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账簿
曾晚吓了一跳。
待看清突然说话的人是谁后,她又吓了一跳。
此人怎么那么像,那日在官道上,他们歇脚那家茶肆的老板娘?
顶着一众人目瞪口呆的神情,夏紫玉旁若无人地走到曾晚身边,扬手递给了她一本册子。
曾晚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接。
她便把册子往曾晚怀里一扔,道:“愣着干什么?你这小姑娘,方才的机灵劲死绝了?”
一点不带客气。
熟悉的口气让曾晚几乎断定,她就是那位日常口吐芬芳的老板娘。
这就更让人奇怪了。
“老板?”曾晚略带怀疑地叫了一声。
夏紫玉双眼微眯,盯着曾晚打量了片刻,哟了一声道:“是你啊,我还当哪来的小姑娘,伶牙俐齿的,怪讨人喜欢。”
县令在上头咳了一嗓子,问道:“堂下何人?”
“老泥……”曾晚悄悄拽了下她的袖子,夏紫玉一顿,改口道,“我是夏紫玉。”
“夏紫玉,又是何人?”
夏紫玉抬手一指坐在轮椅上的江鹏,愤愤道:“是他祖宗!”
县令:“……”
他险些要命人将她赶出去,好在曾晚及时递上那本册子,“那个,夏姑娘,你给我的是什么?”
县令接过册子,刚翻开第一页,便听夏紫玉道:“他不是要证据吗?这就是此人勾结涧川官员,欺上瞒下,牟取暴利,欺压百姓的证据!”
县令手一抖,险些被她吼得将第一页撕了下来。
心里却暗暗怀疑,只是一本册子,如何能给人定罪?
然而等他翻到最后一页……这哪是一本简单的册子,分明可算的上是涧川官场黑幕史了!
整整五年,从县令到县丞,甚至连某个小兵卒背地里的那些肮脏勾当,金钱交易,条分缕析,全都被记录在案。
这是一本账簿!
平平无奇的册子仿佛瞬间多了千吨重,县令小心翼翼地合上最后一页,清了清嗓子,郑重问道:“姑娘究竟是何人?这东西,又是从何而来?”
夏紫玉蹙了下眉,不情愿道:“必须说?”
县令严肃地看着她,不容商榷。
夏紫玉撇了撇嘴,沉默了,脑海中逐渐浮出一段根本不愿想起的往事,她本就长得白皙,此刻脸色愈白,肉眼可见的怒意开始漫上眉眼,半晌,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开口道:“我是他的亡妻。”
曾晚一愣,想起盛怀言和她提过的那些传闻轶事,再看向夏紫玉怅然的神情,不知怎的心头忽然狠狠地揪了一下。
事情的全貌如何,尚且不得而知,可她就是莫名觉得,该是个悲伤的故事。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把堂上的几人砸的都有些晕。
县令迟疑片刻,道:“此话何意?”
夏紫玉冷哼一声,斜睨了眼江鹏,这才将往事娓娓道来。
正如曾晚所想,夏紫玉便是盛怀言口中,那位从小便被定下与江家婚事的夏家大小姐。
定下婚约的时候,夏家还是京中贵府,家中官至一品,算得上门当户对。
两家的长辈都欢喜这门亲事,便催着早早办了,因而夏紫玉嫁入江家时还未满十四岁,江鹏比她大一些,却比她更像个孩子,血气方刚,根本禁不住上京城的诱惑,成亲没几天便开始频繁出入风月场所。
夏紫玉做不出那些去风月场所寻夫的出格事来,一气之下就卷包袱回了娘家。
江鹏来寻她的时候,态度倒是不错,二人也确实夫妻和睦地过了月余,谁知好景不长,他又被人撞见在另一处花月酒楼。
夏紫玉故技重施了好几次,江鹏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去夏家认错,总能把人哄高兴。
她那时太过天真,还在为自己驭夫有道而沾沾自喜,直到某天听见家里下人的私语才知道,因为她,夏家在上京的名声都臭了,人们在背后说他们傍着江家这棵大树,卖女求荣。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被江鹏耍得团团转。
这一次,夏紫玉终于下定决心,要与江鹏和离,夏家上下高门紧闭,将所有为江鹏当说客的人全都拒之门外。
可谁也没想到,敲开夏家大门的却是一纸圣旨。
圣旨上说,有人检举夏家包藏祸心。
来传旨的公公随后带人将夏家上下翻了个底朝天,竟真的在夏老爷的书房里搜出了里通外敌的书信。
夏家全家当即就被羁押在府里,江鹏及时赶到,以江家名义作保,保下了夏紫玉。
从夏家离开的时候,她紧紧地拽着江鹏的衣袖。
她以为自己抓住了救星,却不知道,她是从黑暗中踏入了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只用三天,上面就判了夏家满门抄斩。
速度快到,她甚至怀疑所谓的“通敌书信”还没有送到皇帝手里。
夏紫玉不愿相信,整日整日地哭,放下所有的身段去求江鹏,求江家救救他们,换来的却只有夏家上下三十五口人冷冰冰的尸体。
和一位忠仆拼死送来的真相。
