润的嗓音,叙述起来竟会有这般直击人心的伤感。
难怪喂他喝药的时候,他会变得那样粘人。
曾晚抬起头,凑上去,亲了亲盛怀言的脸颊。
湿润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
她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到他。
盛怀言垂下脸,浅浅一笑,低头去寻曾晚的唇。
这个吻非常温柔,两个人你来我往,都不过分侵略。
院子里起了一阵风,空荡的枝丫相交又离别,没有树叶的沙沙声响,晃碎了月光。
“还继续吗?”曾晚倚在盛怀言身上。
盛怀言抱着她,“困了?”
曾晚摇了摇头,发梢蹭在盛怀言的胸口,有些痒。
“那就继续。”盛怀言拨了拨她的头发。
“好。”曾晚轻声应道。
“母妃走了之后,我的日子,”盛怀言轻笑道,“不大好过。”
“那时候年纪太小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照理来说,未成年皇子母妃去世,都得过继给其他妃子,我却在母妃的春华殿里独自住了两三年。”
“一个人?”曾晚问。
“不是,”盛怀言解释,“也差不多了,还有一位母妃留下来的老嬷嬷,和年岁同我一般大的清秋。”
“清秋从小便陪着你了?”曾晚问道。
盛怀言道:“从我记事起,清秋就跟着我,当我的伴读书童和贴身护卫,母妃一直说,他是她从路边捡来的,她以为我不知道,清秋,其实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表弟。”
“表弟?”曾晚从未想过余清秋与盛怀言还有这层关系,震惊之余,细想道,“那清秋岂不就是楚飞的……”
“没错,”盛怀言唏嘘道,“楚家世代为将,老老少少几乎都战死在了沙场上,到母妃那一辈,已是人丁稀落。舅母在生下清秋的时候就难产过世了,舅舅再一走,年幼的清秋便彻底没了人照顾,也不知母妃托了什么关系,给他安了这么个不起眼的身份,才接进宫来。”
曾晚皱眉,“清秋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他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盛怀言笑笑,“在我身边当个护卫,挺好,委屈是委屈了点,但我待他倒也不薄。”
看着盛怀言的笑脸,曾晚内心五味杂陈。
她何尝不懂,那些年携手抗过的岁月,究竟是谁护着谁。
她用自己纤细的手托起盛怀言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至少从今日起,从此刻起,他的身边,会多一个她。
而她,会一直在。
“为何不将你过继给别的妃子?”她深吸一口气,接着问道。
盛怀言逗弄似的捏着她伸过来的手指,轻松道:“很多原因吧,比如江霓一直与我母妃争宠,后宫妃子大多惧怕她,不敢同我亲近,再比如,皇帝总觉得母妃是因为生我才坏了身子,把母妃的死全都怪到了我头上……”
他说的轻描淡写,曾晚却听得心惊肉跳。
那可是波诡云谲的后宫,一个四五岁大的毛头孩子,没人庇荫,甚至还被视为眼中钉,会有多么难熬。
她心口一阵发疼,“这不是……”
“不是我的错,”盛怀言摸了摸她的脑袋,“我知道,放心,你开解了我那么多次,我早就没再这么想了。”
没再这么想,那就是曾经真的这么想过。
曾晚觉得胸口泛起一阵苦涩。
她从不知道,他的童年,竟会过的这样灰暗。
盛怀言接着道:“后来我七岁那年,宫中选秀,新进来一批妃子,新人不清楚这其中的门道,就有一位收留了我,也就是现在的舒妃。”
“静娴的母妃?”曾晚问。
盛怀言点头,“嗯。舒妃娘娘对我和清秋很好,即使后来有了静娴,也没有偏出一点心去。”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反倒是我,小时候倔得很,大约没少让她操心。”
曾晚也笑了笑,问道:“那之后呢?舒妃娘娘收养了你们,你在宫里应该好过了许多吧?”
盛怀言道:“比先前是好些了。舒妃娘娘性子温和,起先并不得宠,我也不是什么受宠的皇子。在后宫这种地方,不起眼,反倒是件好事。”
曾晚听出他话里有话,“但是这样的状态并未维持下去,是吗?”
盛怀言失笑,“聪明。”
“两年前,皇帝生了一场大病,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不晓得见到了什么神佛,神智刚见些清明,便主动提起了要立储,叫了一大帮臣子去他病榻下商议,该立谁好。”
“说是商议,其实明眼人都知道,皇帝膝下子嗣少,适龄的皇子中,论长幼嫡庶和学识本领,皇帝最看重的自然是皇后江霓的儿子,大皇子盛怀瑜。”
“臣子们惯会溜须拍马,都顺着皇帝的意思,推举大哥。自古,在立储这事上,还从未有这般君臣一心的场面,本该传为一段佳话,可是你知道吗晚晚,”盛怀言嗤笑了一声,说不上来是无奈还是见怪不怪了,“皇帝他,卧在病床上,还要反将一军,竟然对着众臣子说,‘老大这些年,是没少下功夫’。”
“臣子吓得跪倒了一片,没人敢说话,皇帝就自顾自说,‘老三也很不错,想来是他一贯低调,没入得了诸位的眼’。”
曾晚细想了一下,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饶是先前再怎么刻意避开宫里的明争暗斗,这简单的一句话,便能瞬间击碎你所有的努力。
就像做工再好的船终究离不开风起云涌的海,或许一道小小的浪花,便能将一切卷入夺嫡这场刀光剑影的漩涡。
“可你不是说,”曾晚想用一个不太伤人的说法,“皇上他,不甚关心你吗?”
“他关心的不是我,”盛怀言咬牙,“他关心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他的江山。或许是看见臣子们齐心站在大哥身后,他忽然害怕了,又或许他一直抱的便是这个打算。”
“他不过是想将我扶出来,做个制衡,好让他自己在位一天,不至于江山旁落罢了。”
自古帝王多绝情,能干出这种事来倒也并非难以理解。
但发生在盛怀言身上,这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你,”曾晚想起在好几个人口中听到的所谓“计划”,犹豫了一下,问道,“参与夺嫡了?”
“没有,”盛怀言直截了当,“我不想听他的。”
“所以我出了趟宫,拐了个姑娘,并且正在打算同她私奔去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