真相就是,夏家根本没有通敌,而这一切,全是江鹏在从中作梗。
那一刻,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仿佛踩在棉花之上,每一脚,却都被扎得鲜血淋漓。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好似被人一块一块地剜着筋骨,每剜一块,都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夏家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因为她的懦弱无能,是她害了夏家。
那段日子过得实在是浑浑噩噩,她都不知道是如何与江鹏相处的。
只知道等回过神来,她已经在忠仆的帮助下,假死逃离了江家。
临走的时候,就顺走了这本账簿。
为了不被江家人识破,她一路向南,走了很久很久,才来到此地,靠着一手好茶艺,开了那家茶馆。
“老娘还当这账本子用不上了,果然,恶人自有天收!”夏紫玉咬牙切齿道。
一番故事说得堂上众人唏嘘不已,纷纷向夏紫玉投来同情的目光。
县令也叹了口气,此事既是家事,又涉及上京的两大家族,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左右得了的,便只好将精力放回到眼下的案子,敲了敲账簿的封皮,转头道:“江鹏,对这位夏姑娘所言,你可有异议?这账簿,是不是你的?”
然而过了许久也无人应答。
曾晚原本还沉浸在夏紫玉的悲惨遭遇中,此刻也忽然意识到,自从夏紫玉进门起,江鹏似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小玉——”那头轮椅上的人终于开了口,却一反常态地,比先前温柔了许多。
他抬起头,端看了几眼夏紫玉,忽然疯了似的转动轮子,朝她和曾晚的方向而来,“小玉,真的是你吗小玉?你没死,我就说你没死,他们都不信,我……”
县令及时下令,拦住了快要靠近的江鹏。
“艹!老子和夫人亲近,你们他娘的拦我作甚!”江鹏大吼道。
“夫人?”曾晚实在是看不下去,挡在夏紫玉前面道,“谁给你的脸?你问问夏姑娘,愿意承认她是你夫人么?”
江鹏期待地看向夏紫玉。
夏紫玉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冷淡道:“之前的江夫人早就死了,现在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我不信!”江鹏疯的更厉害了,“小玉,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位江夫人,就是你啊,我那么爱你,你看,你看,”他哆嗦着手指从腰间捧出那块总会随身带着的茶花玉佩,“我从来没有忘记你,这是你最爱的花,你送我的玉佩,还有,还有……”
“有意思吗?”夏紫玉不为所动,“你爱我?你爱我就是三天两头地去外头消遣,让我和夏家声名扫地?你爱我就是为了报复我,使计杀我全家?”
“我没有,没有……”江鹏摇头。
“没有什么?”
“我没有报复你!我这么爱你,怎么会报复你!”江鹏激动道,“当年,当年,还不是因为你总往夏家跑!没了夏家,你就能永远待在我身边了。”
“什么?”夏紫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时隔多年,终于从江鹏口中听到当年的事,却没想到竟是这样荒唐的真相。
“我错了,小玉,是我的错,看在我爱你的份上,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错了?我夏家上下三十五口人的命,我夏家几世英明毁在你一人之手,是一句错了就可以弥补的吗?”夏紫玉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江鹏仍旧不放弃,“那你说要我怎么做,小玉,只要是你说的,我一定做到!”
夏紫玉看着他,良久,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你认罪。”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方才还嘴硬无比的江鹏当真一改姿态,扭头面向县令,一五一十地承认了自己所有的罪行。
不仅仅是曾晚的,还有明月的,以及这些年他在涧川做过的所有勾当。
账簿上有的,账簿上没有的。
他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仿佛真的在忏悔自己的过错,直到最后县令命人将他缉拿归案,才缓缓地过头,对夏紫玉笑着道:“小玉,我全都认了,这下你可以原谅我了吗?”
他没有等到夏紫玉的回答。
夏紫玉多年哽在心口的一根长刺终于被拔了出来,可她却并未如想象中那般解脱,深深的烙印并不会随之而去,在受伤的地方抹上一层蜜糖,也起不到任何疗愈的效果。
反而徒增痛苦。
一场官司从上午一直持续到了傍晚,虽落得了个众人期待的结局,却总有哪里叫人不是个滋味。
谢过夏紫玉、杜鹃等人的挺身而出,又见了明月,曾晚在盛怀言的陪同下一起回了府邸。
空荡的院落中,瑟瑟的晚风吹得人思绪难平,很远的远方,夕阳已然藏起了最后一点焦黄色的尾巴,天空被夜色占据。
“陪我坐一会吧。”走到院落当中的石凳边时,曾晚忽然对盛怀言道。
“好。”盛怀言停下脚步。
从官府回来这一路,他早就发现了曾晚的异样,思忖片刻后,他指了指身侧的屋顶,道:“想不想去那?”
曾晚看了一眼,皱眉道:“你身上有伤。”
“这点小事还是做的了的,”他向曾晚伸出一只手,弯了弯眉眼道,“还是说,曾姑娘怕自己太重了?”
“你才重。”曾晚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搭上那只手时却仍是小心翼翼的。
盛怀言没再说什么,勾了下唇角,另一只手环抱住曾晚的腰肢,纵身一跃,带曾晚一起上了屋顶。
醇厚的男子气息仿佛只压过来一瞬便悄然退去。
曾晚的脸却不争气地热了。
少女的面容肤白如雪,两颊的红晕像是雪地里绽放的扶桑花,掩在夜色中,却比星空还要美上三分。
沉声在一旁的盛怀言看着她,目光微闪。
曾晚理了理被风拂乱的头发。
视野前方,是华灯初上的涧川城,隐隐能听见不太真切的喧闹声。
“你说,江鹏对夏姑娘是真心的吗?”曾晚忽然问道。
盛怀言不知在想着什么,竟没有听清她的问题,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
曾晚却没再重复,自顾自道:“我瞧着像是真心的,可是我不懂,既是那样喜欢一个人,又为何……”
无论是魏桓还是江鹏,怎的她遇见的男人,总在以爱之名,堂而皇之地行着伤害之实。
她顿了顿,像是不忍心再去回忆,好半天,冷哼了一声,“我们女子想要的真的不多啊,不过是一份同等的尊重罢了。”
她抬眼望向璀璨的星空,良久,身旁之人却一直未有回应。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吧?”曾晚扭过头去看他,调侃道,“是不是没想到,我还有这么矫情的一面?”
盛怀言看着她,既心动又心疼,张了张嘴,嗓音干涩道:“没有。”
瞧着却像是正经历着什么难以忍受的压抑,十分痛苦似的,曾晚当即关心道:“你怎么了?伤口又疼了?”
“我去给你拿药,你……啊!”她一边念着,一边站起身,担心得已然忘了他二人身处何处,险些一脚踩空在屋顶边缘。
盛怀言伸出胳膊,将她捞了回来。
距离在这一刻猛然缩近,曾晚瞪着眼睛,还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便瞧见眼前这副英俊的面孔,端端与她咫尺之隔,无意中似乎又近了几寸。
方才好容易压下去的羞赧之意重又涌上心头,曾晚不自在地动了动被人紧紧拉着的手臂,低下头,轻声道:“你,你还有伤,快坐好。”
盛怀言没有动。
过了许久,曾晚听见从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声的低笑。
像是自嘲,又像是憋了许久,终于决定给自己一个解脱。
近乎肌肤相贴的距离,让曾晚的心跳得极快,想腾出手来摸一摸心脏跳动的位置,却发现做不到。
她不解地抬起头,与此同时,手臂两侧忽然传来一阵紧绷的拉扯感。
耳边风声呼啸,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起氤氲的雾气,叫原先寒凉的夜色里融进了几分暧昧的温度。
头顶的星空仍旧璀璨,耳边的喧嚣却仿佛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她被盛怀言紧紧地拥进了怀中。